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走火。
一
双足平行,双膝微曲,双手垂于身侧,摒除杂念,静立二十一息,此谓无极站桩。
吸气——
伍先生枯守书斋三十四年,除了时文,自然看了些三教九流的杂书,尤其对道法和医术着迷,也照着练了挺久的功。书上说,站无极桩时,要冥想天上正降下甘霖,从头顶到脚心灌注全身,每吸一口气,都是将甘霖引入身体里。这么想着,伍先生几乎能听到雨落的声音,感受到湿润的触感。
呼气——
第九次乡试落第后,伍先生去大泽边的清心观入了道。师父和他说,站桩时每一次呼气,进入身体的甘霖就会顺着奇经八脉,涤荡五脏六腑,将体内的污浊之气顺着指尖排出。师父还夸过他,说他在师兄弟中最有悟性,因此不仅教他练功,更是教了他道医中望色观气、指剑掌眼的玄妙之术。
可在两年前,同样是师父,认为他不宜继续修道,让他离开清心观。
自己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吃喝嫖赌,怎么就不宜修道呢?自己只不过是……
——不行,这些都是妄念,绝不能往下想了。
二十一息结束了。
双手在胸腹前抬起,掌心和十指相对,感觉自己手捧着一个太极光球,此谓苍龙戏珠。
吸气——
挤压太极光球,让光气从掌心的劳宫穴和指尖的十宣穴渗入体内,而十指有麻、热、胀、针刺感。
还在清心观时,同门的六师兄一直抱怨感觉不到十指的胀热感,师父只让他多练练。后来他就总是一个人重复着苍龙戏珠的动作。直到一天夜里,九师弟和他一起去丹房添柴,不久就惊慌地跑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师兄手被烧到了!”
三师兄不满道:“那你把他带去上药啊,瞎嚷嚷什么。”
“我拉不动他!方才我去叫他添柴时,他刚练完功,一路上都木木的。他到了丹房把柴递进炉子下,火都要烧到袖子了都不松手,我赶紧把他推开,结果,结果……”
众人一起冲到丹房,只见六师兄的手被燎了几个大水泡,然而他一边保持着双掌相对,手捧球体的姿势,一边大喊道:“成了!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
呼气——
拉动太极球体,让正气在体内充沛激荡,身体也随之微微晃动。
那天夜里,六师兄一直保持双手抱球的姿势哈哈大笑,最后还是师父让师兄弟们把他按住,点了他的足心涌泉穴,他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练功时切忌执念妄念,不然轻则头晕目眩,重则走火入魔,就和他一样。”
安置好六师兄后,师父面色凝重地说道。
九师弟问道:“什么是走火?”
“人体中有金木水火土五气,若是修行不当,火气不循气脉而行,就是走火——算了,你也不会望色观气,我说了也白说。”
伍先生一直记得,师父说这话时看向自己,那时他已经开始修行望色观气了,于是赶紧半眯着眼望向床上的六师兄,望着望着,真看到对方身上笼着一层炽红的光芒。
随着修行的继续,在揉拉太极时,能看到十指形成剑气,接着观望世间万物,便能看到五色真气,此谓望色观气。
伍先生低下头,满意地看到指尖呈现出不同颜色的剑气:食指剑气呈属木的绿色,显示他肝脏正常;中指剑气呈属火的红色,显示他心脏正常;无名指剑气呈属金的白色,显示他肺脏正常……
接着,伍先生望向四周,看到木桌上笼着一层青雾,而烛台闪烁着白光。
是的,同门师兄弟中,明明只有自己学会了这望色观气的本事,并且靠这本事救了人,为什么师父还把自己赶出来了呢?
是,自己的确在师父不在的时候,把一个病人按照走火处理了,可那人也确确实实被治好了啊!当初,既然师父说火气不循气脉而行就是走火,自己也清清楚楚看到了病人身上火气乱窜,那自己又做错了什么?难道非得是修行之人才会走火吗?
那个病人一家对自己千恩万谢,可师兄弟们都不以为然,三师兄更是说,给不练功的人诊断出走火,就和给黄花大闺女号出了喜脉一样可笑。反而是那个信洋教的张少爷,在又一次来清心观宣扬洋教时,说西洋的王母娘娘也是作为黄花大闺女生了儿子,那不修行走火入魔也不是不可能。他深以为然,在师父面前说了张少爷几句好话,师父却说他和张少爷都是邪魔外道,劝他还了俗,还叫他小心不要走火入魔。
——不,这是妄念,不能想!
伍先生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十指不再有剑气,周围也看不到真气了。
很好,自己今天修炼也很顺利,怎么会走火入魔呢?
这时,门外传来喊声:
“走火了!走火了!快去老李家救火啊!”
二
大泽县的县太爷,向来是以公正仁厚闻名的。先前四太太抱怨花园太小,想让他买下隔壁老李家的祖屋建个南园,县太爷当着众人的面训了她一通。这回老李家失了火,县太爷也马上派人去捉拿纵火犯。
结果抓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四太太生的三公子。李大爷抱怨不休,县太爷秉公执法,第二天就升了堂。
嫌犯被带了上来,却只是一直在傻笑,对县太爷的问话一概不理。县太爷拍了几次惊堂木,他才断断续续地说道“狗……有狗……”
狗和放火有什么关系?案子到这里就审不下去了。过了一阵,衙门的师爷提醒道:“三公子之前练过气功,这样子,难道是走火入魔了?”
县太爷捋了捋胡须,说道:“此言甚是。如果走火入魔,那就是犯了癫狂,属于笃疾,应该从轻发落。”
李大爷不乐意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走火入魔了?有谁能证明?”
县太爷为难道:“是啊,本官听闻,清心观的方丈云游去了,这可难办了啊。”
师爷忙说:“城东的伍先生,先前和清心观的方丈学过道家医术,也治过走火入魔的病人,找他就能诊断了。”
李大爷仍半信半疑,但县太爷听取民意,讲求效率,马上就派人去城东请伍先生。
没过多久,伍先生就来了。他见了县太爷先行了个礼:“在下定竭尽所能,不负大人所托。”
县太爷也不和他客气,只摆了摆手:“直接开始吧,是要按住他把脉吗?”
“不必,在下方才用望色观气之术,就看到令公子火气乱窜,应该是走火入魔了。”
“别的郎中还要望闻问切,你看一眼就够了吗?”李大爷不满道。
师爷也说:“是啊,先生不是还在清心观学过什么秘术吗,现在就都用上吧。”
伍先生沉吟片刻,才缓缓道:“那在下就斗胆一试‘指剑掌眼’之术。”
县太爷发话道:“何谓指剑掌眼?”
“实不相瞒,在下这些年修行苍龙九式中的‘苍龙戏珠’,十指的十宣穴已培养出三尺长的剑气,掌心的劳宫穴也开了掌眼,只要以十指剑气刺入病人体内,就会与病人身体中的病气同气相求,并被掌眼所感应,从而清楚了解到病灶所在。”
堂上诸公半懂不懂,面面相觑,望了望伍先生,又望了望县太爷。
县太爷只说了句:“那就用这法子吧。”
只见伍先生在三公子两丈远的地方站定,双掌相对,如抱着个西瓜一般舞了半天,忽然低喝一声,一个箭步向前,双手飞快地隔空比划着三公子的身体,嘴里念念有词:“气乱于中,火炽于外——正是走火入魔无疑!点足心涌泉穴可解!”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英明神武的县太爷先拍板道:“把他按在地上!”
两个衙役连忙上前,把三公子按在地上,又脱掉了他的鞋子。伍先生朝他脚底点了两点,三公子大叫了一声,随即挣扎着站起身,飞快地说道:“不是我的错!那天夜里,我刚练了小半个时辰的站桩,正在一心导气,忽然听到了狗叫,顿时感觉血气逆行,眼冒金星,身体像是要炸开一样,脑子里嗡嗡乱响,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县太爷严肃地望向伍先生:“练功时听到狗叫,会走火入魔吗?”
“会的,书上说‘居处失宜, 不能调制其火’就会走火入魔。不过,其实不练气功也会走火入魔的,在下先前……”
“好!”县太爷一拍惊堂木,“那嫌犯就是犯了癫狂之症,应从轻发落,不必坐牢,只要赔偿损失即可。”
“可是,那是我老李家的老祖宗留下的祖屋……”
师爷答道:“冤有头债有主,三公子走火入魔都怪狗,难不成,你还想把狗抓来审一通不是?”
李大爷还没回话,县太爷又捋了捋胡须,说道:“妙。来人啊,把县衙周围的狗都抓来。本官爱民如子,定不让治下百姓受了冤屈。”
审问持续了一天,最后也没审出是哪条狗犯了大罪。县太爷使用雷霆手段,对所有犯狗都施以连坐。李大爷终于无话可说,只能投奔外县的亲戚,县衙的下人们则吃了一个月的狗肉。
三
从此以后,伍先生成了县衙的座上宾,县太爷礼贤下士,特意把他请进了府中居住。而伍先生又帮县太爷审了三件案子。
第一件案子,是信洋教的张少爷又鼓吹洋人的异端邪说。伍先生诊断他走了火,县太爷说,这要当癫狂对待,必须由亲属将病人好好关在家里,免得跑出来害人。张老爷点头称是,自此以后,就不怎么能在大泽县看到张少爷了。
这件事自然是大快人心。毕竟大家早就看张少爷不顺眼了。更何况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县太爷和伍先生为民除害,自然是大大的好事。
第二件案子,则是褚秀才觉得娘子得了狂病,想休了她。后来经伍先生诊断,果然也走了火。因此县太爷便应允褚秀才休了妻。
对于这桩案子,有好事者说起了闲话。都说伍先生的指剑掌眼能穿透衣服,那不是把秀才娘子看了个精光?而且伍先生治走火要点脚底板的穴道,难道叫秀才娘子把绣鞋脱下来不成?不过没过多久,褚秀才成了县太爷三堂弟的东床佳婿,旁人也就不敢再议论什么了。而那些看自己的糟糠之妻不顺眼的老爷们,也开始和伍先生套起了近乎。
第三件案子,乃是县太爷的贤侄一晚忽然发了狂,把娘子给打死了。经伍先生一看,仍然是走火入魔。于是同样从轻发落,赔一笔钱了事。
这一回,有极少数心怀恶意的人对此有些微词,还把它和之前三公子的纵火案联系在一起。然而,大泽县的多数百姓们还是理解县太爷的苦心,称赞他大公无私的。毕竟男人打老婆,说到底还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谁知道被打死的娘子是不是偷了人呢?
这三桩案子办完,县太爷是一天比一天心情愉悦,伍先生却是一天比一天愁眉苦脸。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大泽县在县太爷的治理下政通人和,道不拾遗,怎么走火入魔的人那么多呢?
这天傍晚,伍先生刚在后花园练完功,忽然听到师爷说道:“这南园能建成,道长真是帮了大忙,这是一点小意思,还请不要客气。”
接着,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答道:“没事,贫道也就是说了说什么是走火入魔。想出这些妙计,为县太爷排忧解难的,还是师爷您啊。”
“也感谢道长替我们引荐了那个人,没他也成不了事。”
“嗐,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反正那个疯子眼里,看谁都走火。”
“你们是在说在下吗?”
伍先生循声走到太湖石后,看到和师爷对话的,正是先前在清心观的三师兄。
师爷僵住了,三师兄却笑道:“哎呀,师爷正在和我介绍这太湖石的掌故呢,先生你不会是练功出偏,出现幻听了吧?”
师爷也忙说道:“是啊是啊,今晚县太爷大寿,知客道长是代清心观来祝寿的,我正在带道长欣赏花园呢。哎哟,先生身上衣服有些朴素,可不适宜赴宴,请先回去换身衣服吧,之前给褚家断案那身就不错。”
话说到这份上,伍先生也只能离开了。
那天的晚宴自然是宾主尽欢。酒过三巡,有宾客说道:“传闻伍先生望色观气、指剑掌眼的本事非常高超,可惜小人一直没机会一饱眼福。”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望向伍先生。县太爷善解民意,说道:“是啊,那不如伍先生今日也望一望本官的气色如何?”
“好!”
伍先生被推了出来,只能行了个礼,说:“那在下献丑了。”
接着,又是和之前一般的舞动,宾客们都露出了笑脸。不料还没舞多久,伍先生忽然定住了。
县太爷仍是慈眉善目:“伍先生,如何?”
伍先生仍然一动不动,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一旁的师爷连忙上前推了推他:“伍先生?”
伍先生这才嗫嚅道:“火……”
“什么?”
“火……都是火啊!任督二脉是火,五脏六腑也是火,这,这肯定是……”
“妖言惑众!”县太爷用以往喊“肃静”的声音大喝道,“把他拖出去!”
几个衙役冲了上来,伍先生仍重复着:“气乱于中,火炽于外,这是走火入魔!这是走火入魔啊!”
“把他的嘴堵上!”师爷跟着喊道,“真是疯子,大泽县这地界走火入魔了,县太爷也不可能走火入魔!”
四
“大泽县这地界走火入魔了,县太爷也不可能走火入魔!”
被逐出县衙后,师爷的话一次次在伍先生脑中回响。
大泽县这地界走火……对啊,既然天地间本来就有五行之气,那么山川大地怎么不会走火呢?师父说过,天人合一,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每个人有自己的气脉,每个地方也有自己的气脉,人体的气脉运行通畅则身体健康,地方的气脉运行通畅则百姓安乐。如此说来,练功之人走火,普通人走火,天地自然也会走火。这股邪火在天地间乱窜,就会通过天人感应让人走火。只要他控制这股邪火,定能拯救大泽县于水火。
伍先生备受鼓舞,于是开始在大泽县各处练功,也不管会不会受到干扰,只求找到这片土地上作乱的火气。
树林冒着属木的绿光,泥路冒着属土的黄气——自己的望色观气之法,已经十分纯熟了,哪怕大睁着眼,也能清晰地看到五色之气。
可是,火气在哪?火气一定藏在一个地方!
“阿娘!你看那个人在比划什么呀!”
“别理他,那是个疯子。”
疯子?哼,自己最早发现不止修行之人会走火时,清心观那些蠢物不也说自己是疯子吗?后来县太爷不是支持自己的理论,还让自己参与断案吗?县太爷怎么会出错呢!
虽然近年来一心修道,自己也是熟读四书五经,心怀社稷苍生的。曾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古来成大事者,从来不被俗人所理解。自己被愚夫愚妇当成疯子又何妨?
——等我找到大泽县里乱窜的火气,不但能治愈县太爷的走火,报答他的知遇之恩,还能让师父知道我的修为已经远胜于他。是啊,师父不让我修行是怕我超过他,三师兄说我走火入魔是嫉妒我,可就算有千万人阻挡,我又有何畏惧!在调理好大泽县的气脉后,我还要协助圣上调理天下的气脉,这就是我实现修齐治平理想的最好机会。小医医病,中医医人,大医医国。科举之路不畅,是因为上苍有意让我走另一条报国之路,一条成为圣人之路啊!
在这一瞬间,伍先生觉得所有的人生问题都有了答案,他彻底觉悟了,仿佛龙场悟道般透彻。
悟道让他觉得通体透明,强烈的使命感又让他浑身滚烫。他一抬手,发现指剑刺破苍穹,掌眼也穷透万物。
且慢……在那无垠的夜空中,不是有一道细细的红线吗?
总算抓住你了!
“阿娘!那个人怎么忽然指着空中笑啊,那里有什么吗?”
“都说不要理他了,你还看!”
“啊……他跑掉了。”
“你不是那个姓伍的疯子吗?怎么还敢来县衙!”
伍先生没有理会衙役的呵斥,放声大笑起来:“找到了!我找到了!我早该想到的,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县衙在最北,那不就是全县的大脑吗!火气在这里最盛,怎么能不走火呢?”
“你还胡言乱语什么,快走!”
衙役还没走近前,伍先生就先往南跑去了。
上北下南、上北下南——北方的县衙是大泽县的头脑,那南边的大泽不就是大泽县的双脚吗!
走火不要紧,只要自己去点足底涌泉穴就行!只要这样,一切都会变好的!
明月静静照耀着湖面。
伍先生飞奔到湖边,方才停下脚步。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死死盯着大泽。
县衙和大泽之间,原来那么近吗?还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御风而行?
不管了,先点穴要紧!
——黑色,黑色,还是黑色。
这是水气的颜色。只要点了涌泉穴,水气就能把乱窜的火气压制住了,大泽县就平安了。
可涌泉穴在哪呢?
伍先生一边思索着,一边顺着栈桥走到了湖中。
——等等,那里是不是发着光?
没错,那里肯定是涌泉穴!很快,一切就都能解决了!自己就能成为拯救大泽县的英雄了!自己就能成为千古传颂的圣人了!
“扑通——”
水中的月亮晃了一晃,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