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墟 上

一、 

        过于夸张的吊顶灯将礼厅内照得通明,四壁和脚下的白色瓷砖令我头晕目眩,我知道我不该在这里。

        向南驶离宿溪城区,不到二十分钟便到了溪山南路殡仪馆,夜里急急泼下的秋雨在道路上留下斑驳的水洼,尚未全亮的天空郁积着浓厚的雨云更显晦暗。停好车,在宽阔寂寥的馆内足足走了十分钟才找到,我看了一眼手表,七点零五分,提前了十三分钟,我走进了宋钥先生的追悼会,四号鲜花告别厅。

        那是一次十分不快,令人困惑的面试,当然也许面试总是如此。我右手把摩托车头盔抱在胸前,小卖部的伙计引我穿过密密麻麻的货架,在那段黑漆漆的走廊尽头,我推开门进入了那间书房。书房本身空间不小,但是顶棚不高,加上四壁都被书架镶满,每个书架的格子里都满满地塞着书,它们如山般向我压来,屋子里弥漫着陈旧的气息,像放了很长时间的干燥木柴,这一切让我有些喘不过气,不禁疑惑这些书真的能被一个人全都读完吗?

        正对面是一扇窗,被窗帘严密遮挡着,那位老人侧身对着我,在书桌前专注地读着一本书,书桌很长,老人只占了半边位置,另外半边摆了一副象棋,上面是下了一半的残局。

        “小伙子,该红棋走了,走一步吧。”那位老人头也不抬地说,他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让人揣摩不出他究竟有多老。

        我走近端详着整局棋,用我十分贫瘠的象棋水准尽力忖度着,红棋似乎已经被逼上绝境,不出几步就注定被将死,但红棋几个大子的位置貌似另有玄机,配合巧妙的话也许能逆转乾坤。我也不记得思考了多久,老人依旧专注地继续看他的书,陈旧浑浊的空气仿若凝结令人窒息,我终于胡乱地摆下一步。

        老人缓缓合上书本,扭头看了眼棋盘,然后说:“来面试送药人?”

        我点点头。

       “你觉得什么是工作?”老人挪了挪木质椅子和我面对,他的面容古井无波。

        “呃,类似上学一样,是一项我要从事很多年的事业。所以还是尽量挑一种自己感兴趣的去做吧。”

        老人点点头:“那你觉得什么是送药人?”

        “就是接取其他人的委托,在城市里来去奔波,送东西的人?总之我挺感兴趣的。”

        “你最喜欢的书是哪本?”

        我挠挠头思索着,思索着一个适合于面试中说出的答案,同时也困惑于老人漫无目的的谈话。

        “大概是钱钟书的《围城》吧,我觉得以小见大,写得挺有意思。”

        老人在棋盘上随手摆了一步,然后起身去书架上翻找着什么,我低头看了少顷,意识到红棋已经被将死了,心中十分沮丧。过了一会,老人从书架上找到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很旧。他翻了几页,念道:“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那你觉得这鸟,”老人看向我,慢吞吞地说道,“是住进去的好呢,还是飞出来的好呢。”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报以默然。

        “就当是见面礼吧,我叫宋钥,钥匙的钥,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老人合上小册子,把那本旧旧的小书地给了我。

        “我是芍。芍药的芍。”我看了一眼书的背面,1984年,售价0.8元。

        在礼厅内,面对着被沉痛气氛笼罩着的人群和正中央悬挂着的“沉痛悼念宋钥先生”横幅,这是我唯一能忆起的和宋钥老先生有关的回忆。在我拒绝了三个许久不联络同学的婚礼邀约,和一个疏远到根本没印象的亲戚的葬礼后,不知为什么,我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里。

        “都怪这可恶的工作,不然我肯定要回来参加的,真羡慕你。”是维夏发来的消息,她毕业之后去到芳城当助教。

        “至于吗?再说你没有假期?”在礼仪官主持致辞的时候,我在拥挤的人群中偷偷敲着手机和维夏通讯。

        “谁把宝贵的假期用在这个上?”

        “我自己在这都有些不明所以和多余。”

        “毕竟也是宿溪小有名气的一号人物嘛,错过了真可惜。”

        我没有再回,他人的死亡总之就是这样一回事,离你足够远时可以泰然处之,甚至可以当个热闹凑凑;离你近一些时,你便成为了悲痛人群中的一份子,而宋钥老先生,不近不远地卡在我人生中一个特定的位置,于是此时此刻,我也尴尬地卡在了这里,人群中。

        “喂喂,要不你来看看我吧,反正你也有车很方便的吧。”维夏又发来讯息。

        “你知道宿溪离芳城有多远吗?”

        “不知道,查查嘛,唔,大概四五百公里?”

        在城市里跑惯了,一时对这个距离竟没什么概念,好像四百公里,一千公里,五千公里都是一样的不可企及的遥远,因为在这个蕞尔小城,横穿市区也不过二十公里。

        看我没回维夏发来讯息继续说:“那就当是工作好了,给我带一瓶宿溪的水吧。我在芳城也算是留个念想。”

        “跨城长途可要加钱喔。”我跟她开玩笑地说。

        “哼,加就加。”

        “等我把手头的委托处理完就去。”虽说如此,我手头上委托都是些乏善可陈的琐事,数量也渐渐少了。

        我注视着高悬的老爷子的遗像,回想着他面试时的三问,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年轻单纯,我暗暗叹了口气。

        随着礼仪官的组织,人群有序地排成两队上前瞻仰吊唁,我沉默但庄重地献上这最后的致意,然后转身离去。

二、

        入夜,六角风琴里区的音乐依旧宛转悠扬,我坐在吧台最边上的位置喝着柠檬水,早已把清晨的事抛到脑后。我注视着周围令人心安的昏黄灯光,和开场白永远都是“嘿,芍,今天怎么样”的老板汤力,心想这才是我的舒适区。有多少故事在这里发生,有多少生意在这里勾兑,有多少眼神流转,有多少低语交谈,在清晨刺目灯光下的我只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吊唁者,而现在的我才是芍,奔走在宿溪城的送药人。

        “有工作?”汤老板问。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表,已是十一点过七分,“对了,汤老板,有事相求。”

        “有事就说,这么客气。”

        “有没有空瓶子帮忙找一个,带盖的。”

        “这还不简单,子冬,去后面拿个空酒瓶来,”汤力吩咐他身边的酒保子冬,酒保点了点头消失在帘子后面,很快拿回来两个瓶子让我挑选。

        我简单看了看,一个是全透明的,一个是翠绿色的,心想要灌的水也不是什么太干净的东西,透明的怕是难以遮瑕,“那个绿的吧,谢啦。”

        我从子冬手中接过瓶子掂量一下,蛮重的,棱角分明,盖子也是螺纹齐整的金属盖子,上面还有一些英文,我不认识。

        “真别这么客气,不像你啊。”汤力打趣道。

        “天天在你这蹭水喝,怪不好意思的。”

        “嗐,这些都是小事,毕竟你帮了我很多。”

        我知道汤老板所指,“工作罢了,一码是一码。”

        “服务客人,也是我的工作。”汤力冲我露出一个十分职业的笑容。

        “你好,给我一杯大都会。”一位女子坐在了我旁边,把深紫色外套脱下后随手交给迎上来的酒保,和我短暂地眼神交汇了一瞬,她拿着她的手包钻进了洗手间。过了大概两支曲子的时间,我盯着放在我旁边的高脚鸡尾酒杯,杯壁外的水雾凝结成珠,逐渐汇集在了杯脚,又看着汤力和子冬一人调了两三杯酒,那位女子方才回来,点了一支细烟,长长地吸了一口,随后喝一小口杯中酒,又在手包里翻找了一会,放了一张唱片和一个信封在我面前。我接过唱片在手中翻转端详着,借着吧台灯光依稀能看到封面上恰好也是一家威士忌酒吧,有一个戴着礼帽穿着西服的男士正在吧台前,翻到背面,上面用蓝紫色马克笔写下了一行话:我生命的轴心就是爱与死,落款是三个飞扬的字母:Chy。

        “一周之后送,收件人姓白,报酬和地址之类要说明的都在信封里。”

        “所以你就是委托人?”我打量着她,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些雀斑,远称不上传统意义的美人,但之前眼神交汇那一瞬又让人感觉锐利难当。

        她吸了一口烟又瞟了我一眼,仿佛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我是芍,送药人,请问你怎么称呼?”

        她无视了我的例行公事,以惊人的速度喝完了那一整杯酒,走到吧台前结账,穿上酒保递上的外套,离开前蓦地转头定定地看向我,轻启朱唇向我抛来一个词:“Cherry。”

        “怪人。”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酒吧的屏风后,子冬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把她的信封和物品放进背包中收拾停当,“工作罢了。”我耸耸肩。

三、

        每一个宿溪人,或是偶然来宿溪的旅行者都不会否认,秋天是宿溪最好的时节,阳光尚且明媚,秋风尚未凛冽,远山郁郁葱葱层林尽染,其中最亮眼的是枫叶明快的红,宿溪如同玉带从千山万壑中款款而出,注入静卧城南的宿溪湖。

        缓缓行驶在城南临溪公路上,车流稀疏,前日落雨已被阳光扫净,明媚的秋阳还带着点暑夏的余威,照耀着青山绿水。我寻得一块林荫空地把车停下,随手将头盔挂在车把上,信步走向水边。

        虽然名字是溪,但实际上它可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河,宽的地方足有五六十米。每逢夏日滂沱的暴雨之后,宿溪的流势则更加凶猛,宿溪湖下游的水库会把临近的小桥封闭开始泄水,水流从近百米的落差间冲击而下,碎成一幅巨大白幕,飞溅的水滴形成一团巨雾环绕笼罩,会有很多游客顶着炎炎烈日去那里观光,在夏日中寻求一抹刺激和清凉。

        河滩边有两个专心钓鱼的老大爷,和一个换好衣服准备下水野游的杆瘦中年人,我拧开绿色瓶子的盖子蹲下来默默地灌水,河边的水比我想象得清澈得多,中年人把水往自己身上撩了几下然后快速走入水中。我握着瓶子,右手一浸入水中,刺骨寒意便阵阵袭来,我不禁敬佩那人能在这么凉的水里游泳。我端详着盛满水的冰凉水瓶,翠绿色的玻璃背后装的究竟是河水还是酒甚至都无从分辨,我顺手摘了河滩边一叶长长的草放了进去,多少像点样子了。直到我上车发动离去,两个钓鱼的老大爷都入了定一般地盯着不远处的水面,仿若周围的世界都与他们无关。

        在城市里通勤奔波,像是在罐子里一个一个锲而不舍地投入零币,也像在油画布上反复涂抹颜料,而城际间的摩旅则像骑上一只倏然射出的箭一往无前,其实也没那么飒爽快意,那是一支时速几十公里的,颇需要耐心的箭。

        那个神秘女子留下的委托反正在一周后,跟维夏发消息打个招呼后便启程去往芳城,中午在宿溪的馄饨摊随便吃了一口然后去河边灌水出发,来到芳城时已是暮色四合,日行八百里,确乎有些疲惫。城市和城市间也没什么太大不同,商业区住宅区互相拥挤着,不同的只有把样板一样的区域复制多大规模,芳城也是如此,我在大学旁找了间旅馆住下,直到维夏打来电话。

        “在哪呢,你。”我躺在床上,电话那头是维夏明快的声音。

        “在旅馆里吹空调。”

        “肚子饿吗?”

        “饿得很。”在冲澡冲掉一整日驾驶的疲惫之后,饥饿感逐渐漫上心头。

        “刚下班,刚好一起来学校吃咯。”

        “悉听尊便。”

        我把骑行服叠好,穿上便服,悠闲地晃到芳城大学的正门前,看了几分钟门前马路的车流熙攘,维夏便从大门里面把我捡了进去,经过破旧的刷脸门禁机和敬业值守的门卫大爷,进入了暮色笼罩的芳城大学。路灯洒下的灯光把校内照得通明,来往的是去食堂吃饭的学生和下班的教职工,不时有几辆车驶出校区,路边粗壮的行道树叶子尚未枯黄,远处操场上还有很多同学在结伴踢球,或是散步。

        “今天开会研讨习题课教案来着,晚了点。”

        我点点头,噢了一声。

        “所以我的货呢,小快递员。”维夏冲我微笑着。

        我一拍额头,“哎呀,我这记性,忘车上了,晚点拿来给你。”

        “没关系,先吃饭。”她边走边介绍路过的每一栋建筑,我则饶有兴致地听着,顺便偷偷打量着她,她依旧短发飒爽,穿着一件长款卡其色涤纶风衣,里面是那件灰蓝毛衣,下身穿着牛仔裤,和周围熙熙攘攘的学生并无二致。

        “这就是二食堂了,比一食堂好吃些,今天就在这吃吧。”我们一同走走进一栋建筑,上一层楼,拨开厚重的塑料帘子,来到了芳城大学食堂,食堂正中的吊顶灯照耀着脚下象牙色的瓷砖,有一瞬间我仿若闪回到了四号鲜花告别厅。

        穿过茫茫的塑料桌椅,头顶上还分布着成对的屏幕,不知道是谁把它调到了电影频道,在取餐区维夏扫一下她的工卡,然后递给我一个餐盘:“这是我们学校搞的什么信息化智慧食堂,刷卡绑定盘子,然后自己去盛,它按重量计价自动扣钱。”

        “现在都这么智能了,蛮有趣的嘛。”我看向里面的自助区,一排保温灯照射着每个格子中的菜品,同学们沉默但井然有序地拿着饭,偶尔响起没有规范操作的报警声大家也无人在意,不时有食堂的工作人员拖着车过来填补饭菜。我学着前面同学的操作在取餐区挪动着,盛了西红柿鸡蛋、炒酸菜、炖牛腩和粉丝娃娃菜,拿汤的时候并未称重计价——免费的。我端着盘子回身寻找维夏,她已经给我拿好了筷子。

        “工作还好?”我边吃边问道,牛腩炖得十分软烂,我也着实饿了。

        “不——好——,”她拉长音,朝我扮了个鬼脸,“烦死了,工作是谁发明的,真的是一天也上不下去了。”

        “人之常情。”我笑笑说。

        “每天都是做着枯燥无味的事,周围的人也难以忍受,不是奇形怪状就是庸俗透顶。”

        “人还有奇形怪状这一说?”我抬头看向维夏,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不是嘛,我工位边上的一个和我一起入职的奇怪男生,每天跟别人搭茬、接话、掉书袋,问别人看没看过这本书啦,那本书的第十四章真是精彩哟。最开始大家还应付几声,没出一个月他已经是我们办公室的公认空气了。”

        我差点笑出来,脑中自动浮现出颁奖典礼上,维夏作为礼仪小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男生热情献上一个奖状,或许是一个绶带,上面写着“公认空气”四个大字。

        “是你给起的外号吗?公认空气。”我笑着说。

        “又不是什么外号,反正周围的同事肯定也都是这么想的啦,最绝的是我还真把他提到的那本书找出来读了个遍。不但书写得无可救药,关键是他提到的第十四章,只有两句话,下面还画了个丑巴巴的衬衫。”

        “到底是什么书啊?”我咕哝着。

        “忘了,只是这个衬衫印象太深刻了,让我记到今天。”

        “确实,”我把盘子里最后的一绺裹满粉丝的娃娃菜扫入嘴中,“想必一整个章节就只画一件衬衫的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书。”

        “总之那本书的其余部分读完就抛到脑后,印象全无啦。”

        “所以工作都做些什么?”

        “大概就是帮老板打杂啦,给学生上习题课啦,研讨会写教案啦,无穷无尽的开会之类的。”

        “唔,这么说来也许工作和工作之间也都差不多。”

        “没有啊,我觉得你的工作比我要有趣的多吧?”维夏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每天可以骑着摩托车到处跑,见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多有趣啊。”

        “不用每天对着公认的空气是吗?”我打趣道,“不过你开始觉得有趣的事,反复地,不得不做地重复上千次大概也会变成枯燥无味的事吧。”我拿起碗把汤一口喝干,勾了一点点芡的西红柿鸡蛋汤仍是温热的,喝起来十分惬意。

        “是吗?可我真觉得骑摩托车很有意思诶,我还抽时间去驾校学了摩托车。”

        “蛮厉害嘛。有机会想开?”

        “想开。等以后我有了自己的摩托车我就开着它去海南,还想再去一次三亚呢。”维夏认真地点了点头。

        “三亚啊——”我拉长声音,不觉回忆起了和维夏在三亚的种种,“不过摩托车能过去吗,那里?”

        “总有什么办法的嘛,轮渡什么的。”维夏说道。

        “想必如此。”

        “唉,我跟同事说我的梦想就是骑摩托车去三亚的时候,他们纷纷露出一股难以置信的表情,有的说什么骑摩托车多危险啦,有的说去三亚玩的话飞过去不就好了,何苦骑个什么劳什子摩托车。他们根本不懂,没法说到一个频道里去。”

        “坐飞机过去确实更便利嘛。”对此我也不得不赞同。

        “问题在于,”维夏用一根手指按着桌子不依不饶地说道,“我根本不是为了去三亚玩,而是骑着摩托车独自一个人远行,这件事对我来说即是意义。”

        “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什么?”

        “因为我独自一个人在宿溪城里跑了好多年也没体会到意义。”

        “那这点上我们倒是一模一样。”

        “哪点?”

        维夏说道:“无法从这枯燥的工作中提取意义。”

        “尽管如此我倒是没想过要辞职,因为我觉得到哪也难以找到意义,这才是我真正羡慕你的地方。”

        话题至此插入了一小段沉默,相顾无言,我们各自吃了一会饭。

        “芍,食堂,还吃得惯嘛?”维夏放下筷子询问道。

        “当然,好久没吃食堂了,很好吃,感谢款待。”我由衷地说。

        “这次来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没什么特别的打算,一会把货给你,明天就回咯?”

        “有工作要忙?”

        “倒不至于。”

        “我明天刚好有个会议要组织,不能陪你啦,如果你有兴致可以在芳城逛逛,我也刚来几个月还没逛过呢。”

        “什么会议?”

        “每年芳城大学都要组织的,国际对外关系学前沿论坛,现在是第十二届了。”

        “做什么的?论坛。”

        “就是请各路期刊编辑,我校的领导老师一起开会,分享研讨最近要发布的期刊文章。”

        “噢,听起来蛮厉害嘛。”

        “我也就是去帮忙打打杂而已,布置个会场,组织个签到什么的,唉说起这个,本来有个前辈带我一起做的,结果好巧不巧她辞职了。”维夏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一同坐在餐桌旁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周围来往的同学们。

        “那就只能你一个人负责咯。”

        “嗯,一共四个会场,我负责第三会场。”维夏突然灵机一动,“诶,你明天反正也是闲着,不如就来我们会场旁听吧。”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我无奈道,“行啊,反正也没什么事嘛,来你们学校参加什么论坛,倒也新奇。那我明天再把货给你也来得及咯。不过怎么好好的就辞职了呢?你那个前辈。”

        “我也很想知道啊!”提起这个维夏有些气不过,“听说工作了好多年了,不知为什么前不久突然离职了。她离职的时候,前辈们欢送她的那气氛都跟欢送狱友出狱似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维夏作苦苦思考的样子说道。

        “没关系,我也不理解,因为我根本没有同事。”我打趣道。

        “唉,辞职真好,我也想辞职。”维夏蹙着眉抱怨道。

        “你这才刚工作就想着辞职了?”

        “和工作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关系,工作一个月我就知道未来十年二十年都会是这个样子了。”

        我耸耸肩没再搭腔,只是怔怔望着维夏突然认真严肃的面容,不觉想到了当初在宋钥老爷子面前的自己。芳城的夜已经到来,黑洞洞的窗外和明亮的食堂大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周围的人潮来来往往,组成的底噪永远嘈杂。我抬头看向半空,不自觉地被放映电影的屏幕吸引,里面正播放着瑞德在鲨堡监狱的操场上对其他囚犯的独白:

        这些围墙很有趣,

        开始你恨它们,

        接着你适应了它们,

        时间久了你就会开始依赖它们,

        那就是“被体制化了”。

四、

        当第二天我装作参会者,大大方方走进芳城大学第十二届国际对外关系学前沿论坛第三分会场,把那一大瓶宿溪水咚地一声放到坐在签到处里面迎来送往的维夏面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瓶水,和瓶中招摇的水草,眼中的惊讶溢于言表。我装模作样地在签到簿上签下名字——实际上当然是什么也没写,接过维夏递来的一支中性笔和会议手册,找了会场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了。会场是一个巨大的阶梯教室,只零零散散地坐了一点点人,前面的讲台上另有其他的工作人员在调试电脑,大屏幕不时地闪过一张又一张演示文稿。教室两旁巨大的玻璃窗招徕着窗外尚且晦暗的晨光,我转着笔望着窗外发呆,思考着上一次我赶早八去上课是多么遥远的从前,那是一段多么无知无助但又自由快乐的青葱岁月。

        等到会议开始,第一位演讲者在讲台上开始陈述他的文章之后,维夏来到我旁边的位置坐下,放松地长舒一口气。

        “怎么搞这么大一瓶,还是酒瓶?”维夏转向我压低声音说。

        “去六角风琴要的瓶子嘛。”我一脸无辜地说。

        “你这瓶子绿绿的,里面装的是酒还是自来水还是什么根本分辨不出来嘛。”

        “所以我特地放了一根水草进去。”我的思绪回到酒保让我从两个瓶子中选的那个晚上,究竟是为什么选的这个来着,不记得了,总之在维夏吐槽之前我从未觉得有什么问题。

        “你还挺自豪?”维夏差点被气笑了。

        “不瞒你说,有点。”我想象着维夏在工位上摆着这么一大瓶飘着一根水草的酒,不禁朝维夏吐了吐舌头。

        各位演讲者轮番上台展示,他们繁复的头衔并不能改变会议的漫长无聊,我试图认真地听了一段,三分五十秒后这些声响便不受控制地从我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我打了不知道多少个哈欠之后,会议终于宣告结束,人潮开始逐渐从阶梯教室中褪去,维夏也从她的位子上离开做一些收拾会场的收尾工作。

        “听完感觉怎么样?”和维夏相偕从阶梯教室中走出,维夏歪头看向我问道。

        “催眠效果良好。”

        “你啊——”她嗔怪道。

        我跟着维夏走在去食堂的路上,阳光从叶隙洒下,圆形的光斑影影绰绰地摇曳。我环顾四周,惊讶地发觉同样的校园,白天和夜晚的样子完全不同,昨天维夏已经介绍了一遍夜晚版的芳城大学,而现在我仿佛失忆了一样,看着周围的建筑草木,熄灭的路灯,陌生感如潮水般涌来。

        “不过不怪你困,我们办的论坛也就是这么回事,”维夏说道,“和人一样,越缺什么就越要强调什么。”

        “此话怎讲?”我挑起眉梢看向维夏。

        “因为这个论坛既不国际,也不前沿,只是一大群老师赖以生计,一大群学生赖以毕业的东西而已。”

        “评论得十分新颖犀利。”我诚心诚意地感到赞叹。

        “又拿我开玩笑。”

        “岂敢,真心话来着。”

        “就信你一回。”维夏笑了。

        不知是不是第二次走这八百里路的原因,总之比起去程我的心情轻松愉悦了不少。在挑剔甲方的淫威之下,我此行的报酬只剩下了回程路上的秋光,外加芳城大学里的两顿饭,不过谁又在乎呢,天公作美,这个时节的秋光明丽得让人痛彻心扉。

五、

        秋意渐浓,淅沥的雨打落了路旁枫树暗红的叶子,飞舞着落入泥泞,归于尘土。气温一天寒过一天,日头也一日短过一日,在一个秋雨方歇的傍晚,街灯初上的时分,我骑着摩托车驶过宿溪城条条被雨水洇湿的马路,在城中四下环绕寻觅,终于在城东北角的一处不起眼的街道找到了那位紫色女子纸条上提到的那个小区——優旺小区。小区不大,只有四栋楼,里面漆黑一片,几乎没有什么人在小区里走动,只有远处路边的街灯微明,温柔地抚摸着这个沉眠于黑夜的居民区。

        算是工作久了养成的奇怪习惯,如果委托在我看来对收件人来说是好事情,或者无所谓的事情,我会在一天的清晨或者上午送去,如果是件坏事,我还是更愿意下午或者晚上送去,而这个唱片显然算不上什么好事。

        “咚咚咚。”我来到優旺小区四号楼的四楼,叩响了门。叩了几次,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逐渐走近,开门的是一位穿着厚实的绒毛睡衣,皮肤白得惊人的男子。

        当然是男子,我已经对这种事了然于胸了,有几次我盯着这个唱片,看着信封中字条上隽秀的笔迹,和那位神秘女子的紫色外套,我都不禁会想起更久以前关于一口锅的委托,比起一口锅来说,唱片作为诀别赠物的想象力还是略逊一筹。

        “啊,”我开口道,“请问你是姓白吧。”

        面前茫然盯着我的男子点了点头说道:“嗯,是的。”

        “你好,我是芍,送药人,有一个你的委托,请你收下。是一张唱片。”我从背包中拿出那张唱片递给了他。

        我也不知道是我话中的哪个词仿佛按下他的开关一样,花了几秒钟时间他的神情从漫不关心一下认真了起来,他打开玄关的灯,赶紧抢过了唱片来回翻看着。

        “委托人托我转达的口信是:‘出国计划提前了,再见了’。那么我的工作也到此为止,告辞了。”

        我道声告辞,转身下楼。阴暗潮湿的楼道,乳白色的玄关灯光,都让我不想逗留太久。

        我发动摩托车,刚准备驶离这个看似正常得再正常不过的委托,然而一声声呼唤由远及近将我唤住,我回头看向来处,是刚刚那个收下唱片的男子,因为太过匆忙看起来有些衣冠不整,外套里面还是他的那件绒毛睡衣,他气喘吁吁地叫住了我。

        “等等,那个,送药人,等等。”

        “什么事?”我把摩托车熄了火,等待着他的下文。

        “能接下委托么,我的。”

        我回望着他,昏黄的路灯照亮了他的身影,我们之间的沉默形成了一根紧绷的弦。我不知道心理咨询师们是通过何种方式何种标准来决定是否要收治面前的患者的,但我望向他的时候,正如我望向无数请我接下他们委托的人,从里面选出一部分作为患者收治,另一部分我则选择安静退场。我也不明白打动我的究竟是他身上何种细微之物,但正如坊间流传的那样:那些有想要传达之思、有想要保管之物的人,总能找到我。

        我沉默良久还是开口道:“上车吧。”

        我是十分讨厌拿我的摩托车载人的,如若避免不了,我希望载的至少是一个女孩。当我载着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来到六角风琴里区的卡座相对而坐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而已,我没能避免,我也没真的载过一个女孩。

        “我叫白华。”他好像在思索从哪里讲起。

        委托人身后不远处的吧台上亮着令人心安的柔和吧台灯光,汤力和子冬正在做着临开店的准备工作,因为时间尚早我们成了里区的第一波客人,吧台卡座一律空空如也,我的目光从不久前那个神秘女子Cherry坐着的空座位收回,看着眼前这个名叫白华的男子,我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和她是在宿溪的一家乐器行认识的,琴音乐器行,你应该听过吧。那时候我刚准备出国念大学,跟家人一起去乐器行给妹妹买吉他,她正好在店里打工,一来二去我们就熟识了。”

        “打扰了,您点的莎乐美。”子冬端着托盘走来为我们送上一杯酒,我伸手做出请的手势,示意是白华的酒,子冬把那杯莎乐美放在白华面前,随后端了一杯水给我,高脚鸡尾酒杯内的酒液在阴影中散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如果不是那么透明澄澈的话,看起来就像一杯鲜血。

        “随后和她的闲聊中我才知道我们竟然要去同一所大学留学,”白华没有喝那杯莎乐美,急于把他的故事继续叙述下去,“你相信命运吗?在那一刻我突然相信了。随后我们就在英国利兹相恋了四年,尽管中间有很多波折吧。”说到这里白华顿了顿,我兴致缺缺地注视着他,不过我知道他并不在意我,他只是沉浸在了和那个名叫Cherry的神秘女子的回忆中。

        “上的大学叫什么?”

        “利兹大学,就在英国利兹市,一座非常典雅悠闲的小城。”

        “这么说来我好像有同学也是去那里留学来着。”我若有所思,想起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查理,好像就是去利兹大学读的研究生。

        “但是我们从利兹大学毕业回国后不久,也就是前几天,她突然消失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随后你来了,给我送来了这张唱片,齐柏林飞艇的,是她最喜欢的乐队,听说过?”我的思绪被白华的叙述拉回。

        我摇摇头道:“所以,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我切入主题,不想继续听他冗长而又没有重点的故事了。

        “我希望你帮我找到她,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抛下我。”白华认真地看着我。

        “我是送药人,又不是私家侦探。”我听到他的话几乎要生起气来。

        “她委托你送东西来,一定留了联系方式什么的吧,能帮我联系一下她吗?大概一周前突然就联系不上了,一下子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首先,向无关人员透露委托人隐私信息是完全禁止的。”我喝了一口杯中柠檬水,继续说,“其次,这则委托是从别处转交到我手上的,更多细节我无法向你透露,总之我也不掌握任何关于你要找的那个人的联系方式。”

        实际上我无法透露给他的是:这则委托是宋钥小卖部的伙计指派给我的,接头的时间、地点、委托人特征完全由伙计向我口述。虽然这样传递的委托越来越少了,但是总有一些不适应信息时代新潮的人,或是在意个人隐私的人用这种方式来下达委托,而宋钥小卖部则顺其自然固执地保留下了这样的传统。

        “是谁转交给你的,我可以自己去问。”

        “你可以去宋钥小卖部查询一下这则委托,”我向他说明宋钥小卖部的位置,“至于能不能查到有价值的信息,就看你的运气了。”实际上我心知他能查到什么的概率微乎其微。

        “谢谢,我会去问的。”他道谢后思考一小会,接着说,“明天有空嘛?跟我一起去乐器行问问吧?不管查不查得到东西我都会按正常委托付费的。”

        “既然付钱,那我没意见。”我们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心中不免暗自嘀咕道怎么还是被他拉去当私家侦探了。

        “明天下午两点,乐器行见。”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哇,好辣。”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点了什么啊?”

        “看着酒单随便点的,看你没点东西,又觉得不点东西总不太好意思。”他委屈地说。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似乎我从来没在汤老板这里消费过,我大大方方地把水喝完,告别了这位异常执着的委托人,和汤老板点头致意,转身离开六角风琴,走入劲风萧瑟的夜。

六、

        我行驶奔走在宿溪城喧嚣的街道中。午后,雨云逐渐郁积,天色晦暗不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泥土的芬芳。去琴音乐器行的路上刚巧路过宋钥小卖部,伙计向我招招手叫住了我。

        “芍,正找你呢。手头有工作吗?”伙计合上了记录簿和账簿说道。

        “下午两点有个委托,之后没什么安排。”

        “那你忙完过来找我一趟,有点事。”伙计轻描淡写地说。

        “没问题,我先走了。”环视周遭,我注意到小卖部门口摆着一块巨大的黑板,上面用粗粗的粉笔字写着:寄物清退。

        我点火驶离,那块黑板给我一种不好的预感。

        “带伞没有,午后怕是有雨哟。”还没开远就听伙计大声招呼着。

        “后备箱里有防雨服。”我大声回道。

        从小卖部的小巷驶出,进入大路往宿溪城的中心区驶去,没多一会驶过一个转盘,就看到琴音乐器行在街旁挤在一众店铺中间。我找了个小斜坡把车缓缓停上人行道。天空中的乌云汇集得更为浓重,我从后备箱里先把防雨服拿出来套上,以前遇到过雨突然下起来我还在高架桥上的情况,没地方靠边停车任由雨幕越来越密,弄得十分狼狈。

        走进琴音乐器行,从外面看店面小小的,进来之后倒是很宽敞,小店的形状不很规则,像是从正上方掏出一大块的长方形,店面的左边和右边各有一块凸出来的小空间,整体宛如一个“凹”形。一个店长模样的人在陪同几位客人看着乐器。我看了一眼手表,还差十五分钟两点,我心想等委托人来了再一起询问也不迟,先装作顾客在店里随意看看。

        店长迎了过来热情地说:“欢迎光临琴音乐器行,你可以四处看看,看中了什么乐器也可以自己拿着试试,轻拿轻放小心别碰坏了就行。”店长看着挺年轻,大约三十出头,穿着看起来很时尚的牛仔休闲装,留着长长的鲻鱼头,像是那种会在音乐综艺中出现的评委老师。虽说是乐器行,但实际上除了店中央摆着的一架用来充门面的三角钢琴以外,其余的也只有挂满每面墙壁的各式各样的吉他了。说完店长回身去照顾另外那组顾客,而我完全不懂音乐,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看看,不时从墙下拿下来一把吉他把玩把玩,顺便看看价签上或普普通通、或令人咋舌的价格用以消磨时间,不时地看看窗外,看看下没下雨,也看看委托人来没来。

        信步来到店铺最右侧凸出的角落,角落里的一把吉他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把很旧的吉他,区别于其他吉他挂在墙上的吉他架上,这一把则是随意地倚放在角落,上面的调音螺丝已经缺了几颗,吉他弦有几根也明显松了,墙上还贴着一个标识:非卖品。

        “就算不特意标上非卖品也没人会买吧。”我心想,顺手把这把吉他拿起来端详把玩,“是不是店长自己用过的旧吉他放在这里用作展示呢。”

        当我不经意间把这把老旧吉他翻转过来的时候,定睛一看它的背面,一瞬间我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双眼。

        那把吉他的背面贴着几张很宽的透明胶,胶带下面是已经有些模糊的马克笔印记,然而上面的熟悉字迹并不难辨认:我生命的轴心就是爱与死——Chy。

        不知道是刚写完就被贴上了胶带还是另有其人为了保存字迹贴上去的,总之观察胶带皱巴不堪的样子不难想见,如果不是透明胶的封存,这些字迹早就在岁月的风蚀中化为乌有了。

        想要反复确认似的,我仔细研究着这把旧吉他上的字迹,直到店长不经意间瞥到了在角落里端详着这把吉他的我,好像被人看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他急急地走过来对我说:“不好意思,这是我用过的旧吉他,非卖品。”

        说完他从我手中坚决但不失礼貌地拿走了这把吉他,消失在了一扇门后面。只留下我面对着墙上张贴的“非卖品”下的空缺若有所思:大概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如我这般无聊去研究放在角落里的一把破旧吉他吧。

        不出半分钟他回来了,像是整理好情绪一般恢复了最初的热情,对我抱歉地说:“对不起刚刚有些失态,送您两张拨片作为一点点赔礼,希望您不要把刚刚的事放在心上。”说完递给我两个塑料包装的拨片,一个是边缘透明中央透点宝蓝色,另一个上面则有复杂的几何图形花纹,我本想推脱说我完全不懂音乐,但又怕店长多心,所以还是收下了。

        “哪里哪里,我才应该抱歉,不该在你这里乱翻乱看的。”接过拨片,我不好意思地说。

        “其他乐器你可以尽管拿下来看没关系的哈,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说完店长又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我看着店长远去的背影,生出一种直觉,没有太多道理地,这种直觉瞬间将我捕捉到的七零八落的信息补全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引我相信。而这个隐约浮现在我脑海的故事告诉我,再做多余的打探只怕也都是徒劳。

        “好小子,我可是想起来了。”当我在角落沉思出神之际,不远处的一声怒喝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是店长的声音,他和着一个人撕扯在一起,眼看就要动手了,“就是你小子把她骗走的是不是,你还好意思回来?”店长突然的爆发震惊了店里所有人,有几个人站定了看着热闹,更多的人则是退避三舍,赶紧离开了店里。

        而店长愤怒扯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华。

        见此情形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把两人拉开,提高了声量说道:“怎么回事,你们。”

        白华被我推了个趔趄,店长也被我拉开了,气氛登时僵住了几秒钟。店长回过神来依旧不依不饶,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说着些什么,他迅速地奔到店门口柜台里翻找着,抄起一个空啤酒瓶向白华冲来。白华见势不妙,转身没命似地逃了出去。

        店长追了出去,一拐弯不见了。我也赶紧跟出去,看到两人已经跑远了,只得作罢。我回头看着这偌大的被店长丢下的乐器行不知所措,只得在店门口点一支烟,努力平复刚刚的应激,抬头望向闷雷炸响的阴郁天空。

        我凝神回忆着那个神秘女子交给我委托的夜晚,仔细回忆着她的衣着、她的面容,她的每一个动作。她像有什么魔力一般,留下了一个神秘的咒语,让那些人被她吸引,为之痴迷,为之争斗。让他们如此执着和痴迷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一个女孩身上神秘的魅力?想要占据美好事物的贪婪?还是一段在他们看来不应如此草草结束的关系?我徒劳地思考着这些没来由的问题,寒雨落下,打湿了我的衣衫。

七、

        “你来了,芍。”伙计冲我打招呼道。

        待我吃完晚饭驱车赶到小卖部的时候,伙计已经在把摆在店门口的东西收拾到店内,准备关门了。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为这个秋夜平添了几分寒意。

        “看着这雨一直不停,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伙计道。

        “不至于,毕竟约好了。”我把车停在小卖部外面临时搭的棚子下面,下了车,帮伙计一同收拾起东西来。

        “所以这块黑板是怎么回事?”我指着那块写着“寄物清退”的黑板问道。

        “芍,你干这一行多久了?”

        “不记得了,几年吧。”我还不明白伙计为什么特意岔开话题,想了一小会终究也算不清楚,毕竟谁记得这种事呢。

        “也是,“伙计神情有些凝重,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按老爷子的嘱托,准备清退寄存物品了,半年时间清退完。这半年里通知寄存人领回物品,只出不进了。”

        帮忙搬着东西的我突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自处。语言和我之间仿佛隔着一道薄膜,我正在努力地理解伙计一张一合的口中传达出的意义。我想要回些什么话,刚开口话语竟消失在了雨幕中。我随手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一边,垂手怔怔地看着伙计,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后续宣判。

        回忆把我拉回那场葬礼,那个光芒过于明亮的四号鲜花厅。那场葬礼本身不过是一段过于普通,甚至有些浑浑噩噩,完全没有特别之处的平凡记忆。但我逐渐意识到,老爷子的离去仿若一列高速列车贴在我的身边呼啸驶过,车尾袭来的高速列车风将我卷入一场猛烈的风暴。

        伙计继续说道:“老爷子走了,留下来一些嘱托,在一件一件办,后面送药人要散了,小卖部也只会剩下一个真正的小卖部。”

        “那半年之后,剩下的东西怎么办。”我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最后会剩下一两个人继续照看小卖部,和无人认领的东西一起,仅此而已。”

        “都是老爷子的意思?”

        伙计点点头,继续道:“还有一批老爷子给每个送药人的信,请你帮忙代为转发吧,明天你有空的话,来拿第一批吧。这会是从我们小卖部发给你的,最后的委托了。”

        “为什么是我?”

        “老爷子专门指明的两个人,其中有你一个。至于为什么,”伙计顿了顿,“我们大概永远也没法知道了。”

        “如果可以的话,现在就给我第一批吧。”我长叹了一口气,终于从言语构成的令人窒息的膜中回到了现实。

        伙计点点头,说:“没问题,跟我来办公室吧。”

        那天晚上之后的记忆如同深夜的雨幕一般漆黑而粘稠,我不记得我究竟用电话和短讯联系了哪些送药人,是如何一一把老爷子的信送到他们手上,又剩了哪些没联系上的留作后续工作;也不记得究竟工作到多晚,究竟是如何骑着车回到的家;只依稀记得白华发来联络讯息,没有一丝心情的我看都没看就把手机扔在一边,如行尸走肉般冲了一个澡,吸了几支烟之后便钻入被窝昏沉地睡去。

        “开炮!”穿着黑色制服的汤力朝我大声吼着。

        我猛地拉动缠在扳机耳环上的绳子,“轰”地一声,火炮的轰鸣几乎要把我震聋。

        汤力走上来打开炮闩,退下弹壳,重新装弹,关上炮闩,跑开几步,又大声吼道:“开炮!”

        我再次拉动绳子,又是一声巨响。

        “开炮!”

        如此这般机械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我终于不想再沉默下去了,也朝汤力大声吼道:“我们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这,就是战争。”汤力说道,“我们都是组成战争的一部分。”

        “可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联系。”

        “我也看不出来,不过这,也就是战争。来吧,接着开炮。”

        我停下了击发扳机的手,呆然地注视着汤力,汤力冲上来抓住我的肩膀猛地摇晃着:“快开炮,不然你还能做些什么?”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一颗炮弹在我们身边炸开。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剧烈地呼吸着。夜雨不住地拍打着窗沿,远方天宇中不时炸开几道闪电,随后是响彻云霄的滚滚闷雷声。我打开了床头的台灯,看了一眼方形小夜灯:差五分钟五点。拉开窗帘,天色漆黑,我走到阳台口,看着窗外的冷雨,点了一支烟。打开手机删掉几条垃圾短信,重新看了一遍白华发来的消息:白天谢谢你帮忙,讲好的委托费发给你,后续我会自己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的。

        燃烧的烟草丝毫没有排解浓重的烦闷,我皱着眉头,漫游的思绪追索着方才的梦境,刚刚仿佛还就在眼前清晰可辨,而现在它如热化的巧克力一般,消融在我的脑海中,只剩一些朦胧的回味。

八、

        “这些是倒数第二批信了。”伙计又交给我五封信,说道,“送完这些回来找我,我给你最后一批信。”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说到底,和几年来我做过的其他大多数委托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可以说更加无聊,联系收信人——大多数我还都熟悉,或者至少认识。约见地点无非就是找他们活动范围里的个别标志性建筑物,熟识一点的直接送到他们家楼下。大多数时候也只是见面寒暄几句,把信送出,随后告辞去各忙各的——毕竟也不会有人登下就拆开信读起来。偶尔几位同事会在看信之前就意识到事关重大,跟我多聊几句,或是经我简短说明情况,或是一起长吁短叹过后,也只得挥手作别,各自驶向自己的下一站。

        我噢了一声把信收进背包,刚想说些什么,小卖部闪进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白华。

        刚一看见他伙计就不耐烦地说道:“又是你,这几天每天都来死缠烂打找我要一些私人信息,你赶紧走,你把这当成什么地方了?”

        “那些信息对我真的很重要,请你帮我找找,找到了我一定再不来烦你。”白华不依不饶地说。

        我赶紧挡在两人中间制止了即将升级的争吵,我先跟伙计低声说了一句“我来处理这事吧”,随后把白华带了出来。

        领他走到我的摩托车旁边,我给他递烟问他抽不抽,白华摇摇头说“不会”,我自己点了一支,看着黄昏时分街道上来往的车流。

        “之前的事还想谢谢你。”白华先开口说道。

        我摆摆手说道:“不必挂齿,工作罢了。你之前说你去英国上的哪所大学来着?”

        “利兹大学。”

        “你真这么想追查下去?”

        他严肃地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正好有个老朋友也是从英国留学刚回来,好像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利兹大学,我去帮你问问吧,但也别抱太大期望。”

        “真的吗,太好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嘛?”

        “再说吧,如果合适的话。”我本想找老朋友叙叙旧的,但看着面前这个执着的人,想着带上他也无妨吧。

        “至于小卖部这边,真别纠缠不放了,”我对白华说,“因为那个委托人根本就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一个刻意想藏匿踪迹的人,你是没法找到的。”

        白华注视着我思考了一会,对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踩灭烟头,收拾好行装发动了摩托车,“有信儿了我会再联系你。”

        “真的谢了。”

        我发动摩托车,朝他摆摆手,算是道别,拧下油门,我缓缓加速,汇入川流不息的钢铁之海。

九、

        和查理已经有近十年没有见面了吧,除了逢年过节偶尔互发问候聊聊近况以外我们几乎没有更多的交流,明明在高中时还是无话不谈的死党,每当想起来便感觉有点落寞。近两年来,听说他去英国留学读研究生之后我们之间的联络更是愈加缥缈,在我给他发了几条讯息石沉大海之后,只好放弃了单方面的发信。有时候我会怀疑这个愈发发达的信息时代究竟是让人和人的联系更加紧密,还是把人都变成了一座座孤岛。当一个人有意无意地把和外界所有的通讯联络都切断之后,这个人就宛如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一样。查理之于我就如同这样一座孤岛,随着地壳变迁逐渐远离陆地,进入海洋。

        打电话发讯息无果,又联系了高中的同班同学中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人,其中有已经是空号者,有摇头一问三不知者,有把话题岔开叙旧叙半小时者,更有“芍?不认识”便挂掉电话者,连打去查理家询问下落的电话也被阿姨的闪烁其词、语焉不详阻挡了回来。挂掉电话我躺倒在床上,把电话随手扔在一边,呆呆地注视着空空如也的天花板。以前上学的时候还和其他同学一起去过他家玩,不知怎地,现在竟恍如隔世了。

        我照着一份当年留下的陈旧通讯录,把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拨下去,随着积存的号码逐渐见底,我心想最后也只能耸耸肩把这事扔到一边吧。如果真的只是想找他叙叙旧的话,恐怕我早就放弃了,但一想到这是我作为送药人的最后一个委托,就有一股力量没来由地催促我尽力到最后一刻。

        在我大二的时候,交往过一个女孩,不出两个月她就主动跟我分手了,分手的理由是“和我在一起感觉太过平淡”。虽然我并不明白要在一起做些什么对她来说才算是不平淡,但我也只好默然地接受现实。随着时间的变幻,她的一切我脑海中都已淡去,但只有在那两个月里她反复的抱怨的事烙在我的回忆中越发清晰,她总是感叹道:“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该多好,这样我就一定会抛下所有的事,去好好地在我剩下的生命中,做我真正想做的事。”如她所说,在那两个月内,我们谁也没有被诊断出不治之症,也没有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无非就是课程表操纵着我们按照规定时间赶去这里那里上完课,空下的时间里互相陪伴,一起平庸地消或磨着时间、或追寻着别人为我们设定好的意义罢了。于是两个月后我被她下达了一份诊断证明:过于平淡。随后她丢下我去寻找更新鲜、更不平淡的人生了。

        这本来只是我平凡的大学生涯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但是多年以后在六角风琴中不知谁带起的话头非要聊聊各自的交往历史的时候,这段回忆再次从记忆之海中浮现,当我说完这个平淡的故事之后,汤力停下他手中的工作随口说了句:“不治之症?其实她已经得了。”

        我挑起眉毛,等待着汤力把这句不明所以的话说下去。

        “那就是活着。”

        至今为止我也没有完全明白汤力和那个女孩的话,虽然随着周围不断有人故去,这些模糊的回忆在我的脑海深处仿若返潮一般,让我无法忽视或者淡忘,它们在尽力朝我倾吐着什么,但我终究无法真切地理解。

        尽管如此,这些混沌的回忆仍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送药人的生涯行将结束之时,催促着我将一个又一个极大概率毫无意义,只会让我一无所得的电话号码继续拨下去。

        “喂。”

        “喂你好,我是芍,还记得我吗?梁秋。”梁秋也是我们高中时一众死党的一员,毕业之后梁秋和查理都远赴京城读大学了,渐渐的也就没了联系。

        对面沉默了一会,回道:“嗯,记得。”

        “你还记得查理吗?你知道他最近怎么样吗?听说他最近从英国读完研回来,还想拉着他叙叙旧呢。”

        说出的话仿佛石沉大海,漫长的沉默令我困惑不解,我甚至以为电话出了什么问题。

        “你不会想知道的,我想他也不会想见你。”梁秋顿了一会说道,“并不是针对你,他不会想见任何人。”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禁想到查理的母亲接我电话时的闪烁其词。

        “你真的不知道?”

        “一点都不清楚,拜托了,请你告诉我吧,毕竟我还挺关心他的,都是老朋友嘛。”我向梁秋恳求道。

        电话那头的梁秋叹了一口气,又迟疑了一会,回道:“算了,你去东郊疗养院找他就知道了。东郊疗养院听过吧?”

        “听过啊,他在那?”

        “嗯,你去了知道了。”

        “谢了兄弟,等你回宿溪叫我,我请你吃饭。”

        “行,这倒好说。”梁秋说完挂掉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立即发消息给白华:明天有没有空。

        “有空,什么事?”没过一会白华回信了。

        “明早九点,宿溪长客站,跟我一起去一趟宿溪东郊的疗养院,有线索了,利兹大学。”

        “起不来呀,要不晚点?十点?”

        “行,那明天十点见。”

        随后我一鼓作气地又研究了到疗养院的路,并打去电话询问是否有“查理”这个病人在院,预约了探视。对方简单确认了是否是家属,我的姓名,探视时间、探视人数,一一登记在案,随后对方还礼貌地问我是否需要路线指引。

        “因为我们院地处偏僻所以还是帮您指引一下比较好,从市区出发的话从宿溪客运站坐大客到东郊客运站转东郊二路,到康乐公寓站下车就能看到我们院的指示牌了,在指示牌处右转之后步行即可到达,如果开车的话同样找东郊县康乐公寓公交站即可。”

        我听到对方的指引和我做的功课完全一致更是放下心来。放下电话,踱步到窗边,打开窗户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看向窗外,时间已近傍晚,天边染透了如血的烟霞,我的心情甚是轻松愉快。背着沉重的捕鲸器械,我向浓雾中的远方发射出钩爪,几经尝试终于将钩爪楔入了名为“查理”的孤岛,在它彻底消失在缥缈的海雾中之前,我勉强建起了一绳之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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