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24 杜宇(2)
苏眉满心忐忑地进到房中,在渐暗的暮色中呆呆想了片刻,赶忙把房间内外的灯一一打开,目之所及,处处都明亮无碍,方才放松下来。
灯光一亮,睡在篮子里的小猫也醒了,舔爪抹脸地跳出篮子,趴在边上的小圆钵里喝了几口水,脚步软软地贴到了苏眉腿上。
苏眉架着它的两只前爪把那猫抱到了桌上,不大情愿地叫了声“四喜”,那猫却毫无反应,看来它也不喜欢这名字,苏眉试着把虞绍珩带来的铃铛扣在它脖子上,整理端正,小猫晃了晃脑袋,伸出爪子扒拉了两下,也就“默认”了,眯着眼睛躬了个懒腰,便拉开身子伏在了桌上。
苏眉心不在焉地抚弄着它,一面极力阻止自己回想方才看到的情景,一面蹙眉思忖明天被人问起林如璟的事,到底该说些什么。脑海里的思绪如履薄冰,她想起虞绍珩临走时轻飘飘的那句“不要自己瞎猜”,她可以不去猜,可是,她担心自己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更担心自己想要保守的秘密是必须公开的。
她头一次觉得有一件十分需要人来给意见的事,却没有人可以商量。
夜色顺着院子里的葡萄藤爬满了窗格,四周安静得叫人心慌。
苏眉蜷在帐子里,一闭上眼,沉黑雨夜中的车灯就在她眼前打出一道刺目的白光,照出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苍黯的脸。
她看见凝涸的黯红血渍,她听见他们说她是磕在了铁床架上。会是意外吗?最好是意外。
苏眉在房间里踱了两个来回,仿佛这些年来,所有故事里的骇人之物都潜伏在这一窗之隔的黑暗里——她知道其实外面什么也没有,可还是忍不住害怕。她只好把那小猫抱出来弄醒,虽说它只是扁着一张猫脸,对自己爱理不理地打呵欠,也稍觉安心,由衷地夸赞道:“你这么乖,一点也不像什么丸子,我给你改个名字吧?”
端详了许久,觉得它银灰糯白的一团,倒像只蘸了糖的芋头,便征询道:“要不然你叫’芋头’?”
那猫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淡绿的圆眼睛转了半圈,轻喵了一声,又阖了眼。
翌日午后,苏眉一开院门,便见虞绍珩的车不偏不倚停在路边。她一走出来,驾驶位的车门便开了,虞绍珩绕到后座替她拉开车门,十分得彬彬有礼:“天气热,我送你。”
苏眉正犹豫着该不该推辞,只听虞绍珩又道:“许夫人不要客气,我也是好奇,想知道昨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眉明知他的话是托辞,但心底却似乎在为他找出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欣然。待她上车坐定,虞绍珩一边发动汽车,一边从后视镜里审视了她片刻,“你昨晚没睡好吧?”
苏眉坦然点了点头,“出了这样的事,总会忍不住要想的。”
“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后座上的人皱了皱眉,惑然看着他,“……就是实话实说啊。”
虞绍珩笑道:“那就好。昨天我看你心事重重的,还以为犯案的人你认识呢。”
苏眉悚然一惊,犹疑道:“你怎么这么说?可能只是意外,是……林老师不小心摔倒了。”
虞绍珩耸了耸肩,“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她自己摔自己的力气未免大了点。” 他见苏眉煞白着面孔,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明显透着紧张,更觉得猜中,又追问道:“哎,你们这个林老师,她有男朋友吗?”
苏眉张了张口,愈发慌张起来,“你问别人的私事做什么?”
虞绍珩道:“待会儿警局的人也会问你这些的。你知道吗?通常出了这样的人命案子,最先被警方怀疑的就是配偶。”
“为什么?”苏眉怔怔问道。
虞绍珩笑道:“统计结果。”
苏眉自后视镜里看了他片刻,忽然道:“你认识的人突然出了意外,还可能……可能是……你一点都不觉得不舒服吗?”
虞绍珩闻言,眼底闪过一丝锐光,怎么?他这样会显得很没爱心吗?他跟那女人只是见面打过一次招呼而已,难道还要他为这事哭丧着脸?
不过,要是他的女人伤心,他也不介意陪着她哀悼两句。
“人生无常啊。”虞绍珩轻叹了一声,脸上瞬间又挂出了几分可怜相,不无伤感地抿了抿唇,“其实昨天我进去看的时候,可害怕了;就是不想让你笑话我,才没敢说。我还想着跟你聊聊天排遣一下,你又没心情应酬我,叫我走……”
苏眉方才惊惶失色的面孔顿时绯红一片,垂眸道:“你别总说这些无聊的话了。”
虞绍珩含笑瞥了她一眼,“我有好多不无聊的话呢,就怕你不肯听。”
果然,警局的人问过当天林如璟家里的状况,便细细询问了她的家庭状况、社会关系,尤其是有没有“男朋友”。她所受的道德教育不允许她缄口不言,尽管她再四说明只是林如璟的一面之辞,但对面两个警员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是拉开了她不肯正视的惶恐。
苏眉做完笔录出来,一步迟过一步地下楼,刚同虞绍珩打了个照面,眼泪突然簌簌地落了下来:“我可能做错事了。”
虞绍珩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怎么了?他们问你什么?”
苏眉察觉自己的失态,赶忙以手掩唇,压住了自己的抽泣,向后退了办步,哽咽着道:“警局的人说,我跟他们谈的事要尽量保密,最好不要告诉别人。”
虞绍珩听着,不由微微一笑,女人最难的就是保守别人的秘密,何况她这个时候情绪极其不稳,该是最需要跟人倾诉的状况。她这么听话,倒是难得,忍不住伸手在她脸颊上拭了拭。
苏眉泪眼婆娑中慌忙要躲,却被他的虚揽了一下,“算了,别想了,同事而已,你这些眼泪也对得起她了。”说着,在她背脊上轻拍了拍,“走吧。”
街上人来车往,苏眉怕同他纠缠起来惹人眼目,连忙低着头钻进车里。
楼上方才同苏眉做笔录的两个警员此时凭窗而望,其中一人对同伴道:“有意思啊,昨天跟这个许夫人在一起的,好像就是这个少校吧?还跟你讨人情来着?”
他那同伴笑道:“别乱说,你知道他是谁?”
“怎么?情报部的人连说说也不行啊?”
“那是虞家的大少爷。”
“哪个虞家?”
“还有哪个虞家?”
苏眉拿出手帕擦了眼泪,靠近半开的车窗深吸了口气,发现车子已经开过了该掉头的路口,“你要去哪儿?”
“找地方吃晚饭。”
“现在还不到四点。”苏眉看表。
“那就——喝下午茶。”虞绍珩闲闲道:“暑假不就是用来玩儿的吗?”
苏眉局促地看了看他,提醒道:“你们没有暑假吧?”
“我可以请病假啊。”虞绍珩说着,回头一笑:“心病。”
苏眉双手直直撑在座位上,探身劝他:“你找叶喆去玩儿吧。”
虞绍珩嗤笑了一声:“哪儿有两个大男人整天黏在一块儿的?”
“虞先生,你应该明白,我不方便跟你出去……出去玩儿的。” 苏眉说罢,见虞绍珩好一阵子也不开口,忍不住道:“你听见了吗?”
虞绍珩莞尔一笑:“那你也该知道,这种话,你说了我也不会听的,许夫人。”
“你……” 苏眉咬了咬唇,终于把“杀手锏”掷了出来,“如果令尊令堂知道你这么胡闹,恐怕也不会坐视不理,你没想过吗?”
虞绍珩面上却笑意更浓,“原来你一直给我留着面子呢,难为你这么替我找想。要不,我们去我家,你当面问问我母亲?”
苏眉气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为难我呢?”
虞绍珩眼中忽然浮起一层柔静的薄光,“眉眉,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苏眉愣了一瞬,尽管车内冷气十足,但她的脸颊还是不可救药地灼热起来,“不是,我没有……” 她觉得周身的皮肤都冒出了麻凉的颗粒,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逃开,可是行驶中的车厢让她和他的距离只有这么多。她可以不说话,但却不能堵上虞绍珩的嘴。
她的尴尬尽数落在他眼里,好不可怜。于是,虞绍珩决定帮她个忙,谁让他喜欢她呢?
“眉眉,你以后总要嫁人的,与其将来花时间找,不如先考虑考虑我。”他说着,回过头来,坦然看了她一眼,“你不觉得,我算个还不错的选择吗?”
苏眉满脸窘迫,她不知道他怎么能把这样叫人羞愧的事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她那样倾慕她的丈夫,也只敢录一首“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夹在书里送给他;即便是母亲那样亲密的人,同她说起这些事,也不过点到即止。从没有人像他这样,像谈论晚饭吃什么一样跟她谈论婚姻和爱情。
这全然不是她意识中的爱情,可是,她鼓点般的心跳和燥热的脸颊却和那些爱情故事里的着意点染的笔墨一般无二。
她是怎么了?
她绝不会对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她只是害怕。
对,她只是害怕。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他一样平静,“抱歉得很,你不是我喜欢的人,你不要浪费时间了。” 她说罢,小心翼翼地去窥看虞绍珩的神色,见他抬起两根手指掩在唇上,思虑着道:“这样啊……不过,你总要给我个机会吧?待会儿我们一起吃顿饭,好好聊聊,要是你真的不喜欢我,那我们以后就做普通朋友好了。”
苏眉闻言,松弛地吐了口气,“那好吧。”
有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总比这样一直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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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苏眉没有同虞家告过状,但绍珩的父亲还是不可避免地为儿子操心起来。
“绍珩最近和你聊过什么没有?” 虞浩霆挽着夫人在花园里散步,夏日傍晚,藤本月季围起的拱型花廊幽香四溢。
“你指什么?”虞夫人反问,“公事还是私事?”
虞浩霆犹豫了一瞬,道:“他最近买了处宅子。”
虞夫人讶异地看了丈夫一眼,“什么宅子?”
“你也不知道啊。”虞浩霆摇头一笑,“一处旧宅子,离栖霞有半个钟头的车程,离情报部倒是不远,你觉得他买这么一处宅子是干嘛用?”
虞夫人无所谓地笑道:“你怎么不问他自己?”
“他自己凑钱买的,应该是不想让我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的?”
虞浩霆蹙眉笑道:“我怎么能连自己的儿子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呢?”
虞夫人放开他的手臂,从近旁折一朵饱满的鹅黄色花蕾,回身插在丈夫的衣袋上,“那你怎么不知道他买宅子干嘛用?”
虞浩霆叹道:“我知道他做什么,可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虞夫人眼波盈盈地审视着丈夫,“虞先生,你不老实!你是有了想法才来问我的吧?要不然,你怎么不去问他的长官?”
“他不光是买了处宅子,他还在修。”虞浩霆苦笑,“所以,如果不是他故意瞒着我,而且我也没听说他交女朋友,我会觉得他是想要结婚。”
虞夫人静静想了想,“我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说过。”
虞浩霆闻言,微一犹豫,道:“你要不要问问他?或许他是交女朋友了?”
虞夫人点着丈夫胸前的铜纽扣,低低一笑,“虞先生,你二十几岁的时候交了女朋友,很喜欢你母亲去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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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沿着僻静的窄巷开进了一处庭院——说是庭院,其实只是三排中式房宇半围着一块青条石铺就的平整空地。几株高大的国槐树冠丰满,为停在树下的几辆轿车蔽去了日光。四下里一片安静,不闻人声。周围的房宇,形制也有些怪异。灰砖垒就的五花山墙敦厚朴重,比寻常房舍厚了一倍不止;悬山屋顶亦是斑驳灰瓦,上头还生着几丛细叶芒草,檐下的小方窗也毫无装饰……怎么看都不像个可以“喝下午茶”的地方。
“怎么?怕我卖了你啊。”虞绍珩见苏眉面露疑色,一面说笑,一面就要伸手拉她。
苏眉不待他碰到自己,便把手放到了身后,“你总不会穿着制服来做坏事。”
虞绍珩笑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坏事了。”
苏眉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上前叩门,只见开门的是个膀阔腰圆的黑人壮汉,比虞绍珩还要高出半头,壮硕的身躯绷在一身黑西服里,人又站在暗处,只有领口的白衬衫和一双微凸的白眼球最显眼。苏眉见了,不自觉地往虞绍珩身边挨了挨,却见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枚直径不过三四公分的暗金色硬币,那人一见,便摊手摆了个“请”的姿势,让出身后一道雕花扶手的楼梯,旋往地下。
虞绍珩亦抬手示意苏眉下楼,苏眉才刚下了两级台阶,便听身后传来关门的声响,四周的光线也倏然暗了下来。她忍不住回头,见虞绍珩正解开衣扣,要脱身上的外套,忙问:“你干什么?”
虞绍珩把外套搭在手上,心不在焉地答道:“刚才你提醒我什么来着?”
苏眉轻轻咬了下嘴唇,“这是什么地方啊?”
虞绍珩下到她身边,又去捉她的手,“寻开心的地方。”
苏眉忙不迭地挣扎,却见虞绍珩肃了肃脸色,“楼梯上不许追逐打闹,老师没教过你吗?”说着,又握住她的肩膀,正色道:“放心,你看我像是会不胡闹的人,就是想让你散散心。况且,要是往后你只肯跟我做朋友,只怕我也不好带你出来玩儿了,你就迁就我这一回,好不好?”
苏眉别过脸去不肯看他,却也没再挣开。
楼梯尽头,是用一架十二扇丝绸屏风隔出的走廊,壁灯的暗光像团团萤火,照出赭色屏风上精工刺绣的亭台楼阁,一阵活泼逗趣的萨斯音乐托着高低起伏的谈笑,从柔脆的丝绸上渗了出来。屏风那边似乎是个开阔的大厅,一个个硕大的金属鸟笼从天花板上垂吊到半空,里头鲜花簇簇,灯光旖旎,有的甚至还装饰着真人大小的裹在汉装唐衫里的盛装人偶——近处的一个人偶突然腰肢一倾,托腮而笑——原来那鸟笼中的并非人偶,而是艳妆如精灵般的女伶!
“呵……”苏眉讶然低呼了一声,掩唇之际惊觉发尾一沉,却是虞绍珩趁她出神之际,拆了她的发针。
微起波纹的长发自肩头散落,苏眉连忙用手挽住,“你干嘛动我头发?”
虞绍珩用手指挑在她发间梳了一下,“这样更不容易被人认出来嘛。”
苏眉自己理了理头发,抿唇道:“你能不能规矩一点?你再这样,我真的走了。”说着,伸手去要自己的发针。
虞绍珩却把她的发针收起了衣袋,“走的时候再还你。”
两人绕过那屏风,眼前的景象更叫苏眉觉得离奇,幽暗暧昧的光线叫人难以辨出大厅的全貌,柔滑的丝绸帐幔将墙壁完全覆住,暗紫色的底子上绣着光泽绮丽的荷花和翠鸟,冷气摇出的凉风从帐幔上习习而过,拂出涟漪般的褶皱。招待客人的小圆桌上搁着形态各异的连枝铜灯,只是灯座上点的却是西式圆蜡,烛光点点,如同夏夜星辰,照明的范围有限,不到近处很难看清客人面目,但一路走来,飘进苏眉耳中的只言片语皆是外语,迎上来的侍者是个穿短旗袍的浓妆女子,眉眼单薄,眼线画得极长,开口同他们打招呼,说的亦是英文。整个大厅唯有舞台上一圈明蓝的追光是亮的,照着一个戴领结的黑人,手捧萨斯,吹得很是俏皮;活像好莱坞歌舞片里的踢踏舞演员。
虞绍珩拉开椅子,让苏眉坐下,“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苏眉看着侍者把铜灯上的蜡烛一颗一颗点起,蹙眉道:“我觉得有点不伦不类。”
虞绍珩莞尔一笑,“这里就是一个从没来过中国的西方人,对中国的全部想象。” 他话音未落,那女侍应先笑了一声。
苏眉翻开菜单,见上头都是西菜,便对虞绍珩道:“我没来过,你作主吧。”
“好。”
苏眉留神听他点单,末了听他叫了两杯香槟,忙道:“我不喝酒的。”
虞绍珩劝道:“香槟没关系的,稍微喝一点,给你压压惊。”
苏眉郑重地摇头:“不行,我不喝酒的。”
“为什么?”虞绍珩瞥了她一眼,笑道:“不放心我啊?”
苏眉窘道:“不是的,父亲不让我和姐姐喝酒。”
虞绍珩不大相信地看着她:“你从来没喝过?”
苏眉笃定地摇头。
虞绍珩仍是狐疑,“不会吧,结婚的时候也没有吗?”
苏眉垂着眼睛申辩:“没有,真的。”
“好吧。”虞绍珩耸耸肩,对那侍应交待道:“两杯Mojito。”
那侍应点头一笑,下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