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姥娘的美貌家史
外国人爱夸自己,中国人喜欢夸祖宗,我也不例外。
姥娘年轻时是十里八村公认的美女,不仅有一双完美的三寸金莲,身材与相貌也是无可挑剔。
这些我都是听娘说的。
据说,姥娘过门那天,刚一落脚,一双绣花鞋探出轿外,博得了全村大姑娘小媳妇的艳羡。
不仅绣花鞋美妙绝伦,那双纤纤小脚更是少见的极品。
我记事的时候,姥娘已经六十多岁了,自然看不到她当年的风华绝代,只记得她身量高挑,腰板挺直,皮肤白皙光亮,眉毛弯弯,两耳挂着银耳环,随着她挪动小脚,摇曳成姿。
姥娘尤其爱干净,月白色的大襟褂,永远浆洗得一丝不乱,黑色的灯笼裤收拢在细细的脚踝处,黑色的布鞋上绣着精致的暗花。
姥娘是个瓜子脸,皱纹很少,随身带一块绣花手帕,塞在大襟褂子的一侧,很是讲究。
她几十年如一日,时时刻刻收拾的利落整齐,无懈可击。
娘也遗传了姥娘的美丽,苗条秀美,端庄贤淑。每每出门,哪怕去田里干农活,她也要梳洗整齐,家境虽然算不上富裕,但娘的举手投足间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
即便不出门,娘在家里也注意衣着容貌。夏季最炎热的季节,她在家里穿着碎花背心,没有一点污迹与破损,连她的内衣裤,都缝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
我的记忆中,她从没有过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即便入睡,被子也是整齐的。
娘说,真正美丽的是姥娘的母亲,那才是真正的大美人。
娘小的时候记得她,比姥娘又是美丽十倍,但那位美人十分泼辣,如同红红的小辣椒。
娘说,姥娘年轻时常受婆婆欺负,又不敢反抗,只能跑回娘家诉说委屈。
那位美丽的亲家母可不干了,颠着小脚,就从几里地外的村子就赶来了。
一进村头,她便开始叫骂,声音高挑圆润,似乎唱京戏一般。
村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欣赏这位美人的精彩表演。
两位亲家母各不相让,对阵半个上午,方才歇阵。
杀一杀姥娘婆婆的气焰,日子就会安生一阵子。
(2) 猫看见小鸡就闭眼
相对大奶奶来说,姥娘是个缺乏情趣的人,她更喜欢忙着做活计,极少逗我们玩,我想她骨子是个忧虑刻板的人。
记得有一年,姥娘的老母鸡孵出很多小鸡来,毛茸茸,一团一团的,像软软的小球,可爱极了。
不几天,小鸡就下地走动了,在太阳下很是欢快,吱吱地叫着,老母鸡也护着它们。
但有一双眼睛,早已不怀好意地盯着这些毛茸茸的小肉球,那就是姥娘养的猫。
那只猫也不太大,灰色的虎皮花纹,眼睛也是灰色的,它一动不动地卧在太阳下,两眼盯着那些跑来跑去的小鸡,在它眼里,那是一块块活动的点心吧!
谁知道,姥娘早有防备。
她稍稍用力地拍打那只猫的头,算是警告和惩罚,但不至于把猫打坏。
这毕竟是一只没有经验的猫,吓得赶紧闭起眼睛。
之后,姥娘仔细看着这只猫,只要它的眼睛落在小鸡身上,便去打它的头。
这样反复了多次。
几天后,这只猫出现了一个可笑的姿态,只要小鸡从眼前经过,就吓得急忙闭起眼睛。
哈哈,这也是条件反射吗?
小猫认为自己偷看小鸡才挨打吗?难道它没有品尝小鸡的念头?
姥娘可是老谋深算,连看小鸡一眼都不允许,还想吃?
(3)姥娘不许我盯着人家饭碗看
小孩子都爱吃别人家的饭,想象着人家的饭菜,不知道有多香。
有一次,姥娘带我去邻居家串门。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那是夏天,我们已经吃过早饭。
那家人早上去田里干活,回来得晚,才吃早饭。
我两眼直盯着人家的菜碗,那里面是淡黄色的蓖麻花,上面漂着一层油,我从来没吃过蓖麻花,看样子好吃极了。
姥姥聊了几句,看到我的眼神,就拉起我的胳膊往外走,我使劲盯住脚,不愿意迈步。
那家的女主人,已经在说,让孩子吃点吧,蓖麻花很香啊!
姥娘一辈子最怕欠人家人情,她生病的时候,村里人来看望她,送来的罐头、饼干、鸡蛋之类,她病好后,立马就挨家挨户还给人家,从来不占别人一点便宜。
她看见我没出息的样子,急忙连拉带拽把我拖出了门。
在路上,姥娘看着我的眼睛警告我:“以后看见人家吃饭,得立刻走,更不能盯着人家的饭碗看。记住了没。”
我低下头,小声回答:“记住了。”
姥娘牵着我的手,边走边说:“咱们不吃蓖麻花,是因为那个有毒,吃了会头疼,还有一股坳味,他们家太穷才吃那个,你不信,我回家做一点,给你尝尝。”
我抬眼看着姥娘,说:“真的吗?”
姥姥说:“你这就去采蓖麻花,中午就吃。”
我急忙去屋后采蓖麻花,的确有种难闻的怪味,中午姥姥只做了一点,姥爷还说,怎么做这东西,吃了头疼。
我尝了一下,的确不好吃,真的不像看上去那么美味。
还有一次,我跟着姥娘去村西头换豆腐。
碰巧那户人家的孩子正拿着一个紫黑色的卷子(长方形的馒头,本地叫卷子)在吃,我没有吃过这样的。那卷子看上去软软的、亮亮的,很香甜的样子。
姥娘责备地斜了我一眼,我赶快低下头。
姥娘让我到门口等着,她换了豆腐就出来。
我听话地走出来,但就是忘不下那个诱人的卷子。
姥娘一会儿就出来了,说:“那是个地瓜干面子蒸的卷子,不算难吃,有点甜,你姥爷卖豆腐的时候,家里有很多地瓜干,经常蒸。下午咱去磨点地瓜干面,发上面,明天早上你就能吃上了。”
姥娘自然疼我,我是她的亲外孙女,只是她一向严肃罢了。
下午,我和姥娘用独轮车推着半袋地瓜干,去村南头的磨坊去粉碎。
那是个不大的小磨盘,在一间草房里,村里的人可以随便用。
这一点地瓜干用不着毛驴来磨,我和姥娘用人力推磨就可以了。
石磨是有些沉,我和姥娘推得很慢,但不长时间也磨完了,我出了一身汗,姥娘不许我脱衣服,怕感冒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便和弟弟去姥娘那里吃卷子。
哈,姥娘蒸的卷子跟那个孩子手上拿的一模一样,紫黑色,亮亮的皮看上去像塑料,咬一口,热热的、软软的、的确有甜味。
真的很好吃。
姥娘说:“爱吃咱再蒸。”
(4)姥娘带我去坐席,吃饱了还硬塞给我一个馒头
那个年代亲戚家有喜事也兴随礼,我们叫随人情。生小孩过满月不用掏钱,可送鸡蛋或雪白的馒头,只是要在馒头上印个红点,有的也送花布,给小孩做衣服用。但结婚就必须送钱了,一般都送2元,也有送一元或五元的。
那时候,钱很厚实,父亲的月工资也不过十几元钱。
无论送什么礼,毫无例外都要坐席,也就是吃请。
这可是解馋的大好机会,一个大人随一份礼钱,可以带孩子去吃席,有人还带两个孩子去。
席就设在村子里,借别人家的桌椅、碗筷盘子,摆在左邻右舍堂屋的方桌上。
至于菜吗,青菜自家种一些,或者买点,猪肉要靠自家养头猪来解决,鱼是免不了要买的。
做菜要请村里的厨师来帮忙,事后送点烟酒肉菜作为答谢。
有一次,姥娘带我去邻村坐席。
屋子正中有一张八仙桌,周围放四条板凳,按标准是八个大人一桌,孩子不计人头。
我们那一桌还有2个小孩,年龄和我差不多。
菜一道一道地上,但不能随便动筷子乱吃,只有坐在主位的那个人发话,大家才一起动筷子。
我挤在姥娘身边,很乖,不能显得没规矩,姥娘在路上就叮嘱我了,她很爱面子。
我最爱吃的就是白素丸子了,是猪肉汆成的,没有油炸,很清口。
姥娘开始不舍得吃,只顾给我夹菜。
小小的胃很快就填饱了,我坐不住了,从板凳上溜下来,跟另外两个小孩玩了起来。
姥娘这才专心吃菜,之前她一直都没顾上吃。
姥娘担心我吃不饱,几次喊我坐到板凳上继续吃,但我贪玩,不肯回去。
宴席快结束的时候,上了一大堆馒头,像个小山一样,放在桌子中间。
姥娘这次强令我坐回板凳上,说必须吃馒头,要不一会儿就饿了。
另外两个孩子也坐回到了板凳上。
我吃了一块馒头就饱了,姥姥又塞给我一个,我刚想说吃饱了。
只见姥娘用眼神会意我,让我别吭声,我就接过了馒头,咬了两口。
我偷偷瞄了一眼那两个孩子,手中也各塞了一个大馒头,我才有点明白。
宴席散了,我跟姥娘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用干净的手绢把馒头包起来,装在我的口袋里。
说:“晚上我给你热热吃。”
是啊,一年到头,家里大人孩子都吃窝头,我轻易也吃不到白面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