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对话”

“ 卖荔枝,身外是张花红被,轻纱薄锦玉团儿,入口甘美,齿颊留香世上稀,什么呀,可是弄把戏,请尝个新,我告诉你。这是岭南佳果靓荔枝,果中之王,人皆合意……”

每天下午四点在电视机前总会坐着一位老人,已届暮年,但腰板仍挺直。他翘起二郎腿,空中悬着的脚随着鼓点晃动,手肘撑着桌面,支起有着零星胡渣的下巴,闭着有点凹陷的双眼,嘴里哼出带有独特粤语风味的粤曲。


他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也经历过战争年代,下田种地,扛枪打鬼子,当过村的大队长,也跟随过改革开放的大潮开过纸板厂,他可以说见证了中国历史的几次沉浮。

或许是他幼时生活的年代过于艰苦,又或是受父辈的影响,他很能吃苦,曾和几头母猪一起在猪粪满地的猪栏睡都没吱过一声,有野树根刨来吃就乐得喀喀笑。

他节俭,从来不花一分多余的钱,不浪费一点有用的物。军绿色的长裤膝盖处因常年干活磨得发白,他嘴边长挂的一句话是“有得穿有得用就嘚啦,唔使买咁多野”。(有得穿有得用就行了,不用买那么多东西)

就是这样的他,也特别爱笑。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眉角上扬,挂着几道褶子的粗糙的脸,露出那一颗俏皮的大金牙。

他喜欢跟我们说以前的事,手舞足蹈,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一样,黝黑的脸上添了几分稚气,连同双眼都带着光。

我们总是支着下巴认真地听着,脑里无数次闪过他描述的画面,眼睛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他。


记得我刚上初中那时,离家比较远,所以是全日制寄宿,大概隔两周才回一次家。

广东的大冬天是湿冷的,风会卷着冰冷的湿气无情鞭打在身上,在风中吹一个小时怕是连一个年轻人也受不住。

可是他这个人总不听劝,倔强得很,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我软磨硬泡让他不用在侯车亭等我了,我自己可以安全回到家的,还是他的身体比较重要。

每次跟他说这个,他就讪讪地抹了一下鼻子,东瞧瞧西瞧瞧,然后假装好声应下来。

每次五点半回家的车都十分拥挤,车上几乎全是穿着校服带着点疲惫的学生。

那天是周五,我依旧乘着五点半的公交车回家,天冷没开窗,车上的空气稀少得可怜,红晕都爬上了我的脸颊。

快到站时快七点了,暮色已至,虫声渐密,可以看到路边都亮起昏黄的灯了。

到站了,意料之中,我下车后又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依旧站在马路对面的候车亭,本来缩着脑袋,看到车子一走就向我们刚下车的这群人伸着脖子张望着,手仍然揣在裤袋里。

直至他看见我小跑到他身边,嗔怪他几句后,他才把手拿出来,笑笑握着我的手一起走回家。

他长满老茧的手又大又温暖,我冰凉的手在他手里渐渐变得有温度,这时候好像听到了他簌簌的笑声在指尖流荡。


再旺盛的烛火也会有熄灭的一刻,再美好的朝阳也会变成似血残阳。我只是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平时笑呵呵的他被查出已患上肝癌晚期。

那段时间,没再看到他在炉火旁打盹,也没在看到他翘着二郎腿哼着他最爱的粤曲。

可是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好像少了点什么。他时时搬起木板凳坐在门口,盯着门前的院子大半天,听不清他在喁喁低语着什么。

他生病的这段时间我在读高二,每周我都会回来陪他聊天,用眼睛描摹他的脸,仿佛只要多看一眼,他就会留在我身边更久一点。

我拉着他的手,问他难不难受,他还是笑出了褶子,摇了摇头。盯着他苍白发紫的嘴唇,我的心宛如被麻绳紧紧绞着,揪得发疼。人老咯,是该休息休息了,他的视线又落在了门前的院子。

第二天要补课,所以下午我就要回学校了。

中午他说困了,想睡一下,躺在了床上。我就在房门口静静地坐着,看到他侧着身子背对着我,捂着腰部,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我知道,他在努力强忍不想发出异样的声音,不想让我们担心。我知道,他很难受,可我却不能为他做什么,那种无力感侵蚀着心房,落地成灰。

该回去了,要回校了,我声音带着嘶哑:“爷爷,我翻学校啦,你好好保重身体啊,我下周放假再翻来睇你。”(爷爷,我回学校了,你好好保重身体,我下周放假再来看你)

他躺着床上睁开浑浊的双眼,抬眸一直盯着我,直至他忍不住咳了一下才扯着嘴角,“嗯嗯,你俾心机读书就嘚了,好好学习,唔使担心我。”(嗯嗯,你用心读书就行了,好好学习,不用担心我)


我后退,转身,抬脚,身后是熟悉的灼灼目光。

哪想到,前路,四周,是哭天抢地的叫喊,是黑暗吞噬绝望包裹的无底深渊。

没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对话。

其实啊,他还在,永远都在,因为我在梦里经常看见他,我心里还想着他——我亲爱的爷爷,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祝您平安喜乐。

你看,他又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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