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天了，一直有一个年轻人徘徊在卫市公安局门口，似乎想进去又很犹豫，连哨兵都注意到他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早就过时了的宽大T恤，看面相不会超过二十岁，神情焦虑不安，还带着点初入大城市没见过世面的惶然。他只是搓着手来回走着，还是在公安局的马路对面，哨兵也不好去驱赶他，况且现在全局都忙着一件大事，谁还有心思顾及一个神神叨叨的男孩。

男孩不知道转了几圈了，一抬眼，发现两个警察一人举着架梯子，一个夹着卷黑布走到了大门前，高个子的警察放下梯子利落地爬上去，接过同伴手里黑布的一角，挂了上去，然后爬到另一边挂起了黑布的另一角，一下子黑底白字的八个大字直直落入男孩的眼中。男孩似乎看不清一样揉了揉眼睛，又晃了晃脑袋，定睛再看时，似乎还是看不清，就直愣愣地过了马路，站在大门口仰着头看。

几乎同时，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他的身后堪堪停住了一辆车，气急败坏的小警察摇下车窗探头骂他：“找死啊，过马路不会看车啊！”男孩像是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小警察气得狂按喇叭，连哨兵都要去拉人了，车内突然传出了一把低沉的声音：“怎么了？”“张队……”小警察还没说完，男孩像是突然受惊了一样撒腿就跑，哨兵摇了摇头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心想，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二）

那个男孩名叫江城，还差几天就满18岁了，老家是距离卫市上千公里的一个农村，穷乡僻壤的地方，连通向县城的土路都是村里老少爷们儿一锹一锨平整出来的。半年前的一天，顺着这条土路来了一伙城里的大老板，说要招工，给的待遇相当丰厚，一个月的工资都能赶上他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一年的收入了，江城为了给寡母治病，义无反顾地报了名。

老板千挑万选最后只招了江城一个人，说他老实、话不多，还是个大孝子。江城离家时只拎了一个行李袋，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和身材极为不符的T恤是他最好的衣服。他跟着大老板来到了卫市，虽然只是个打杂的，但吃穿用度不知比家里好了多少倍，因此格外感恩，勤勤恳恳地为大老板干活，很快得到了大老板的器重。

渐渐地，江城察觉出了不对劲，老板的生意似乎没那么干净，他见过老板腰里别着的枪，也一直在怀疑那个向老板提出不干了的伙计怎么就无缘无故的消失了。他不敢问，更不敢跑，因为他的老母亲还在家里，而老板去过他家。

直到有一天，他撞见了老板和一位被老板称为张哥的人在密谈，当他被发现时，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跪在地上求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反复念叨着，我什么都没看到。张哥只撂下一句“怎么了？这么没见过世面，该让他沾沾血了”，说罢转身就走，从始至终都没有让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

“怎么了”，只有三个字，但那把阴沉的声音江城永远忘不了。

（三）

江城不知道什么叫“沾沾血”，直到老板身边最忠心也是最厉害的打手何刚扔给他一把枪，让他打死那个想要脱离组织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伙计，他才明白，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只有让他也背上人命债才不会想要背叛，否则他也会死，一样神不知鬼不觉的。

是王伟救了他，那个老板十分信任的王哥说，他现在还没成年，同罪不同刑，还有不到半个月，等他满18了再说吧。

王伟，江城记下了这个名字，纠结着不知道可不可以把他当作自己的救命恩人。再后来，当他再想起王伟时，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警察局门口黑色挽联上的八个大字：沉痛悼念王威同志。

（四）

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

老板的黑社会总部隐藏在一间正式的工厂里这么多年了毫无破绽，转瞬之间就被警察围上了，而且单单把总部所在的厂房包围得死死的，剩下厂房里的那些工人竟然在被陆续疏散。江城很纳闷，警察是怎么知道哪个是总部、哪些是正常的厂房呢。

不过此时的江城没有心思操心这些，他只想着怎样才能把小命保住，他眼睁睁地看着老板的心腹们抄起家伙隐蔽在门边、窗边和制高点想要和警察决一死战，他和几个不想参与其中的人一退再退，瑟瑟地躲在角落里。

他看到王伟转了出来，那边的何刚也看到了，咔哒一声把枪上了膛，对着王伟就是一串点射，子弹砸着王伟的脚后跟，在地上炸出了一串火星，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厂房里，吓得江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呆愣愣地看着这两个昔日的好兄弟上演着一场追逐战。

漫天飞舞的尘埃中，江城隐隐约约的看到王伟跑向了大门，大门是敞开的，江城甚至能看到门外警察晃动的身影，当然还有黑洞洞的枪口，只要有人想冲向门边就会被火力压制回来，王伟也不例外，他只好一边躲闪一边大喊：“我是王威，我是卧底，我的身份暴露了！”

门外的警察不为所动，身后的何刚越追越近，王伟豁然转头看向江城他们藏身的角落，那是这个空荡荡的厂房中仅有的可以隐蔽的地方，但是，他如果选择了这边等于把这些罪不至死的无辜人也送到了何刚愤怒的枪口下，王伟陷入了两难。

王伟的停顿不会超过三秒，可江城还是看到了他一瞬间犹豫的眼神，看到了他扭头向反方向跑去时紧抿的嘴角，还有脸上那可以称得上刚毅的表情。王伟的背影在空荡的厂房中显得格外孤单，江城看着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那天，在江城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血红。

（五）

事情过后，满城风雨，警察抓了很多人，也发布了公告，敦促涉案人员投案自首。江城一直在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他在躲藏中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黑社会的头目大多被击毙，行动中有一名警察负伤。

江城怎么打听也不会知道的消息是，就在警察包围前，有人给他的老板通风报信，这一切恰巧被王威听到，透过只言片语，他猜出了电话那端人的身份。王威不得不紧急通知他的上线提前行动，却被何刚发现，暴露了身份。因为这一系列的变故，王威没有及时撤离，一个卧底警察和一个已经知道他身份的穷凶极恶的暴徒被围在了一个厂房里。

王威永远也不会知道，包围厂房的警察他之所以一个也不认识，无法证明他的卧底身份，是因为他们全部都是外地借调过来的特警，这不是巧合，而是提前行动时刑警队张队长重新进行的部署。

这些都与江城无关了，混在工人里逃了出来的江城只是很想知道，那个被何刚一枪打倒前大喊着“我是王威，我是卧底”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个负伤的警察，他更想知道，倒在血泊中的王哥是活着还是死了。只是他不敢去确定，更没有勇气走入警察局的大门去自首。

“我没有做过坏事”江城一直这么为自己开脱，“我不能投案，不能被抓，我还有老母亲要养。”

（六）

王威的葬礼办得很隆重，一大早警察局就挂起了黑色的挽联，接着警车开道，警察护送着他的灵柩缓缓驶向卫市第二殡仪馆，群众手举白花自发地在街道两旁相送，跟着灵车一起走向殡仪馆参加王威的遗体告别仪式。

从警察局门口落荒而逃的江城稀里糊涂地加入了送行的队伍，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追悼会的大厅里了，惊醒他的是张队长那低沉又熟悉的声音。台上张队长沉痛地说：“王威是一名优秀的卧底警察，此次一举打掉盘踞在本市十年之久的黑势力团伙，王威功不可没，他是受到犯罪分子的打击报复而牺牲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想要保护无辜者的安全，我为失去这样一位战友而深表痛心……”

江城看着台上强装伤心的张队长，看着台下痛不欲生的王家二老，看着身穿笔挺警服躺在告别台上王哥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只觉得一阵阵发寒，彻骨的冷。

（七）

卫市警察局要搬家了，从拥挤的老城区搬到了政府部门云集的新城区，和检察院、法院比邻而居，由以前的四层小楼直接翻倍，有了一幢八层高的办公大楼，原来多停两辆警车都费劲的小院子摇身一变宽敞到停几辆坦克都富裕。

搬家前的最后一天，王威多年的搭档老李对着那张一直空着的桌子喃喃自语，老王，我们要搬走了，新地方你没去过，你知道怎么去吗？你还能不能回来看看我们呐？说着说着，八尺的硬汉也红了眼眶。

在新址，提前一天搬过去的副局长张建环视着他的独立办公室舒服地吐了一口烟圈，桌上崭新锃亮的副局长名牌映着他的脸，他端起来左右照了照，满意的笑了。是啊，市局最年轻的副局长，因为在之前的打黑行动中击毙黑社会头目立了大功，刚刚被提拔上来，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一切似乎回到了正轨，少了一名卧底，警队的正常运转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除了至亲好友谁还会想起这个世上曾经有一个王威。

一切似乎重新开始了，该升职的升职，该嘉奖的嘉奖，该处分的处分，警察局甚至连家都搬了，斩断旧日痕迹，一切都是新的。

似乎是这样，可事实呢？

只有江城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有一颗毒瘤都快要融进骨血了，可他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没能走进高阶大院戒备森严的警察局，现在他不怕被抓了，但是怕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更怕被报复。当他转身把行李袋甩到肩膀上头也不回的离开时，他哭了，他看不起自己的懦弱，更觉得对不起那个叫王威的警察。

有一件事江城不知道，原本这次端掉黑势力团伙的行动时间定在了半个月以后，那时“王伟”将会安全地消失，但是，那个叫王威的警察提前了行动，因为不到半个月就是江城18岁的生日了，他将不可避免的卷入其中，杀人或者被杀。

如果江城知道，不知道他会不会更勇敢一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