长沙过贾谊宅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我们在这个专题里接触的写贾谊的诗，这是第二首。第一首是李商隐的《贾生》。《贾生》里的贾谊，虽然也算得上是怀才不遇，但是直面帝王，仍然气场强大，给人感觉之所以不被理解倒也未必是因为皇帝有多昏庸，而是他的才华太过卓绝，已然超过了一般人的理解范围。总之，一种傲气荡然其间。可是这首诗呢，所描写的贾谊却好像是一个垂暮老人，孤独飘零，满身沧桑，这完全不像是同样一个人啊。为什么这两位诗人所写的贾谊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呢？那是因为这两位诗人的气质，所处的人生境遇不一样啊。李商隐虽然一生不得志，但是他曾经是皇帝宠臣当朝宰相令狐楚最看重的，甚至视为自己儿子的弟子，他离皇帝，离最高权力中心，曾经是那样的近，令狐楚的一些重要文件都出自他手，所以李商隐俨然也是触摸到天下的。所以《贾生》虽有郁积在胸中的闷气，但是总体却并不那么压抑，反而感觉还挺张扬的。而这首诗的作者刘长卿，却是在晚年，已经60多岁的时候，又一次遭到贬谪打击的情况下写的，人到暮年，又逢暮秋，北风呼啸，心灰意冷那是当然的。所以笔下的贾谊，也俨然是饱经沧桑的老者一般。由此我们可以发现，文学创作，写来写去，千变万化，其实都是在写自己啊。比如蒲松林的聊斋志异，为什么故事里那些善良美丽的狐仙，爱上的都是书生，而且往往还是有才华却又科举落榜怀才不遇的书生呢？那是因为蒲松林自己就是这样的书生啊，所以他怎么可能会让狐仙爱上那些科场得意官场得意的成功人士呢？而文学之动人的魅力其实也正在这里，正在于它是一个人生命中真情真性的自然流露啊。

下面我们来看看这首诗。首句，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三年谪宦此栖迟，这是交代贾谊在此渡过了三年贬谪生活，但是这里要注意的栖迟，它的意思是鸟儿停在树上迟迟不飞，为什么呢？因为内心充满了不安全感。再看接下来的万古惟留楚客悲，如果只是三年贬谪生活，何至于这悲伤会长留万年呢？正是因为这其中包含的不安全感，那种仕途的险恶，那种忠诚被怀疑，才华被嫉妒，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处在危险之中的不安全感，才是万古惟留楚客悲，悲之所在啊。而这万古之悲，也包含了作者此时此刻的情感共鸣。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作者尽管抒发的是伤感的情绪，但是这两句诗的境界并不狭隘，而是给人一种寥廓之感。万古惟留楚客悲的时空境界是很大的呀。类似的情形我们在许多古代诗歌中都会发现，比如唐朝的边塞诗。当天地同悲的时候，个人的悲也就没有那么悲了，因为这个时候，你不再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而是好像成为天地之悲的旁观者，去审视，去思考，去玩味，从而对人生，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更加透彻，从而在精神上有所成长。

所以接下来的句子，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情绪就冷静下来了。这两句的大意是贾谊已经离开这里也离开这个世界很久了，我在一片秋草萧瑟中独自寻觅他留下的痕迹，然而在那夕阳斜照的寒意袭人的树林里，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如果说前两句的主题字是悲，这两句便是找。由悲到找，便是情绪的平复，便是冷静的审视。这样的寻找对于作者来说，最后到底找到没有呢？从字面上看，肯定是没有找到啊，寒林空见日斜时嘛，空见，就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嘛。那么它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两句诗我觉得是整首诗歌中和现在的我们最接近的诗句。想想看，很多年以后，当你回到昔日曾经生活的地方，那就是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你又找到了什么呢？往往是什么也没有找到。而且这是可以预料得到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呢？因为这实际上是对自我的寻找，对自我的确认。不论你是否找到过去的痕迹，当你开始寻找，其实就已经找到了，就已经找到自我了。所以此时此刻，被贬谪的作者，虽然感到悲凉，伤感，但是在寻觅贾谊的遗迹的过程中，却感到了冥冥之中的某种精神的共鸣，他虽然悲，但是有人和他同悲，他虽然孤独，但是有人和他一样孤独。

由此，他和贾谊在精神上似乎融为一体，作者再一次确认了自我，气场也开始变得强大了，对这个世界，对人生的命运发出了质问：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汉文帝虽然是贤明的君主，但是恩泽仍然有不及之处，这既是替贾谊对汉文帝发出的怨愤，又何尝不是自己对当朝帝王的不满。湘水无情，岁月无情，然而又岂能知道这个世界并非只有遗忘。当年贾谊在这里凭吊屈原，如今自己又在这里凭吊贾谊。纵然人间险恶，岁月无情，生命孤独，但是天地人生还是存在知己，存在着跨越时空的心心相映。

此时此刻，也许一阵秋风吹来，让诗人由精神的遨游冥想回到了现实之中。看着眼前浩荡北去的湘江，看着眼前山木葱茏的岳麓山，在秋风之中，一片萧条气象，寂寂江山摇落处大概也是脱口而出吧，在寂寞江山秋夜飘零的地方，怜君何事到天涯，多么的怜惜你，贾谊，你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命运坎坷，就如同这秋叶一样天涯沦落呢？这是一个有关命运的疑问。仅仅是因为忠诚遇上了昏庸？才华遇上了嫉妒？抑或是生错了时代？抑或是自身过于天真？抑或是纯洁的心灵容不得半点瑕疵？命运是从哪一刻开始注定的？最后这两句，我觉得也是非常深情的。如果人生中有人为你写下这样的句子，为你写下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那绝对是一生的知己了。

要真正理解这首诗，品味到这首诗特有的苍凉、沧桑之美，对于同学们来说很不容易。因为其中包含着非常丰富的阅历、体验和复杂的情感。文学往往是孤独者的咏叹，是孤独者的自我安慰。然而如果你能找到另一个孤独者，那么你也就不再那样孤独了。《长沙过贾谊宅》的动人处或许就在这里。

下面是这首诗的考点。首先作者刘长卿，中唐时期的著名诗人。这首诗是他晚年第二次被贬时所作。需要注意的字词不多。谪宦：贬官。栖迟：像鸟儿那样的敛翅歇息，飞不起来。楚客：流落客居在楚地，指贾谊。长沙旧属楚地，故有此称。这首诗整体赏析的考点主要是要知道，这是一首咏史诗，咏史诗都是借古喻今的，写的是过去，感叹的却是现在，写的是贾谊，感叹的是自己。在写作手法上要把握借古喻今、借景抒情的手法，比如寂寂江山摇落处，也是当时唐朝动荡局势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