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七十六岁了,身板硬朗,脸色红润,模样跟他中年时候相比没有太大变化,要说明显的变化,便是满头的白发了。
父爱如山,我体会到的确实如此,那爱随着岁月的沉淀越发深沉,让我忍不住想提笔记录下父亲过往的点点滴滴。
1.成家立业
父亲生于解放前,那一年正值抗战胜利结束。十八岁那年,他从军了,也就在那一年,爷爷去世了,没能赶回家披麻戴孝,成了他最大的遗憾。
1969年,父亲从军回来,经我大姑介绍认识了我的母亲。母亲个儿小巧,皮肤皙白,一对杏眼笑起来就眯成了一条缝。母亲那时候就已经是党员了,在村里非常活跃。父亲在部队的时候就是党员了。两个思想觉悟较高的青年一相遇,便互生爱慕,情定一生了。第二年正月,二人喜结良缘,那一年的腊月,我的哥哥出生了,四年之后我出生了。
父亲因为是退役军人,加之家庭成分好(贫农),就被村里推荐到建筑安装公司上班,那时叫省建筑安装公司,是一家国企。
父亲的工种是水电锅炉安装,他虽然文化不高,只上过三年小学,但他头脑聪敏,谦虚好学,技术在同事当中是佼佼者,几乎每年都获得先进工作者称号。中年之后,不少年轻的后生想拜他为师,他一嫌麻烦,二怕误人子弟,婉言谢绝了,最终拗不过别人的执着,还是收了两位徒儿。
2.勇敢走出去
1983年,父亲所在的公司获得了利比亚的一个工程援建项目,他凭着过硬的技术,获得了去国外工作的机会,期限两年。可父亲舍不得离开家,母亲鼓励他,机会难得,去国外能挣更多的钱,为了孩子将来的教育,怎么也得去。父亲觉得母亲的话有理,便依从了她。所幸的是,他们一同去的有几十位同事,并不是很孤单。
利比亚濒临地中海,虽然是个小国,但石油资源丰富,国民生活富裕。听父亲说,他们在那边工作每餐都能吃上牛肉、面包和鸡蛋,而当时国内老百姓的生活还是比较清苦,能沾上一点肉腥就不错了。
父亲第一年去了之后没有回家过年,就寄回了两张照片,一张坐在书桌前翻阅着一本书,俨然一位学者的模样,另一张穿着衬衫打着领带,背景是公园。我注意到母亲常背着我们抹眼泪,她肯定是想念父亲了。那年过年,没有父亲在身边,我们家显得冷冷清清。
一年后,父亲回家探亲,回来时背着一个风格别致的大背包,说话的声音变得格外小,我跟在他身后,总是不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后来才明白,在国外是不允许大声喧哗的,时间久了,说话也就变得谨小慎微了。
在家呆了半个多月,父亲又走了,这一次真是难舍。他走的时候,我的手紧紧攒着他的身子不愿放,他的喉咙也哽住了,说不出话。母亲将他送走后,回来时也是默默流泪。
又过了一年,工程完工了,父亲和他的同事们终于回国了,回来时带回了进口的彩电、录音机、相机,还带回了些布匹,给亲人们送了不少。我和哥哥也得到了心爱的礼物。父亲还带回了一本珍贵的影集,照片有在北京拍的,有在利比亚拍的,记录着他这两年走过的轨迹。
3.修房建屋
父亲出国归来,挣得了较为丰厚的报酬,在那时候是名副其实的“万元户”了。这还不够,拥有一栋像样的房子才真的是光宗耀祖。于是,父亲开始着手翻修原来的老屋。
因为父母亲为人和善,出的工钱又比较实在,族人、亲戚和乡邻们都极力凑成这件大事,不到半年的时间房屋终于建成了。
房屋是土墙结构,坐东朝西,三间正房呈一字型排开,中间是堂屋,两侧各有一间卧房,拐角的一间“牛屁股”(形状像牛的屁股,也有叫“后墩儿屋”的)是灶屋,与灶屋相连接的是两间厢房,门朝南而开。外侧的那间厢房修成吊脚楼,以楼板隔成两层 ,上面那层供人居住,下面那层喂养牲畜。这便是典型的土家吊脚楼。
端水(房屋落成)那天,族里的老老少少和队里的乡里乡亲都来我们家帮忙,按照执事单的分工各司其职,忙碌个不停。那一次我们家请的客人比较多,无论是父母亲两边的重亲重戚,还是远房亲戚,都被请到了。
记得舅舅家送来了梁树和一块匾。梁树粗且直,在中间部位用红色绸缎寄成一朵绣球,牌匾也是。舅舅家还请来了双唢呐,吹吹打打地走进我家大门,好不喜庆。吹唢呐的是我大姑家的两位表哥,那时候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年轻小伙。
据说,上梁的梁木由娘家人送,是由来已久的习俗,这样主家有面子,娘家人也有面子,显示两家人和和气气。
我们家的房子后来刷了白粉墙,门窗和墙角刷了油漆,地面用水泥进行了平整,这些活儿都是父亲亲自做的,水平不比专业师傅差。
4.大局观
父亲刚刚回国时,我们家所处的小山村是没有电的,家家户户用的是煤油灯。房屋建成后,为了改变这一状况,他带领家族年轻力壮的男子去山上砍树,搭建电线杆,硬是将电线接通了,从此结束了煤油灯烟熏火燎的日子,他带回的进口彩电、录音机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那年月,国内彩电紧俏,一般人家买不到,也买不起,队里只有我们一家用上了。
自此,我们家可热闹了,叔叔伯伯、堂兄、堂姐经常来我们家串门,其实就是想看电视。大年三十也来我们家守岁,一边磕着瓜子花生,一边看春晚。从1985年开始,春晚成了我们一家大年三十必看的节目,可父亲老说1984年的春晚最好看,那年他们在国外过春节,大使馆工作人员给了他们春晚的录像带,也许是在异国他乡倍思亲,所以才觉得那节目格外好看吧。
八十年代末期,我们家所处的山村还是交通闭塞,就一条小路通向主公路,父亲每天上下班骑自行车很不方便,只有将车寄存在公路边的一户人家那里,然后步行回家,经常是破晓时分出发披星戴月而归。我们上学也是走这条小路,坡上坡下的,爬上坡腿酸酸的,走下坡腿直打颤。沿途有一条小河,天气炎热的时候,我们就淌着河水而过。中途还要经过两座桥,遇到涨洪水的时候,那河水的喧嚣声吓得人腿直发抖。
为了改变行路难的问题,父亲号召整个队里的青壮年男子修路,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硬是从山间开辟出一条公路来。虽然路面狭窄,也不平坦,但能容纳一辆农用车通过,父亲的自行车也可以骑回家了。那辆自行车一直伴随他,风里来雨里去,直到他退休。
5.重情重义
大姑、叔叔、二姑相继成家之后,父亲就让奶奶和小姑跟着我们一起生活。奶奶年轻时落下了支气管炎的老毛病,没有根治,年老后就经常犯,还闹头疼,父亲就经常给她买保暖的衣服、鞋袜,买治咳嗽的药品,从未间断过。母亲则负责奶奶的日常饮食起居,生怕她冻着、饿着,不让她做体力活。他们的孝道在乡里乡亲中传为佳话,都说我奶奶好福气,有这么孝顺的儿子儿媳。
随着年岁的增高,就在九三年的夏天,奶奶病情越发严重了,发展成肺气肿了,在她弥留人间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父母亲不离她左右,日夜守护,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没见父亲落过泪,可他的神情是哀伤的,也许他觉得奶奶的离世对她是一种解脱。
父亲很重视手足之情。他们兄弟三人,大伯和叔叔的性格比较开朗,父亲最稳重。大伯的子女多,生活比较贫困,经常为生计发愁,尽管我们家也不是很宽裕,父亲还是经常周济他们一家,无论是衣物,还是粮食。其他几个兄妹,哪家遇到困难了,他都是鼎力相助,从不计较得失。哪家闹矛盾了,都邀请他去主持公道。哪家需要修理安装个什么东西,他从来不推辞。他就是这个大家族的主心骨。
父亲对母亲的情感是很深沉的,很少见他们红过脸,更别说吵架了。父亲在外工作,家里的重担就由母亲担着了,他知道她很辛苦,疼在心里,每逢周末他就抢着干活,干得越多越开心,如果哪个周末天气不好,没能帮上母亲,他就不开心。每年母亲过生日,哪怕是风雪交加,他下班之后都要赶回家,称点鲜肉,买点小礼物。其实,只要他赶回家,即使什么也不买,母亲的心里都是甜蜜的。
父亲在国外工作的两年,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和母亲互通信件,在信中彼此讲述工作情况和家里的情况,都报喜不报忧,以免对方担心。母亲还让我和哥哥给父亲写信,那时候我们在读小学,不会写信,母亲就口述,教我们写。
两年后,父亲回国了,要求母亲去北京接他,其实他是想她能借此机会去北京游玩一下。母亲有些犹豫,家里一摊子事放不下,我和哥哥需要人照顾,还有晕车的毛病。奶奶知晓后,极力支持她去北京,让她一切放心。
父亲和母亲在北京呆了半个月左右,去故宫、毛主席纪念堂、长城等主要景点游玩,并拍下了珍贵的纪念照片。有几张照片拍得蛮不错,照片中父亲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母亲手中提着水果,面带微笑,依偎在父亲身旁,幸福满满。
6.父爱如山
父亲对我们子女的感情也很细腻。小时候,为满足我们兄妹俩的好奇心和玩性,父亲时不时给我们买玩具,那时候的玩具品种不多,满足不了我们的渴望,他就手工制作玩具,像哥哥玩的陀螺、铁环、弹弓、木手枪,我喜欢的毽子、跳皮筋等,都是父亲的手工杰作,丰富了我们的童年生活。
慢慢地,我们长大了,父亲开始关注我们的教育,他自己文化不高,希望我们兄妹俩多读书。他言语不多,但每说一句话都语重心长,直击我们的内心深处。
父亲特别关注我们的品行培养:吃饭不许把筷子搁在碗上,说话不许带不文明的口音,着装不许奇装异服。
当我从学校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后,我恋爱了。一天晚上,我和男朋友出去散步,将近午夜才回归,发现父亲坐在床沿边抽着烟,沉默不语。我以为他要严厉地斥责我,但他没有,只是低沉地说:“以后出去玩早点回来,以免我担心。”我应了一声,心里满怀愧疚。
还记得我喜欢穿的一条白色长裤扣眼坏了,没怎么在意就随便丢在父亲的寝室里出门玩去了,待我回来时发现扣眼已经用蓝色棉线缝上了,那蓝色和白色搭在一起很不协调,那针脚也不细密,但浸满了父亲满满的爱,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条裤子后来我没有再穿,但一直保存着没有丢弃。
我出嫁之后,并没有当自己是嫁出去的女,依然是隔三差五地去探望父母亲,蹭饭吃也好,陪他们聊天也好,这种依恋之情随着岁月的增长越来越浓。
7.老来乐
父亲在部队的时候就学会了拉二胡,这一喜好一直伴随他到老,从未放弃过。
近几年来,父亲结交了一位朋友赵伯,他们志趣相投,都酷爱拉二胡。赵伯组建了一个乐队,邀请父亲参加,每天上午他们都去凤凰山公园合奏,风雨无阻。赵伯经常给父亲复印歌单,父亲自己也会抄写,几年下来,累积了一大摞。
为了提高拉二胡的技巧,父亲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跟随视频中的专业老师学习技法,后来成了他们乐队的骨干,被人尊称为老师,他也因此找到了自信。
自从加入乐队之后,父亲的心情开朗多了,对二胡也是更加痴迷了。我每次过去探望他和母亲,准能在他的卧室里找到他,他不是在抄歌单,就是在揣摩新学的曲子。只见他的头随着曲子的节奏而摇晃,脚下也随着韵律而打出节拍,跟他打招呼,声音小了他还听不见,完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有一次,我正在哼一首刚刚学会的歌曲,父亲打断我,说这首歌他有点熟悉,说罢他就把歌单找出来翻阅,真的有这首歌。我不禁笑道:“爸,这歌您也会啊,这可是目前流行的歌曲啦。”他二话不说,直接拉起了这首曲子,打消了我的质疑。
后来,父亲又学会了使用微信,能用文字跟我们简单交流,还能上传照片。
我开始重新认识父亲,他看似固执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细腻而丰富的心灵。
8.独特的养生法
父亲注重养生,这个观念还是我表妹送的一套书带来的。这套《求医不如求己》分上中下三册,作者中里巴人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深奥难懂的中医理念阐述得清楚明了,全书阐述的一个理念就是“自己才是自己最好的医生”。
父母亲热衷于其中,特别是母亲,她当过赤脚医生,对身体的穴位本来就比较敏感。只要是闲下来没事,他们就对着书全身找穴位,这儿按按那儿揉揉,够不着的地方就相互帮忙。
有一天,父亲用砂纸在打磨一根差不多一人高的木棒,我问他用这木棒干什么,他说用来健身,说完就用木棒开始演示。只见他双手紧握木棒自头顶开始来回滚动按摩,之后移至后背自上而下按摩。他说这叫移步法,经常练习可以打通背部的两条经络。
又一天,我发现父亲的房间铺上了红的绿的泡沫垫,他说这是用来练习跪膝法和金鸡独立法的。不仅父母亲热衷于练习中里巴人的养生法,我和哥哥也被影响了。过了段时间,我再看父亲,一改往日蜡黄蜡黄的脸色,变得红润了。
这就是我的父亲,极其平凡而又真诚简单,然而他身上映射出来的品质,却又是那么的灿烂和耀眼,是值得我们传承的宝贵精神财富。我深知,那无常指不定什么时候到来,我与父亲的因缘会在某一天消散,我能珍惜的只有每个当下。
本文初稿写于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