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 行】冈仁波齐转山,我站到了此生徒步的最高点——海拔5660米的卓玛拉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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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闹铃响了。半梦半醒中数了一会儿数字,约莫两分钟后,我强撑起懵里懵懂的脑袋爬起来了。同屋的那几位成都人睡得正香,我便悉悉索索地穿了好几件衣服,把小萍留给我的冲锋衣也裹在其中,再用湿纸巾擦了下脸,然后就北上背包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海拔4700米的塔尔钦,离天空很近很近,抬头便见满天的繁星,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大捧。星空夜幕下的镇子还在熟睡,偶尔有几声狗叫声想起,也并没有惊醒什么,倒是时而划过的几道手电筒光亮,见证着赶早转山朝圣者的虔诚。

看那些光束往塔尔钦的北边移动,身处黑暗中的我倒也没什么害怕的感觉,直接跟着光亮往北走。才走到集镇边的大岔路口,有几位转山的朝圣者快步跟了上来,看到我是一个人,便招呼我跟他们一起。

借着微弱的光亮,我数到他们一行有六个人,其中还有一位年轻姑娘,虽然都是普通的装束打扮,但还是能看出藏族人的特征。随后简短的沟通中,大概知道他们都来自藏南的一个小村子,而那位藏族姑娘是跟她哥哥一起来转山的。他们的汉语说得不太流利,有时候直接是词汇的拼接,好在我也都能分辨和理解。

从塔尔钦岔路口向左走了小会儿,就拐上了山岗缓坡的蜿蜒小路。这时候,转山的朝圣者已经很多了,走在前边的一队队人们打出的亮光,映着夜空的星光,像极了移动在之字山坡上的导航灯,让人格外有安全感。有我一起同行,几位藏族同胞的步调明显慢了一些,而为了让我不掉队,他们还让我走在队伍的中间。

不断地均匀呼吸,不断地平稳步伐,萦绕耳边的只剩下脚步摩挲地面的声响,我努力让自己跟着他们的步调,尽量不拖慢他们的转山速度。就这样,在一道道光束和藏族同胞的指引下,走过缓坡的泥土小路,穿过一片砂石坡地,便隐约看到路边有一大堆刻有血色经文的玛尼堆,在经幡围绕间的暗暗天色间,格外神秘和神圣。

途经此处的朝圣者都跪拜叩首,有几位藏族服饰的人们磕的是等身长头,其中还有两个约莫七八岁的藏族孩子。于是,我便照着同行藏族同胞的仪式,也磕了几个头。而后,我才知道那是藏传佛教噶举派大师古仓巴探转山路线时叩拜四周天然神像的地方,而该山岗也由此得名磕头岗。

翻过山岗,走一段砂石的下坡路,便到了一大片滩地。迎着天边蒙蒙亮的曙光,依稀能看到有一道铁丝网栅栏的检查站,而标识牌上则写着冈仁波齐转山保护关口。在关口右侧的不远处坡地,有一座遍布经幡的高台,应该就是传说为庆祝甘丹才旺击溃入侵藏区的拉达克人而立的经幡阵,其上还有天葬过五十大罗汉的天葬台。

再往前走几步,隐约有一座不算很高的佛塔伫立在崖壁夹峙的空地上,被一道道延伸到四周的经幡重重围住。同行的一位藏族大哥说,佛塔下方有一个通道,传说罪孽深重的人穿不过去,而无罪的人通过它会得到神的庇护。原来这就是被称为冈底斯神山之门的双腿佛塔,从谷口看过去,两侧的崖壁形成了天然的山门,而佛塔在此山门中又有门形通道,也难怪有这个名称。

随后,我就跟着他们依次从经幡围绕的塔下钻了进去,心里还不禁想着,我应该不是罪孽深重的人。塔内挂满了各种物品,暗暗光线中能辨出旧衣物及长发的轮廓,而通道中间的头顶上还有几个铃铛。依着藏族同胞的动作,我也摇响了铃铛,然后在清脆的铃声中通过了神山之门。纵然不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在穿过佛塔回望的那瞬间,我竟还是隐隐感觉松了一口气。

我问,为什么佛塔里挂着旧衣物。一位藏族大哥说,那是朝圣者放进去的,相当于把罪过留下了,也就是赎罪的一种方式。

再往前,我们就在拉曲峡谷的碎石河滩穿行了,耳边时而会响起河水流淌的声音。透过清晨未明的天光,突然,我看到了右侧山影间极其显眼的冈仁波齐雪峰。清晨的神山被絮状的浮云遮掩了边角,映着瓦蓝清透的天幕,反倒泛出水蓝色的光泽,更有了几分灵气。

▲  晨曦中的冈仁波齐

这时候,我已经跟着藏族同胞徒步了近三个小时,也基本都是在爬缓坡,但浑身不仅没出一点汗,还浸透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就地休息时,我拿出两瓶营养快线,一瓶递给同行藏族同胞里唯一的那位姑娘,一瓶自己打开喝了些。其实,本想每个人都给一瓶的,但背包里总共就六瓶,再看到他们自己也带有水,就只好分一瓶给其中的姑娘了。

继续往前,左侧崖壁的半山腰陡坡上,几栋藏式房屋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了。规模不大的房屋与其后的陡崖有很多经幡带相连,正对着望过去,颇有险峻中的气势。看路边的指示牌,那藏式房屋是曲古寺,过路边拉曲上的曲古桥就能爬上去。其下方有几座帐篷和简易房子,看上去像是休息站。

我们没有停留,继续沿着还算平坦的河谷行进。此时天光已经越来越亮了,只见头顶一片蔚蓝的天空仅浮着几团小小的云絮。看来,今天是大好的晴天,心里不禁多了些许兴奋。再看向峡谷两边的陡崖,暗褐色的崖壁间有斑驳的黑色印迹,像是崖山积雪融化形成的瀑布冲刷而成的。

连续徒步十余公里,浑身还是没有一丝暖和气,但体力已经明显消耗严重了。这时候,同行的一位藏族大哥对我说,背包拿给我背。一路走了三个多小时,哪怕因语言的障碍而交流不多,但那种照应的安全感已经扎在心底,我想继续跟他们一起走,便不得不把背包递给他,然后空手前行了。

到了一处名为格萨尔马鞍石的地方,同行的藏族同胞都停了下来,然后逐个骑上了一块似马鞍的无青涩大石头。我看到指示牌上的汉文写着“格萨尔王的坐骑枣骝马的天然马鞍”,旁边立着的标识牌介绍,则是其为藏族史诗英雄格萨尔王的马鞍,马鞍石西侧耸立的三座山峰被称为“长寿三尊峰”,分别是“白度母峰”、“无量寿峰”、“尊胜顶髻佛母峰”。到每年的雨季时,大量冰雪融水如白练挂壁,其中一处传说是格萨尔王美丽妻子珠牝的浴瀑。

之前有听闻“格萨尔王传”的传说故事,大概知道格萨尔王是藏族传说里的莲花生大士化身,在古代的藏区不仅降妖除魔造福百姓,还带领军队统一了藏族各部落,至今仍是藏区人们世代传颂且引以为傲的旷世英雄。

随后,他们招呼我也骑一次。而后听他们说起,才知道格萨尔马鞍石有趣的民间传说:怀孕的妇女爬上鞍部骑—下,从右边下来可生女孩,从左边下来可生男孩。我连忙问道,那男人骑上去呢?藏族兄弟回答说,驱魔辟邪。

或许,感受下史诗级英雄的骑在马鞍上的豪迈气概,也是一大福气。

再往前走一段路,便又有一处被经幡重重围住的大石头,大致能看出是一座忿怒相的马头立在一大块黑色石头上。旁边立着的标识牌上写着马头明王石,而指示牌上的一行汉文写着“马头宫里天然马头金刚和释迦牟尼脚印”。

之后,我查询资料才得知,马头金刚是观音千千万万化身中的一种化相,也是帮助修行者降魔除障的忿怒形相。其以马头置于首,背后是对众生的慈悲心,而以忿怒威猛摧伏之形示人,所以就称为马头明王。至于说释迦牟尼脚印,别称叫做不动地钉,环绕冈仁波齐神山有四处,由来是印度罗刹王想把冈仁波齐搬走,当作他的宝座,佛祖释迦牟尼便布下仙女跳舞的幻影吸引其注意,然后带领五百罗汉赶来,在神山四角各留下一个脚印。于是,罗刹王再也搬不走神山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此时,阳光透过大片絮状云朵的间隙,照射在灰褐色的崖壁和黑褐色的岩壁上,更显得怪石遍布的峡谷极其嶙峋。只不过,我们在峡谷里穿行,丝毫感受不到太阳的温度,仅有河滩边的些许草色添来了些许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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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了四个多小时,同行的藏族同胞更少有言语,看上去也有些劳累了,而我则渐渐开始喘息起来,歇息的次数也逐渐多了起来。不过,我还是努力跟紧他们的步伐,在渐渐有了坡度的碎石路上,一次次缩短队伍的距离。

途中,我们偶尔会遇到磕长头匍匐在砂石路面前行的朝圣者。看着他们满身的尘土,还有饱经风霜镌刻的脸庞及有磕痕的额头,我的心陡然生出了庄重的钦佩感。那走三步磕一次的跪拜间,直挺挺地全身投地,双手伸向神山和大地,额头轻叩地面后,再站起来边念佛语边合十手掌,从头顶依次移至面前和胸前——周而复始,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

那些朝圣者是把自己全部交付给了神山、神灵和宿命,然后在跪拜和站立的皈依中,求得前世今生罪孽的洗净和解脱,还有来生后世的福祉和超脱。然而,看着他们磕拜间刹那永恒的画面,我想象不出,漫漫长路朝圣的一步步顶礼和投地,在他们承受的身体煎熬之外,内心究竟有多么虔诚而强大的信念。

而后,我还看到从身边骑马而过的印度人面孔,基本都是面色惨白,其中还有看上去近于奄奄一息的朝圣者。即便是每年都有转山途中殒命的印度信徒,但他们还是在生死线,凭着信仰的力量完成自己的朝圣之旅。

也或许,在所有直面死亡而依旧前来朝圣的信徒心里,没有血肉之躯,便无朝圣之举,没有风尘仆仆,便无朝圣之途,而不历经千辛万苦并跨越真正的生死,就不会有心灵的虔诚和皈依。

约莫十点半,我看到拉曲河对岸遍布乱石的灰褐色陡坡上,出现几座红褐色或浅黄色的墙壁的房屋。路边有个指示牌写着哲日普寺,别名叫止热寺,典故就是古仓巴大师探寻转山道路时,在此遭遇指引其修行而后在山洞隐没的狮面空行母化身的野牦牛,故此被称为止热,藏语意思就是野牦牛隐没消失之处,而后噶举派大师以此洞为中心修建的寺庙,就被称为止热寺。

往前再走一段缓坡,哲日普寺对面的岗加营地就到了。有不少帐篷、简易板房和石头砌成的房屋集中在营地,俨然是一个小村落。从屋顶烟囱偶尔升起几缕淡淡的烟雾,反而衬得营地更加清冷。

同行的藏族同胞带着我,径直走进了营地的一家帐篷茶馆。闪身进去的一瞬间,便感觉浑身没了钻进厚厚衣服的寒意。茶馆中间是一长排桌子,两侧便是似床位的长椅子,上边几乎坐满了藏族面貌的朝圣者。下意识地找遍了整间茶馆,也没看到汉族人的面孔——那一刻,我大概是唯一与众不同的朝圣者。

随着藏族同胞挤进了里侧狭窄的空间,坐下的那瞬间,只感觉双腿倏的一下放松了,随之便是一阵控制不住的颤抖。

藏族同胞要了一大瓶酥油茶,给我倒了一碗,然后从他们的布袋包里拿出了糌粑,分给了我一些。而我把背包里的蛋黄派和士力架拿出来,全部分给了大家。那一刻,在拉藏乡扎西宾馆学到的糌粑吃法,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只不过,没有加糖的糌粑,那种口感和味道还真有点难以下咽。

就这样,我们在海拔约5210米的哲日普寺附近营地,一齐吃下了酥油茶糌粑、蛋黄派和士力架的早中餐。

稍作休息,我们就从茶馆帐篷出来继续转山了。太阳投射的光影边缘还未完全投射进峡谷,浑身在瞬间又被寒意侵袭。穿过河谷的滩地,眼见着前边是乱石遍野的山岗,转山的蜿蜒小道就隐没在凌乱的大石堆间。

转山最艰难路段的序幕——死亡谷,到了。

渐渐的,乱石堆的石块越来越嶙峋,其间狭窄的路越来越崎岖,也越来越陡峭。渐渐的,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挪不动,爬上稍陡的乱石台,便不得不停下来喘几口气,而心脏扑通跳动的声音在耳边尤为清晰。

到了一处稍缓的坡道,伫足望向对面冈仁波齐的北侧,神山少了难免的圆润厚重,而多了几分凌厉突兀。有絮状的云朵连在雪峰上,仅露出了一点点闪着亮白色的峰尖,而峰身的白色雪槽间便是铁灰色的山脊,纵然有阳光照射其上,也透出亘古的冷峻和寒意。再抬头看向即将攀爬的山崖内侧,只见陡峭的乱石岗垂直而上,几乎是生生地切割掉了半边天空。

这时候,从后边跟上来俩汉族小伙子。一问,他们是前一天开始转山,刚刚从哲日普寺的住宿区爬上来的。其中,有个胖点的小伙子差不多是爬两步就歇好一会儿。我意识到以自己现在的体力和爬这段山崖的速度,必定是严重拖累同行的藏族同胞。于是,我拿出为跟紧队伍而一直躺在背包的相机,给他们拍了一张合影纪念。

▲  同行帮我背包的藏族同胞
▲  冈仁波齐北侧
▲  死亡谷

随后,我说,几位兄弟和小妹,你们先走吧。同行藏族同胞的领头大哥说,不要紧,我们边走边等你。紧接着,他还补充了一句,再往前走就别回头了。

过了极短的一段缓坡道,继续往上蜿蜒的乱石堆路,就更陡更急了。突然,我看到乱石间立着一块标识牌,上边汉文是天葬台。瞬间,我心里咯咚了一下。其后,往上延伸到岗顶的转山路,就是从天葬台的乱石间穿过。

默默地走在天葬台陡峭的小路上,其间星罗棋布的石头上刻着血红色的藏文真言,而凌厉竖立的石头上挂着很多陈旧的衣物,偶尔还有散落其上的丝缕长发。那时候已经知道藏族的天葬,其实就是将亡人的肉身切开,骨骼砸碎,然后就地喂食被喻为灵魂使者的秃鹫。秃鹫吃掉亡人肉身后飞上天空,就意味着亡人的灵魂被带入了天堂。而以天葬的仪式入葬,这是藏传佛教徒一生的夙愿,而能在神山脚下的天葬台入葬,就更是至高无上的超脱和轮回。

尽管之前已经了解过天葬,但此时身处最神圣的天葬台还是极其震撼。也尽管此时是多云天气的正午时分,但穿行在天葬台的乱石间依旧有层层阴冷的寒意袭来。

恍然间,我想起前一天在四川宾馆听闻的传说,有朝圣者甚至希望自己死在转山的途中,死在这天葬台上。纵然知道生死是谁也不能改变的宿命,但以这种长眠于此的仪式完成生命的轮回,又究竟是怎样虔诚的朝圣?

过了汉文标注为“清凉寒林大天葬塔”的指示牌,再手脚并用地爬到天葬台的尽头,便能见到藏传佛教尊者米拉日巴和苯教大师那若本琼斗法之地的遗迹——磐石。传说两位大师以比较法力高下而决定冈仁波齐和玛旁雍措的归属,最终,藏传佛教获得胜利,从而主导了神山和圣湖,而苯教便只能移步于神山东边的本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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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过天葬台的死亡谷之后,再通过一段稍缓的路段,便到了转山最艰难路段的地狱坡。所谓地狱坡,就是比死亡更可怕、更痛苦、更磨难的地方。刚刚经历死亡谷的折磨,再面对坡度更陡峭,乱石更凌厉,路面更尖利,海拔更高,空气更稀薄的大山坡,那真是让人心生绝望的生死挑战。

翻过第一个坡面,满心以为就能到垭口了,哪知道紧接着是隐藏在大乱石堆后边一个更陡的坡面,然后翻过去又是一个更更陡的坡面。

那几位藏族同胞在前边走走停停,我在后边拼尽全力地紧追,哪怕体力消耗越来越快,也哪怕呼吸越来越急促。渐渐的,我的脑袋似乎要炸开了的痛起来,而太阳穴也在突突的跳动,连带着声音越来越大的心跳声,除此之外,四周再无其他的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随之,我不得不倚靠在路边的半人高的石头上,不断深深地吸气,不断用力平缓心跳。从身后一步步挪上来的藏族老奶奶关切地问,你还好吧?我点点头说,没事儿,休息一会儿就好。随后,给同行藏族同胞拍合影时遇到的汉族瘦小伙子,把他的登山杖递过来,然后鼓励我再坚持最后一段路。

就这样,在前边不远处同行藏族同胞的等待中,在藏族老奶奶的关切和陪伴下,在汉族小兄弟的帮助和鼓励中,更在与自己身体和意念的较量中,我开始一次次鼓足力气——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步数,数到最喜欢的数字时就休息,然后再聚集一点力气,冲刺下一个步数。

地狱坡有传说中藏传佛教和雍仲苯教斗法的好几处遗迹,同行的藏族兄弟每到一处,便等我缓缓爬到后,再往前走到下一处遗迹,又开始等后边似蜗牛爬行的我。其中,有一处几块巨石叠垒间曲折的缝隙小洞,被称为是罪恶检验石,像双腿佛塔一样的说法,罪孽深重的人无法通过。

在同行藏族同胞的后边,我试着钻了过去。而后,竟然感觉剧烈的头疼缓解了很多,心跳也渐渐平缓了许多。

从地狱坡越往上,沿路的经幡越多,不知从什么地方卷过来的寒风,直吹得经幡簌簌的声响回荡在乱石间。不经意间看向天空,先前大团的絮状云朵竟不知何时消失了大半,席卷而来的是大片厚厚的云雾,几乎快要遮蔽头顶上的半边天空了。

眼见着对面山坡一块皑皑白雪覆盖,表面光滑如镜的大岩石越来越清晰,眼见着山坡乱石堆上的经幡越来越多,眼见着一个如墙面横立在天幕间的长长陡坡越来越近,我知道,转山的极限点——卓玛拉山口终于要到了。

▲  卓玛拉山口近了

大概是从峡谷呼啸而来的大风,裹挟着深深的寒意,生生地从脸庞割过去,死死绊住前行的脚步,顺便还卷走了全身的热量。而每迈出一步,就如最后一点力气完成的一步,而再踏出新的一步,则必须重新积攒全身的力气。仰望着近在咫尺的卓玛拉山口,这便是最后拼尽全力超越自我极限的冲刺。

忘了时间的流逝,忘了尘世的俗事,那一刻,只剩下生死边缘的极限挑战。甚至,在那段极限的冲刺里,我还没来得及想到生死,更没有顾及死亡的恐惧。

终于的终于,海拔5660米的卓玛拉山口到了!

▲  卓玛拉山口经幡阵

山口一侧巍巍的乱石岗,叠垒着万千年前便存于此的石块,而另一侧被风雪切割得嶙峋如骨立的崖壁,直插向触手可及的苍穹。有皑皑白雪散落在崖壁上,被缭绕的朦朦云烟衬出了一片鸿蒙初开的仙境。其间五六十米长的转山道两侧,铺天盖地都是五彩缤纷的经幡海洋,映衬在半边晴朗半边阴云的天空下,与四周灰褐色的乱石岩壁、云烟中皑皑的白雪坡面,形成了色彩鲜艳的对比。

同行的藏族同胞已经在山口叩拜完了,正等着我汇合。那一刻,我已经没有了力气,便坚决让他们先走,不要再被我拖累了。与同行了三十余公里的藏族同胞道别和祝福后,便目送他们离开了,而再背上藏族大哥帮着背了十多公里,背过那段最艰险陡坡的背包,瞬间有种被压得直不起身的沉重感——这海拔五千多米的负重,对藏族大哥而言也不会轻。

此时,远离了人世纷扰的喧嚣,行走了那么远的路,我终是站在了有生以来一步步走到的最高点,而这,也应该是我此生能挑战极限的人生巅峰。其实,我应该是兴奋的,激动的,雀跃的,亦或是骄傲的,可看着同行藏族同胞从乱石堆走下山口的背影,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若是没有他们一路的照应,我能坚持着走上来么?我不知道。

他们是转山路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直到背影消失在天地间,我才意识到还不曾问过对方的名字。他们更是善良纯净的引路人——在前路茫茫的神山脚下,让我开始看见心中的那座冈仁波齐。

地狱坡上陪伴过我的藏族老奶奶虔诚地叩拜在经幡的海洋里,冲我笑着默默道别后,也渐渐消失在下山的乱石坡里。借给我登山杖用的汉族小兄弟迎风站在距离天堂和神灵最近的山口,静静凝望着大地之巅空旷的四野。而后跟上来的藏族大叔将手里大把的风马旗撒向天空,任由大风裹挟飞扬,最终淹没在四周的经幡海洋里。

你为什么来到了这里?我问坐在山口一块大石头上的自己。

缘于夜宿卡噶镇那同屋藏族夫妻的转山初印象,缘于搭我从普兰出来那藏族兄弟的神山解读,缘于连续三次展露容颜的神灵指引,缘于塔尔钦藏族大姐那盒葡萄糖的关切,还有成都转山游客邀请吃饭的鼓励,缘于转山路上同行藏族同胞照应的情谊么?

是,也不完全是。

从成都出发后的一个多月里,跋涉了数不清的山山水水,与无数的陌生人相逢再离别——这一路,我始终带着深入骨髓的执念,也始终迫切地想要彻底放下。无数次独行的孤寂里,我在空落落的心里,以为看见了自己,以为放下了过往。而,真正走在这条千百年来无数朝圣者走过的转山路上,我却看见了他们沿路洒下的虔诚信仰,从未离开和消逝,也从未减弱和褪色,反而凝结成了这世间最神圣山巅之山最圣洁的莲花王冠。

这转山的路上,那些过往还在么?还在!

只不过,再也没有想起,就如从未发生过。原来,执念真正彻底的放下,不是空心,而是能触摸到心底更深的信仰,能让新的信念在内心丰润成真实的自我。也原来,这样才是看见从未看见的自己,看见心里那座始终都在的冈仁波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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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骤暗间,被狂风卷来的云雾紧紧压在了卓玛拉山口。刹那时,有点点冰凉砸在身上,让本就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脸庞陡然间生疼。只见小小的雪粒落在转山小道上,落在遍野的经幡上,似发出低喊声地挣扎跳跃几下,便归于沉寂。不一会儿,山口已经有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雪块。

▲  卓玛拉山口风雪来袭

不知是风雨来袭导致其后的朝圣者暂缓了翻越卓玛拉山口,还是我们步程太慢而被翻过山口的朝圣者远远落在后边,此时,茫茫天地间只有我和汉族小兄弟的身影。

我把余下的葡萄糖拿出来,分给自己和汉族小兄弟喝了后,便叩拜告别了卓玛拉山口。俯身叩首的那一刻,我内心极其平静,没有祈福,没有忏悔,仅有将自己的身心彻底交付于神山的仪式。

从山口往下走,依旧是陡峭的乱石路,而路面就是千百年来朝圣者踩出的细碎小石子。相对来说,下山耗费的体力要少些,但路更难走,尤其是在瑟瑟的风雪里,每走一步都得站稳了才敢继续下一步。经过下山第一个平缓的山谷,先前在山口俯视时看到五个紧挨着的漂亮绿色小湖泊,就近在转山路的外侧了。

那是藏传佛教的空行母浴池,也是藏区传说中的慈悲之湖。

▲  卓玛拉山口俯瞰时拍下的空行母浴池

看着风雪紧压下的转山路,想着后续二十余公里的路程,我便放弃了穿过乱石堆掬一捧湖水的念头。而事实上,那会儿的我已经冻得全身发抖,而拄着登山杖的那只手早已经冻僵,也似乎再也不能停留太长时间了。

过了慈悲之湖的平缓山谷,眼前便突然出现了一大片雪白。那不是积雪,而是沉积在乱石堆上厚厚的冰川!在风雪弥漫的山崖间,看见万千年来不曾消融的冰,那是我们何等的惊喜,神山多大的恩赐——汉族小兄弟三两步就爬进了冰川地带,而我则帮他按下了手机摄影键,留下了那一刻触摸万千年前神秘的瞬间。

终是不小心侧滑了,竟一个趔趄坐在了冰川上。摔得不重,但爬起来时,感觉右腿外侧还是隐隐疼了一下。

之后,小心翼翼地通过了冰川外沿缓下坡的乱石路,往前便到了急剧下降的陡崖。站在崖口朝下看,近于垂直的陡崖遍布着纵横交错的乱石,其间似乎有好些条朝圣者踩出来的路,抑或是,陡崖根本没有路,朝圣者能怎么走下陡崖就是怎样的路。

当天,汉族小兄弟是从哲日普寺住宿区开始转山的,还有些体力,便让我继续拿他的登山杖用。一步步挪在陡崖的乱石间,稍有不慎,踩落的小石块就扑棱棱滚下去。于是,我们横向拉开一些距离,各自找眼前最便捷的路下行。那会儿,纵然是风雪弥漫,也不敢在崖壁间望向雾蒙蒙的崖底,只能紧握着登山杖,几乎手脚并用地侧身贴着陡坡往下爬。

▲  在陡崖间仰望

半小时或者更久时间,我们终于抵达了陡崖下宗曲河谷的茶馆休息区。回望刚刚爬下来的陡崖,雨雾笼罩也影藏不住其险峻的身姿。

这时候,高度紧张的状态缓缓松懈了,不再紧绷的双腿突然就哆嗦着疼了起来,尤其是右腿根的位置,疼得格外剧烈,连带着双脚也传来隐隐的疼痛。忍不住脱下鞋子一看,脚底已经起了好几个水泡。看旁边不动地钉标识牌上的路线图,距离塔尔钦竟然还有20.1公里的路程。

午后三点,我们继续启程了。

沿着宗曲河谷往前徒步,平缓的砂石路面好走多了,而路外的宗曲河流和山谷间大片的青绿色草地所带来的生机,也似乎让一步步挪动的疼痛感减轻了许多。

沿途遇到的朝圣者聊胜于无,偶尔遇到的还是逆向而行的苯教徒。而再有路边的神迹,也稍作停留休息就离开了。就这样,我和汉族小兄弟孤独地行走的天地间,彼此间连说话的力气都得保留着。

徒步,那么简单的事,不过是血肉之躯的腿脚,左右轮换向前移动,而那一刻,却又是那么艰难的事。在空寂的山谷间,在石砾或涉水的路面上,拖着双腿一步一瘸地机械挪动。最终,在双脚一米又一米的丈量中,行走成了全部的世界。

路从脚下延伸到远方,看不到尽头,而所知道的仅仅是,路在脚下,也在远方。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放晴了,有阳光投射进河谷,转山的道路也随之明朗了起来。也不知走了多久,路边的标识牌出现了仲哲普寺,远望间,有几间红褐色或土灰色的藏式房屋座落在山坡上,有很多经幡带连着其后的山崖。

看着距离转山路不远,但我们都没有力气爬上去看个究竟了。其实,一路转山过来,沿途的几大寺庙,我都没有进去朝拜祈愿。

过了仲哲普寺,道路逐渐狭窄起来,间或还有贴近山崖的上坡弯道。我忍着双腿的疼痛,咬牙坚持着往前挪步,而翻越卓玛拉山口地狱坡时的数数字,又成了不断前行的咒语。挪完所喜欢数字的步数就开始休息,然后再周而往复。只不过,越到后边,期间休息的时间越长,感觉自己已经挣扎在了极限的边缘。

更可怕的是,看到前边的弯道山坡,满心以为过去了就会走出河谷,而好不容易挪了过去,却发现后边又有一个弯道。一次次地怀抱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到最后,我把希望和失望的情绪都抛下了,连思维都屏蔽掉了。

黄昏时分,天色开始暗淡了,我们所走的转山路开始险峻起来。一条狭窄的土黄色小路,内侧是陡峭山坡,间或有巨大的石头横插在路面,外侧就是攀升至二十余米高的陡崖,宗曲河就在崖底奔涌。河对岸也是一道陡崖,崖壁竟然呈现除了金色和红色,在夕阳的余晖中格外显眼。

在陡崖的险路上,我们遇到了三位磕等身长头的藏族朝圣者。透过满身的尘土色看他们的模样,分辨出来应该是夫妻俩带着十一二岁的女儿。在他们原地休息的时候,汉族小兄弟问,你们转山多久了?那位藏族大哥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回想起转山所走过的路,且不说翻越卓玛拉山口的两侧陡崖,仅其余几十公里的路程,以这种三步一叩的等身长头前行,岂能是一朝一夕能转完的。到后来,在将自己全身心托与神灵和信仰的无数次跪拜间,又有谁会数着日子呢。

再往前走,翻上了一处比较大的山口,视野瞬间开阔很多。站在经幡围绕的大玛尼石堆往远处看,一片大草原就在脚下了。这意味着,塔尔钦终于也不远了。继续走完险峻山崖间的小路,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口弯道,艰难地走到了河谷的尽头,暗暗天光下的塔尔钦就陡然出现在眼前了。

夜幕降临时分,过宗堆附近的检票口,房屋里边已经空无一人。有草原上的大风吹过,浑身就被冰冷的寒意紧紧地包裹着。习惯了双腿的疼痛,也习惯了一瘸一拐的步调,往前挪步就是凭记忆机械式的移动。背包除了相机和厚披肩几件小物品,再无其他,但还是如有千斤重的巨石压在背上。

数数字前进的步调越来越慢,期间歇息的时间也到了几分钟的地步,而同行的汉族小兄弟状态稍好点,总是一起走一段路,拉开了距离后便停下来,一次次地等我跟上去。在荒郊野岭偶尔有野狗跟随的夜幕中,有小兄弟陪着徒步,也更有几分安全感。

晚上九点多,我们终于走进了塔尔钦。

汉族小兄弟先到住宿点,而在当时几乎没有意识的状态或者因害怕离别而排斥相逢的心理下,我不曾询问他的名字,更别说留下联系方式,便仅简短的道谢后就告别了。而后想起来,这确实是一大遗憾。若不是他主动拿登山杖给我用,翻越卓玛拉山口及其后二十余公里路程,我很难想象会怎样煎熬过来。若不是他在我双腿疼痛的一瘸一拐挪步时,相伴我徒步了六七个小时,我也很难想象当晚能否回到塔尔钦。

晚上十点,我终于回到了成都宾馆。

这一年的九月五日,在海拔五千米左右的高原河谷间徒步五十六公里,途径此生脚步所能走到的最高点——海拔5660米的卓玛拉山口,透支了有生以来所有的力气,以十七个小时的坚持转神山一圈。

那么,在佛门的大千世界,我是不是已经洗净了一身罪孽,重生成了干干净净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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