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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了一下熟睡的小儿子,王秀娟又确定了一次这日子是真的,这不是第一次了,多少次,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让她有一些突然袭来的熟悉、不可置信却又真实存在的感觉,在某些时候,比如上学时,一次她突然考了个很好的成绩,在全校师生面前作为进步之星进行发言的时候,比如杨树林突然就那么没了的时候,比如刘自明睡在了在她身边的时候,她都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对于她来说,现在这日子,她做梦都不敢梦到。
刚过完年,天仍寒凛,阳光却格外炽烈,它大胆直接地透过贴着红色福字的白色窗子照进房间,一半照在地上,一半照着床上。屋子里充满奶香、尿布上残留的肥皂香、新生宝宝的体香还有新被子的棉花香气,太阳的照射,让这些香气混合发酵,生成一种让人觉得踏实又静谧的婴儿房特有的香气,让王秀娟感受到了一种与以前的生活截然不同的甜蜜。
屋子是婆婆新收拾出来的,以前老两口住,知道王秀娟要回来坐月子,从过完八月十五就开始拾掇,俩老人搬到了西间,腾出的这东屋,贴了新墙画,添置了新的床和被褥,虽然多年不在村里生活,王秀娟也知道,东为上,这是婆婆公公对她和小宝宝的重视。她还知道,她在四十六岁的年纪,冒着妊娠糖尿病的危险,很不容易生下的这个男孩,了了公公心里顶顶大的一桩心事,她成了这个家的功臣。
七十多岁的婆婆,戴着副老花镜坐在阳光底下,给宝宝缝小被子,老花镜上系着根挂颈麻绳,麻绳磨起了毛,王秀娟看了,觉得刺棱棱的,扎脖子,黑色的眼镜框和镜片都磨得花花斑斑,一看就用了些年月。她知道婆婆是个节俭的人,这么些年,不管刘自明怎么说,也不进城,依旧过着往常一样的庄户日子,让他们觉得心里有愧,她小声跟婆婆说,妈,等我能出门,给你买个新眼镜,咱现在日子好过。
花那个钱!这眼镜还能行,不用换,也不常用,要不是做这小被也用不上哩,好钢啊,得用在刀刃上,阳阳长大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嘞。缝衣粗针在婆婆手里跳舞,扎下去,提上来,再扎下去……小被已经缝得差不多了。
今天天多好,妈,我一个人就行,你看他,睡得多香,你不用靠在这,十多天了,太辛苦了,想干啥就干点啥去。婆婆这些天不分白天黑夜地照顾她和小宝,累得不轻,王秀娟想让她好好休息休息。
没事,才过完年,又冷,地里没啥活,这是跟着你们享福哩。婆婆说着,停下手里的针,走到床边,解开包被,手从下面轻轻地伸进去摸一下,看看小宝尿没尿,果然,又尿了,婆婆麻利地抽下尿湿的尿布,放在手边的小盆里,从床头拿过一块干的给小宝宝垫上,裹紧包被,系上布带,包严实了,就到院子里洗尿布去了。王秀娟坐起来,隔着窗子看婆婆,她穿着的紫红色棉袄是王秀娟去年给添置的,说不要不要,自己有袄子,可天天穿着,心里稀罕着哩。 她迎着太阳,坐在自来水龙头旁边,两只胳膊搭在腿上,拿着尿布搓洗,花白的头低垂着,看向手里的尿布,生怕有一丁点没洗净。王秀娟能想象出那水有多凉,每次洗完尿布进屋,婆婆的手都是紫红的,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欣喜的、舒畅的。王秀娟便知道,婆婆这是发自内心地想照顾他和宝宝,便不再劝她,只要老人高兴,愿干就干点吧。
这让她不由地想起另一个婆婆,在她生头一胎的时候,那个婆婆一根手指头都没沾。
那婆婆从一开始就和她不对付,看不上她是农村长大的,看不上她的脾气秉性,更看不上她普普通通没有特色的长相。是,那个公公是矿销煤处的职工,人家是大集体制,比她这种合同制要高个档次,还在销煤处。销煤处可是个肥差,一进矿,她所在的物资处的那些仓库保管员——清一色的老娘们——就在那闲扯,销煤处的那几个老家伙,家里个顶个有。王秀娟一句,都是矿上的普通职工,还有差距?这话,像把一根点着火柴投到了柴火堆,那堆老娘们用一副复杂的表情看着她,这表情包含了对新人不了解情况的见怪不怪、不愿理会而又必须炫耀的对矿井很了解的得意,这边一句,啥差距?那可大了去喽。那边一句,卖煤,卖煤,卖了才是钱,不卖就是土。这边一句,卖煤怎么卖?卖西瓜怎么卖,卖煤就怎么卖,称称卖!那边再来一句,谁管着称呐?那几个老家伙呗!王秀娟就知道了其中原委。
那个婆婆没个工作,天天描眉画眼,烫着大波浪,穿得花里胡哨,成天地在家属区逛荡、聊天、打牌、嗑瓜子,走起路来头要抬天上去,有底气,一般人入不了眼。当初杨树林和王秀娟好上,她一百个不同意,她的宝贝儿子怎么能找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合同工。可杨树林却说,普普通通就挺好,这大概是因自己的母亲平日里嚣张跋扈,自然而然生成了一种与之互补的需求性喜好。他稀罕王秀娟温温柔柔、娴娴静静的性子,稀罕王秀娟走路不疾不徐的样子,也稀罕王秀娟那张处事不惊、看淡一切的虽平凡却因淡漠而与众不同的脸,这脸让人看了不自觉地就内心平静下来,觉着无端地安适。王秀娟自己不知道那是一张有着什么样表情和感觉的脸,除了她自己,别人都能感觉出来。
感觉归感觉,有人喜欢这感觉,也就有人不喜欢,世间万物不都是对立统一的矛盾体。再者,男女之间,相互吸引的地方,往往也就那么一两处,可是,别小瞧这一两处,这一两处就是月老的红线,将因喜欢而魂不守舍的人拴得牢牢的,杨树林就是被拴得牢牢的一个。
杨树林死得很惨烈,惨烈到王秀娟不敢回忆,却又不自觉地会想起来,过了这么多年,一想起来,她还有想呕吐的感觉,王秀娟觉得这已经成了条件反射。那天,杨树林刚给一名来采风的写作者介绍完井下的采掘流程,将其送走后,他满怀希冀地走在矿区后面空旷的钢材区,想象着矿井重新崛起,回到那最高光的年代。大家都说,那天的北风太大,吹得高压水泥电线杆晃得厉害,挣断了那根由六根钢丝拧成的结实的固定拉线,那根有着千钧爆发力的拉线不偏不倚地正好打在采煤一区副区长杨树林身上,水泥杆晃了几下,没倒下,杨树林一晃没晃,瞬间被掀倒,脸剩了一半,肩上剩了粘着些许生肉的血淋淋的骨头。看到了杨树林那样子后,王秀娟没站住,等到她能站稳,便开始无故呕吐,不是因为那样子恶心,而是因为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太恐怖,她心里紧张引发了神经性呕吐,那呕吐持续了两个月,好不容易吃完,不自觉地就吐了出来,同时,还睡不着觉,怎么样也睡不着,只能吃药。
那个婆婆说她,你吐,自己的男人,死了,你不哭,你吐,你怎么不吐死,他死了你还活个什么劲。王秀娟不吱声,她不想作任何辩解,她没有任何力气和心情去辩解,她根本无法接受。那个婆婆说,你的心是真狠呐,男人没了,你跟个没事人一样,天天还是那一副该死不死的冷脸盘子。王秀娟还是不吱声。八岁的儿子很懂事,看到妈妈吃不下睡不着,脸上没个血色,天天没了魂似的,安慰她,妈妈,爸爸不在,还有我呀。王秀娟一下就哭了出来,这个可怜的男人怎么就这么走了呐,她连他最后一顿吃的什么都不知道,整整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王秀娟不吐了,也能睡着了。
那天,杨树林出事之前的个把小时,井下一个老采煤工被运煤皮带卷进了煤里,也是瞬间没了气,大家就传说,那个老煤头,怕自己走得孤单,得拉上个做伴的。可那个婆婆却说是王秀娟八字太硬,克死了她儿子,说结婚之前就找人看过,说别看这媳妇不声不响,冷鼻子冷脸,命理带火,硬得很。那婆婆是以这个为由头,想让王秀娟净身出户,既不让孙子跟着她,又不给她本属于她那份工亡赔偿款。
在王秀娟四五岁的时候,一个要饭的算命先生打她家门前经过,她妈妈——一个没有主意、愚昧无知、信奉鬼神的普通农村妇女,非得请人家给孩子看看,算命先生拿起王秀娟的小手翻看,再盯着王秀娟脏兮兮的脸上下左右地看,给出一句,是个有福之人,福气不小,你就擎好,等着享她的福吧。这话听得人心里乐开花,换了四个才出锅的大馒头。后来,王秀娟找了个富有的好婆家,什么也不用操心,她妈妈就说,那算命先生算得真是准,再看见让他给小宝算算。可现在日子都好过了,村里再见不到一个要饭的人,更别提算命先生。
什么也不操心,王秀娟的性子就越发软软的,也没有什么追求。可性子软不代表没性子,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性子软成了具有些许欺骗性的表象,拿动物来说,农村有那么一句俗语,“无声的狗咬死人”,当然,王秀娟不是狗,但人也是动物的一种,而且是高级动物。以前有人给她顶着天,她用不着,可那个给她顶着天的男人没了,王秀娟突然就觉醒了,她就知道绝不能就这样倒下,不能任人随便欺负,之前什么都依着那个婆婆,她才敢那么对待自己,她决定再不低头。那个婆婆打点好了矿领导,发放赔偿金的时候自己把钱都领了回去。王秀娟没办法,但她知道不能任人宰割,她就那么坐在财务科长办公室门口,也不说话,天天去了就坐那,没过一个星期,该是她的那份,一文不少地回来了。那婆婆没想到,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闷葫芦,还会来这么一套,她狠下心来,一年也不让王秀娟见孩子一次。
这会儿功夫,王秀娟瞅着公公拎着条有二斤重的黑鱼进了大门,婆婆洗完了尿布刚放在自家烧的暖气片上烘干,赶紧出了阳台门去接,院子不大,王秀娟能听到婆婆在问,这鱼打哪来的?公公憨厚地笑着说,建新给的,从大棚往回走,他正好回来,让我拿上这个,给自明家的补补。公公身形高瘦,腰稍有点弯,像刚刚拉开的弓,是个老实、朴实的农村人,像其他农村老人一样,经历着四季阳光肆无忌惮地暴晒,皮肤黑且粗糙,笑起来眼睛周围褶子多又深,像老槐树的树皮。虽然七十多岁了,也不闲着,春夏秋三季,多数时间都在自家的地里忙活,其他时间和冬天,就到村里的大棚种植基地去帮忙,工费按天数结算。村里有几处大棚种植基地,大多是仅有的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开发的,公公说的建新,是刘自明的发小,刘自明每次回来会和他聚聚,在他们眼中,刘自明是村里的骄傲,文化人,捧铁饭碗,还时不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是个能人,能跟这样的能人扯上关系,是很长面子的事儿。
王秀娟看到婆婆去小平房拿出年前灌的几根腊肠,给公公,说,把这个给建新妈送去,她那天说,这个年过得肥肥的,就是腊肠灌少了,来年多灌一些,不能光吃人家的,人家对咱不错,咱不能不懂道理。公公回来没捞着进堂屋,拎上腊肠,又出去了。
婆婆没什么文化,王秀娟却认为她不是个简单人儿,单就对王秀娟这一条上,鲜有农村婆婆能赶得上。刘自明是名牌大学生,是名教师,副高级职称,个高人瘦、挺拔健美(这大概是常年健身的结果),会写小说散文,还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主要是没结过婚。王秀娟自己呢?上了个小中专,不高不瘦不俊,没一处出挑的,是人群中是最最普通的那种人,结了婚,生了孩子,被婆家赶出来,煤矿去产能被裁员,没办法,开个餐馆——她自己都不知道就她这性子怎么能把餐馆开得风生水起,她觉得这要归功于她在矿上结交的一同被裁员的好姐妹胖云,胖云是个会抽烟、被她男人抛弃、做饭极具天赋因而只愿做饭不想任何事的满头卷发的胖女人,吃了那么多年国家饭,突然就被裁员了,俩人当时就一个目标,有个事做,能活下去就行。弱者总是很容易组成联盟,像她们这样命运悲惨的女人更是惺惺相惜,更需要报团取暖。刘自明曾经说,你们是真正热爱生活的人,世界吻你们以痛,你们却能报之以歌。
她和刘自明结合,她自己都不敢想,婆婆却接受得很坦然,并且对她很好,王秀娟觉得这很了不起。
第一次见到刘自明,王秀娟完全是仰望的姿态,像是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还不到吃饭时间,店里人很少,刘自明背着个背包打外面进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李宁运动服,头发湿漉漉的,晒黑的脖子上满是汗珠,他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将包放下,环顾了整个店面,接着径直向柜台里的王秀娟走过来。王秀娟呢?从他进门就看着他,觉得这个高瘦的男人与其他人不同。虽然开着餐馆,见了不少人,像刘自明这样的她还是头一次见,她觉得他很神秘,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的背包、他穿的衣服都写满了故事,那是她从没接触过的领域,是同她的生活轨迹完全没有交点的另一条平行线,王秀娟觉得那种生活高尚、神秘、明亮,与之相比较,自己的日子则是低俗的、阴暗的、卑微的,这种想法让王秀娟心里涟漪激荡。
那样看着,王秀娟都忘了招呼,刘自明走过去后,直接低头看着柜台上的塑封的菜单问,店里有什么特色?王秀娟这才回过神,赶紧回,都是家常菜,和家里做的差不多,你想吃什么?听到王秀娟说话,刘自明突然想起了让他刻骨铭心的那个人,两人声音的音色很像,刘自明不再看菜单,抬起头看王秀娟,多么普通的一张脸,跟大多数三四十岁的普通女人一样,没有化妆,皮肤虽白却已松弛,像吹来之后开始泄气的气球皮,头发简单地绑了起来,虽然穿一件黑色的连衣裙也能看出是个微胖的人,倒是有一点不同,细看起来,眉眼乃至整个面部表情都淡淡的,让人感觉宁静、清凉。刘自明问,有烤海星吗?什么?烤海星?王秀娟想,这人还真是与众不同,店里从来没做过这玩意,这人第一次来点的菜就没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回他,这个没有,你可以看看其他的。刘自明没再看菜单(其实刚才他粗略一看心里已经有了数,这些小菜馆招数都差不多,经常在外面吃,他已经吃出了经验),直接说,来盘鲅鱼水饺吧。王秀娟才松了口气,鲅鱼水饺可是店里的招牌,个头大,一盘六个顶其他店十六个。
刘自明没想到这新开的小店做出的东西还真不马虎,这盘鲅鱼饺子的馅格外鲜嫩,比其他店里的口感要软滑一些,韭菜也少一些,刘自明自己也琢磨过调这个馅,各种材料放得比例不一样口感就不一样,她们这馅里肉、鱼、韭菜的比例恰到好处,使得肥肉的荤香、鱼肉的鲜香、韭菜的嫩香搅在一起之后得到了互补因而获得了质的升华,这饺子个还大,一个有巴掌大,刘自明吃了四个就已吃饱,他是个极其自律的人,平时养成了吃饭规律的习惯,吃七分就觉着饱,再不多吃。剩两个在盘里,刘自明招呼着打包,王秀娟拿着打包带从柜台往他跟前走,刘自明看她,黑色的连衣裙到小腿处,露出两条胖实白圆的小腿,穿一双彩色塑胶凉鞋,慢蹭蹭地往这走,到跟前,刘自明说,这饺子真不错,怪不得是招牌,这馅里是不是放了花椒水?王秀娟一怔,心想,这人对吃的还挺讲究,看样是个爱琢磨吃的人,边打包边回他,是放了一点,店里不只鲅鱼饺子好吃,还有其他的,你可以再来尝尝。
打那之后,刘自明还真是经常去店里光顾。不是因为店里的菜多么特别,恰恰是因为不特别,味道就像家里自己做的那样普通,因而让刘自明尝出了家的味道。
阳光在屋子里慢慢游走,王秀娟躺着,一直看着,却也没发现它到底是什么时候溜走的,反正现在只剩下仅有的一束照在靠窗的小柜子上,一天又要过去了,婆婆已经开始准备晚饭,厨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王秀娟觉得这声音很动听。没一会,王秀娟听见婆婆进了堂屋,向这屋走来,便慢慢坐起来,婆婆端了鱼汤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看看孩子,就静静地坐到床边,跟王秀娟说,汤还有点烫嘴,过不了几分钟就凉了,慢慢喝下吧,咱这边讲,黑鱼是大补的,是最好的鱼,喝了奶水旺,孩子聪明呐。王秀娟笑着答应,好,边端起碗,趁热开始慢慢喝,喝着喝着,就想起大儿子杨深,那孩子和他爸不一样,爱吃鱼,尤其爱喝鱼汤,大概是杨树林是十三四岁才到的海边,而杨深出生在海边,从小吃惯了海货的缘故。
婆婆又说,秀娟,有件事妈跟你说说,自强家的给阳阳的礼钱是一千块,我只留下二百,他们来钱不容易,大娃娃又要读大学了,正是用钱的时候,你不要怨妈。王秀娟赶紧放下碗,说,妈,我是个可怜人,是你们收留我,让我有了个家,我怎么会计较这些,您尽管按照您的想法来,不用跟我说,我都能理解。婆婆接着讲,你也能看见,你们那个哥,不是个当家的人,两口子过日子,总得有个管家的,家里又是两个女孩,在咱农村,没个儿子,总是让人看轻了,她强势一些也是不得已,你是个好孩子,也不常在家,可不要跟她计较,这人嘴上厉害,心地还是好的。王秀娟知道婆婆这是在给她打预防针,防止这俩妯娌之间产生什么不愉快,可王秀娟不是那样的人,刘自明更不会跟哥哥嫂子计较,他是个有大智慧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她答道,妈,我们不常在家,想把你们接过去你们也不去,尽不了孝道,多亏哥哥嫂子,我们感激他们还来不及,怎么会计较这些。
话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叫门,婆婆应声出去了,接着,王秀娟便看见一个穿着棕色棉袄、系着深蓝色头巾的的老太太进了院,老太太从兜里掏出钱给婆婆,婆婆推推搡搡(农村人的客气表达得直接简单)之后收下了,王秀娟知道这是来送礼钱的乡亲,孩子要办满月,有来往的亲戚朋友都会提前来送礼钱、看孩子,王秀娟喜欢农村这种简单朴实的交往,不管平时有什么不愉快,到了这种时刻,都能同时分享这喜气,生活能就变得甜起来。
两人说着话就进了屋,老太太先是拉起王秀娟的手,说,早就听说自明找了个有福气的媳妇,今天一看,真是,你看这个白,这个皮肤就和咱们村里的不一样,还会生,生了这么个胖小子呐!说着便自然而然转向了小宝宝,她极其认真地看着宝宝,表露出一种羡慕又不可置信的神态,仿佛像是想从孩子那脸上看出些什么,她说,嗯,我看这孩子长得像自明,不过,可比自明小时候白胖一些,真是个好小子呀。接着就去摸摸孩子的小手,过了好一会,眼神才从孩子身上离开,这时,王秀娟发现,她的脸上浮现了一些哀伤的神色,没一会,老太太就要回家,婆婆送她出去,留下王秀娟在那琢磨老太太的表情。
将老太太送走,婆婆去厨房照看一下,又回到王秀娟这,跟王秀娟介绍,这人是西边邻村的,是我娘家近门的老姐姐,家里头排老二,下次见了叫二姨就行。王秀娟就问,妈,到后边我看她看孩子神情不对呢?婆婆叹一口气,说到,可不是不对,她就一个大孙子,十几岁了,去河里耍,淹死了,儿媳妇受不了,脑子就不正常了,再没生个一儿半女。王秀娟看到婆婆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担忧、惋惜、悲伤的神情,心里也跟着忧伤起来,人世无常,在她感受到无比幸福的时刻,这世间却有很多人在为生活忧愁,当然对于王秀娟来说,这哀伤是很短暂的,幸福感很快又回来了。人都是这样,别人的忧伤驱走不了自己来之不易的幸福,幸福感越强越是这样,这恰恰是成熟、理性人的作风。
等到婆婆又去厨房,王秀娟慢慢躺下。小宝伸伸手、蹬蹬腿,接着又继续睡了,月子孩儿,每天不就是睡。屋子里很静,王秀娟听到了远处的几声犬吠,听到了各种车辆在小路上经过的嘈杂声,听到了大街上偶尔出现的邻里在悠闲地打招呼,从窗口看去,炊烟在升腾,淡淡的橘色开始染透西边的那一角天,前面人家的暗灰色房瓦像鱼鳞那样密布,自家的厨房外面挂着的红色干辣椒坚强地立在冷风中,白色的窗户静静地享受着暮色来临前的光明。一切都很美好,王秀娟意识到,这是刘自明的家,也是自己的。
王秀娟想,如果不是那次刘自明受伤,也许她永远没有机会来到这个可爱的地方。
那是个半晌,她正在后厨摘菜,听见电话声,她赶紧出来接电话,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虽然第一次通过电话跟刘自明说话,她一下就听了出来,他说请她这两天把饭给他送到家里,王秀娟心里突突的,去他家里?那是个多么神秘的地方啊,那里应该有个大大的窗户吧,肯定有很多书,还有很多她没见过的高级玩意儿,肯定是特别简洁的灰色系,和他这个人一样高级。虽然还没去,王秀娟瞬间觉得和他的距离近了,觉得成了他的知心人,想到这些,王秀娟声音有些颤抖,赶紧答应亲自给他送过去。
刚到中午饭时间,王秀娟让服务员小赵在柜台盯着,她赶紧去给刘自明送饭,她穿了件最喜欢的淡蓝色裙子,还抹了脸,涂了口红,刘自明家就在小区里面,她走在小区里的小路上,感觉是踩在云朵上,栾树的叶子像无数双眼睛,在见证她走的每一步,太阳格外明亮耀眼,像她的内心一样热烈,连夹杂着排骨米饭气味的燥热空气都让她感觉清新舒畅起来。
到了刘自明家门前,她停下来,喘几口气,深深地呼吸,感觉平静下来后,她敲了门,刘自明在里面说,请进吧,门没锁。她就进了屋,门口挂着他的衣服,她换上居家拖鞋,往屋里走,这时她看到,装修和家具黑胡桃色的,右手边的厨房是开放式的,左手边是客厅,客厅里有一面书墙,整面墙全是书,她从没看过这样一面墙,顿时觉得整个房间充满了书香气,那种淡淡的味道,先是隐隐徐徐地飘着,进而扑面而来,把人一点点淹没。
沙发是黑色的,他就在沙发上躺着,他怎么了?他的胳膊上、腿上都是伤,脸色也很不好,感觉整个人从内往外都处在极其深的伤痛之中。她走到他跟前,指着木质茶几问他,我把饭就搁这儿?他说,嗯,就放这吧。她接着问,你受伤了,很不舒服?他苦笑到,没什么大事。她说,你赶紧吃饭吧,嗯,需不需要我在这等着,等你吃完,把餐具拿走?他看看饭盒,不是一次性的,知道她用了心,反问她,你那店里不忙?不用抓紧回去?她说,忙,不过这一会儿没事的,有她们盯着。他说,行,那就等一会吧。他慢慢坐起来,打算开始吃,又觉得在这吃不好,便指着餐厅问她,能帮我把饭拿到餐桌吗?她赶紧拿起饭盒送到餐桌,看他站起来都费劲,就过来搀他,走到跟前,觉得不好意思,她们还没到那种身体随意接触的程度,他看出了她在犹豫,说,可以把我扶过去?她这才身处手拉他站起来,扶上他往餐桌走,她感觉他的皮肤冰冰凉凉,他身上除了男人都有的气息,还有一种特殊的香气,这让她脸红了起来,心跳猛烈起来,想象要是能和他在一起生活,那该是多么幸福啊,想到这,她的脸就更红了,心都要跳出来了,把他扶过去坐好,开始吃饭,她赶紧退到客厅,怕被他发现刚才的心事。
这时她环视整个房间,客厅很大,窗子很大,拉着洁白的纱帘,整个屋子给人洁净、静谧的舒适感,东西摆放得井井有序,就连喝完的酒瓶都一个个规规矩矩地摆放在靠墙的一边,那是一种她不认识的酒,酒瓶都是外国字,让她觉得她们之间隔着看不见的沟渠,这屋不像没有女主人(她听人说过刘自明是单身)的样子,可以知道这男人是个整洁的人,王秀娟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生活也可以逍遥自在。
当然,在之后的生活中,她发现,刘自明看似逍遥自在的生活其实充满无奈,她看见了他发表过的一篇文章,知道了他对一个女人的爱那么深切,深切到他宁愿选择单身。她不去比,她很知足,爱情是个虚无的东西,只要能待在他身边,管他对自己有没有爱情,管他对谁有爱情,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行。
她给刘自明送了三天的饭,这期间,趁着等他吃饭的功夫,她还给刘自明收拾了房间,清洗了床单被套,一切开始的自然而然。接着是刘自明的长假,他出去旅游,他回了老家,他给了她家里的钥匙,让她帮忙照看着,浇浇花,开开窗——他一直是个讲究人。
对于生活,刘自明原本觉得,一个人生活就挺好,除了有时候会止不住地思念那个人,这时候他可以看书、喝酒、写作,他有很多应对思念的方法,这二十多年他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只要将这个处理好,他的生活景象就是一片灿烂。他的想法是,既然一个人生活的很好,那么就没必要两个人,他不需要找个伴侣。他工作兢兢业业,早已是副高级职称,多次拿到先进个人,他的文章经常发表,小有名气,他和学生成为朋友,引导他们克服眼前短暂的困难,取得好成绩,有好几个学生走进了大学的校门。一切都还不错,除了偶尔有老师说他不合群,和教职工关系不如其他人那样密切,除了年轻时候有几个被他拒绝的女教师说他有问题,除了自己的父母唉声叹气为他惋惜,可他想,他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想法,又控制不了别人,那着实无法。
等到王秀娟慢慢出现在他的房子里,他发现,这个不声不响的普通女人与这房子的相处还挺和谐,他第一次感受到,有个人照料着也很好。他不想那么多,不讲究这人的工作、学历、家庭、过去,他快五十了,只要这个人让他觉得舒服就行了。他最意想不到的是,在他五十岁的年纪,竟然有了个儿子,他感受到了成为父亲的喜悦,他也看到了父母终于放下了压在身上多年的担子,他的人生进入了新的征程。
其实,对王秀娟,他心里是有个秘密的,他从没说过。他是认识杨树林的,杨树林死之前的最后一顿饭是和他一起吃的,那段时间,他在写一篇煤矿有关的小说,他去了矿上,接待他的就是年轻的采煤副区长杨树林,因为他们岁数相仿,比较有共同语言,杨树林又是个热情、乐观、积极向上的人,区长就让把接待的活安排给了杨树林,他们谈了很长时间,杨树林意气风发,跟他描绘矿井的未来,到了中午,还没说完,杨树林请他到矿井外面的面馆吃饭,两人一人一碗芸豆打卤面,他记得很清楚,杨树林说,最喜欢吃打卤面,这个饭馆的打卤面好吃,你们文化人可能对吃的要求高,我们矿井工人觉得这面就挺好,你可以把它写进去,不过,说实话,它可也比不上我老婆做的,那才是真正好吃的打卤面。他从没在王秀娟面前提起过这些,他觉得没必要提,不愿她想起以前的事。
过了二月二,风突然就转了方向,由北转南,连续不停地、暖暖地吹着大地,暖风缓缓,把大树吹醒了,把草地吹醒了,吹来了燕子,土地躁动起来了,农人躁动起来了,跃跃欲试地在这个春天开始新一年的耕耘,暖风吹落了他们厚厚的棉衣,身上轻快了许多,他们觉得是时候大干一场了。刘自明提前几天回来,给孩子办了满月酒,热热闹闹的过了几天乡下日子,他每天喝得脸红红的,脸上的笑容没消失过,像极了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的农村老爷们,王秀娟觉得,这个样子的刘自明好像下凡了,这让她心里更踏实了一些。
到了二月初六,他们要回城了,王秀娟想,也许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这么长时间住这里。她抱着孩子坐上车,公公婆婆站在车左侧,他们穿上了她出月子之后才给置办的春衣,衣服崭新,也很合适,他们看起来很高兴,哥嫂站在车右,笑得朴实真切。车子穿山越岭往北驶去,远处的山峦起起伏伏,还是深灰色的,近处的、成片的杨树枝丫却开始泛起点点绿色,春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