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琉红是这儿的公主。这里是远西杜国,四时有繁花,常常有清水。杜国是一个小国家,人少地窄,但是很富庶。
但是琉红并不姓杜。她和她父皇都姓作“姜”。姜琉红,长作仪态公主,唇红齿白,身段姣好。脚步金莲大小,脸面似春织红水,相貌如冷水碰霞。
自琉红十岁起,就被父皇送到了杜国边角的方圆高山里,跟从高人学习军事奇术。
那一年,是杜国初年。风和气清的天气,远方传来鸟鸣不断。已经是春夏之交,路途明朗宽阔。姜琉红十岁不过,一脸稚嫩,骑在大马上,马头很高,足足遮住她一半。
柳绿花红时节,雁群远处摇摆起伏,一高一低。她在山口长路上,青灰的天气,谢瑯礼一身轻骑戎装,从前面的岔路口骑过来,大约是十三岁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谢瑯礼。你呢?你是公主吗?”他昂着头颅,一问。
姜琉红点点头,嘴巴红红的,太阳很大了,正是中午不到,她让身后的侍从拿了红色的莓果给谢瑯礼吃。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谢瑯礼一脸稚嫩,比她高了不少。一身紫白色的衣裳,宽松极了。脸面白净如玉,扬气的眉眼,宽阔俊朗的长相。
“你呢?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姜琉红问他。
“我早就来了的。我今天出去买东西吃。师父还在山里面睡觉。我父母早已经不在了,师父就是我父亲。”他扬着嘴巴说话。
后来琉红才知道,谢瑯礼的父母,早就死于一场战乱。
十岁的时候,琉红在山里开始学习。十三岁的时候,她已经小有成就了。师父说她资质不错,天赋很高。如果是早点来的话,指不定,会比瑯礼还厉害。
谢瑯礼不可置否。那一年,正是姜琉红长的很快的时候。时间也过得超级快,夏天的时候,师父就开始让谢瑯礼教她武功精学。
琉红的容貌出色,除了军事,她也擅长舞蹈乐曲。每一年,父亲都会派两个人过来,教她半年的才艺。
冬天,很冷的冬天。早晨的时候,远方的山尖冒出白雪。云气覆盖住半边天。树林光秃秃地,依次排下来。
谢瑯礼叫醒她。姜琉红那时候,还伏在床边睡闷葫芦觉。她倒是十分勤学好问,连忙起来吃过早饭,谢瑯礼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师父总说,好像是谢瑯礼的功劳,琉红才学得这么勤。怪只怪,他长得太俊了,自己也只有两个徒弟。
世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大乱,似乎,只是在一瞬间。远望是狼烟烽火,近看,不过是饿殍浮路。
琉红下山的时候,已经是十九岁,杜国正前狼后虎的时候。谢瑯礼二十二岁,刚刚是成熟年纪,琉红要他和自己一块回去,师父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应允。
“为什么?”那时候正值春季,夜晚的梨花弄弄,杏花丛丛。她敲了敲师父的木房门,没得到回应,算了吧。
姜琉红是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不到离开的。从山间的小路骑马过来,一出去,外面早已经换了人间,早是村庄群群。几个侍卫护卫左右,姜琉红转身回头看,早已经骑上马的,谢瑯礼没出来相送,也没看见他在哪儿。
阳光一点点升起来。
行到路口的时候,又换了一匹快马。等到了杜国皇宫,已经是晚上点。傍晚的时候。
父皇派人过来,让琉红去吃晚饭。琉红不想去,没什么胃口,只是她父亲要求她必须去,吃完后有要事吩咐。
席间,一位公子和他们一块儿进食。
晚上,星河幕帘。月影低垂。
“这是李家的公子。李家是开国元老,三朝武将之首。他是嫡长子,叫李青成。”父亲说。
烛火灯光,姜琉红愣了一下,好像知道意思了。
“李青成的聘礼后天到。琉红,你准备准备,这是一桩好事。”她母亲低声说着,开心得很。
姜琉红拨弄着碗里面的米饭,忽然想起来,她走了以后,谢瑯礼是没有晚饭吃的。师父练功,从不吃晚饭。谢瑯礼用功极了,没人做饭,他每天都要饿一个晚上。
从小到大,只有琉红去的那几年,他有完整的一日三餐。
外面月亮很圆,很安静。
“公主有小字吗?”李青成走来,陪着她一块儿回宫。琉红摇摇头,恍恍惚惚的。
李青成似乎是意料之中,去到她的院子里,随即喊人端来了墨汁白纸,给她取了一个小字。
“成家是女好,静女悬君臣。臣以为,公主静美无双,理应取个‘壹’做小字。”月色下,柳青红。
他送了对耳环给琉红。
“照你这么说,我应该叫做什么?姜壹?”琉红故意为难他。
李青成没说话。外面风声越来越大,他回家了。
战事越来越紧。杜国却是胜在朝夕。准确地算过来,杜国已经打了半年多的仗了。如今,只需要再进行两到三次大型战役,胜利防守指日可待。
再加上周边都是些声望国家,故而姜琉红她父皇不算很担心。
第二天。下着一场小小的春雨。琉红逃出去了。只穿了身蓝色衣裳,轻便得很,头发妆容简简单单。
她骑上来时的那一匹宝马,淋着细雨,走过城土广阔,日头暖和,下午点,就到了山里。
“师父。谢瑯礼吃晚饭了吗?我给他带了烤鸡和酒水。他一定会喜欢吃的。”琉红走过去,夜色下,安安静静。
师父的木门闭着,她敲了敲,只见得他走出来,昏昏欲睡的眼神,接过姜琉红手里面的烧鸡,说:“是琉红呀。烧鸡我吃吧。不巧了,瑯礼中午出去了,不回来了。”
“哪儿呢?他去哪儿了?”姜琉红问。
她师父摇摇头,没说话,只说了山路险恶,让她睡一晚再走。
琉红没应答,站在远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又径直折返了。
一转眼,又是一年秋季。天边的大雁循空而过。花红柳绿,不过一瞬间。
那一年秋雨潺潺。姜琉红站在李府的屋檐底下。落雨纷纷,她寂静的脸庞,染上人间烟火。
今年的这几日,正是即将开战的时候。预计是明年夏天收兵胜利。因此,父皇说,姜琉红必须嫁给李青成,否则,就是连公主,也不要做了。
家国天下,落血如同落雪一般容易迅速。那一年,她十岁不到的时候,家里面的算命天星说过,爱恨分合,对于姜琉红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他说,流事竟婉转,儿来已承欢。
芬华落千里,红花结旁枝。
姜琉红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她接连去寺庙里拜了两个月的菩萨,旁的什么都不求,只求,打仗的时候,不要遇到谢瑯礼。
秋天的最后一场雨。
上战场的时候,她因为用兵出奇,奇兵致胜,所以名声赫赫。不过战事凶险,李青成日日在她左右,故而又给她刻了一个平安锁,上面刻着“杜壹”两个字。
“为什么不是姜壹?”琉红问他。
李青成摇摇头,说:“流年易逝惹人醉。不必纠结的,公主还是忘了吧。待战事结束,我亲自为你庆功。”
可惜的是,李青成也没能等到,杜壹的庆功宴。
战事胜利后,杜国安然无恙,国土面积增加了几倍之多。史书称姜琉红公主为“神军杜壹”,意思是军事天赋高,用兵如神。
那一年战争凶险极了。第二年春天,李青成就亡在了神军杜壹的战场前方。
长箭射过来,姜琉红还是见到了最不想看见的人。
谢瑯礼是敌国的将军,也是驸马。那年,他六岁,父母双亲亡在敌国的对外战争中。他七岁入山学习,二十二岁回到桑梓地,成为首位镇国将军。他文武双全,紧接着,又娶了公主,成为驸马后,就继续完成,父母没有完成的事业。
“每一年的晚饭,忘了吗?”姜琉红抬头,问谢瑯礼。
“你怎么不跟我说呢?我们明明能够在一起的。”姜琉红质问谢瑯礼,月色无边安静,风声夹杂着夜色,树叶子呜呜摇晃。
“那一年,我们就不应该遇见。”谢瑯礼抬着头,没看她。
他依旧是那身戎装,长眼细眉的长相。
“现在好了,我夫君也死在你亲手围绕的战场上。”姜琉红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李青成没有被谢瑯礼射死,却死在了他手底下士兵的箭下。
那一年,他们都还小。师父教导他们两个,军事兵法,当用于君子之手。
君子之手,不是天来决定的。而是人为。
琉红亲手刺死了当初的少年,眼前的敌军将领。
满天晚霞里,她亲手盖上了他的眉眼,一滴泪掉下来,没落准,只是滴在了地上的尘土里。
琉红最后回家的时候,看见胜利的天色,落在晚霞里。儿童的眼睛单纯稚爱。
史书称姜琉红为“神军杜壹”。
她想,她老了以后,是不愿意提起这四个字的。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爱过李青成,人世长长短短,后来,姜琉红亲手灭掉了敌军一整个国土,把谢瑯礼从棺材里挖出来。
他身体没什么变化。
那一年,战事胜利后,琉红哭倒在师父面前,说什么都要出家为僧。
她师父没说什么话,好像还没老,依旧是当年的神采。只是递给她一颗药,说自己会老的,就要出山了,不会再回来了。
姜琉红知道,能陪伴自己的人,少之又少。纵使不愿意,也须得是自己最喜欢的。醒来后能不能记得,没什么关系。
谢瑯礼会和她住在一起,在山里,正如当年,他们一块儿拜师从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