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周以后,办齐手续,我们乘飞机到尼泊尔加德满都,转乘大巴到珠穆朗姆峰下。这次出行,我没有带阿康。其实在出医院的那天晚上,阿康再次提出,让我和他在一起,他可以在我身边照顾我,对我好,一生一世对我好。
可我再次拒绝了他。
我对阿康说,对不起,你懂。
阿康笑,没关系,我等。
其实我可以体会他眼中的失落和心伤。
出国前的一天晚上,我打电话给阿康,说要出差,跟徐冉一起。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在电话那头呆了半响不吭声,然后说,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我没有带他去。我想,阿康,你向来是个聪明的男子,你知道,我已经有了梦了,那个梦里的男人。我相信他不是凭空的一个幻想,他是真实存在的,即便真的像你们所说的,是我心头的病,那我也要找到这病的根。
有时候,我也在纳闷,阿康为什么对我这样着迷,我除了会写小说和样貌中上以外,真的一无是处,不仅如此,我还是粗心的女汉子,我真不明白,哪里值得他爱?
阿康,我在心里为你祈祷,你一定可以找到你的如意恋人。
在尼泊尔,我将梦中的场景说给当地的导游兼翻译听。我说,我愿意出两倍的佣金,只要你能帮我找到这个地方。
导游摇头苦笑说,这得是多偏僻的地方啊,就连他这个当地人也根本没去过。
导游甚至跟我开玩笑说,那只是我的幻想。
可是我坚持认为那一切是真的,即便是存在梦中,我也相信是真的。
按照我在梦中的印象,我们找了很久,走了很久,失望过,惊喜过,又失望过。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即将放弃的时候,我们终于在一个黄昏找到了那个地方。
其实并不是我们找到了那个地方,而是那个地方找到了我们。
我见到了梦中的雪橇犬,那只热情的狗狗跑过来,欢快得摇着尾巴向我打招呼,舔我的手。我们跟着那条狗去了那个村子。
村子并不大,我们进去时已是炊烟袅袅,家家起灶。跟着狗狗进了一户人家,我遇到了一个当地的老妈妈,是那只狗的主人。
老妈妈一见到我就像老朋友一样打招呼,而我不认得她。
导游翻译对我说,老妈妈问你好,还问你,怎么那位肖先生没有来?陈先生怎么也没有来?他们都还好吗?
我猜到,他说的陈先生是陈康,可是肖先生是谁?我握住老妈妈的手问,谁是肖先生?
老妈妈听完翻译的话后,满脸惊诧得望着我说了一句话。
陪同的翻译说:“你男朋友啊!”
望着老妈妈慈祥的面容,我和徐冉的脸色都变了。我意识到,有一个秘密,一个必须揭开的秘密。
当晚,我们住在了老妈妈家,听她讲了很多。
老妈妈告诉我,5年前,我来过这里。
同行的,还有我的男朋友肖先生和阿康。
我们整整住了一个礼拜。
可是,这些,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那时候,徐冉和我还尚未结识。所以,她也不知道。
肖先生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我失眠一整夜。
第二天,我和徐冉匆匆赶到加德满都,坐飞机回了北京。
我去找到阿康,他是我发小,他是我铁哥儿们,他爱我,他应该告诉我一切。
可是,被问及此事,阿康的表情很惊讶,他摇头说不知道,还劝我多休息,说我太累了,还说那个尼泊尔的老婆婆老糊涂了,记错了。
我不甘心,我和徐冉去了出入境管理局,托人找关系,最终查到了肖先生。
他叫肖轩,5年前的确去过尼泊尔,一起出境的还有我、陈康。
我疯了似的回去找阿康,我抓住他拼命问,拼命问。
拗不过,阿康告诉了我一切。
尘封的真相太令人惊讶。我心碎了。
8年前,那时我刚来北京,只认识肖轩。
6
我和肖轩相识,相恋。而后,陈康从美国返回,经我介绍,与肖轩相识。
肖轩是神经内科学者、医学博士,当时正在开发一项有关大脑记忆工程的科研项目——大脑记忆移植,而肖轩恰巧是软件芯片领域的高精尖技术人才。
经向研究所领导推荐,肖轩邀请陈康一起加入研究所进行该项科研研究。
可是好景不长,由于资金缺乏、技术不成熟和实验风险较大等诸多因素影响,研究所的领导决定,暂行搁置大脑记忆工程相关科研项目。
可是,肖轩不甘心就此放弃,他私下与陈康商议,继续开展科研,开发人脑功能。
当时,我不同意继续开展研究,可是肖轩请你出面说服了我。阿康轻声告诉我说,没有实验对象,而你自告奋勇做了我们的实验对象。因为你太爱肖轩了。
我说,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阿康说,我们将一部分记忆通过芯片移植进你的大脑神经中,覆盖了你原有的记忆。后来,后来,出了一些问题,我们将芯片取出来了。
我说,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肖轩呢?
你做的那些梦多是从芯片里移植过去的记忆。我以为彻底删除了,没想到,还残留着在你的脑神经里,真没想到,你的大脑留存记忆功能这样强。
我打断他说,肖轩呢?
阿康说,他走了。
我盯着阿康的眼睛,说,你骗我。
阿康有些不安,他转身背对我,肩膀颤抖了一下,忽然转身对我说:“他死了。”
我感到心在一颤一颤地疼,脑海里都是肖轩的笑,他跟我聊文学、聊音乐......他对我说,这里是你的梦境,我是梦先生,你的梦若在,我便在,你的梦若不再,你便只能下次再来......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
徐冉递给我一个包裹说,阿康走了,他说这里面有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打开包裹,发现里面有一个U盘、一份芯片和一封信。
在U盘里的视频中,我发现了我丢失的一切,我关于肖轩的记忆。
就像阿康在信上写的一样,我自愿成为他们的实验品,允许他们将记忆芯片植入我的大脑,那份芯片里面所含的记忆就是阿康亲手跟拍的,包括我与肖轩在咖啡馆中相遇相识以及在尼泊尔的行程。
后来我开始出现幻觉,阿康说我的脑神经受损,意识错乱,建议肖轩停止这项研究。
可是肖轩不肯,他舍不得放弃已有的研究成果。
他们起了争执,阿康要报警,肖轩不允许,两人便扭打在一起,碰翻了仪器和药水,引发了火灾。
他们只好带着我逃了出来。
可是,肖轩舍不得那些实验留下的科研成果,倔强得跑回实验室去拿......
最后的影像很混乱,眼前一片大火,一双手拉着我往后拖,而肖轩向我挥手,似乎说了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只看到他向我决绝地笑,然后转身,消失在大火中。
有倒塌的轰隆声传来......
阿康在信上写:
米悦,原谅我的自私,我想告诉你,我对你的爱是真的。
当初,即便肖轩和你在一起时,我也深爱着你。
可是你不爱我,没关系,我想,你幸福就好。
我也曾经相信,你跟他在一起会很幸福,看着你幸福得活着,我就感觉很幸福。
肖轩死了以后,你太过悲伤,我实在不想看着你这样,于是我骗你喝下含有麻醉药的水,取出了芯片,并且摘除了你所有有关肖轩的记忆,转存在这份U盘里。
那块芯片,就是现在你手上拿的。
对不起,我太爱你了,我自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忘记悲伤,才有可能让你爱上我。
肖轩死后,我拼命追你。
我认为,这世间,除了肖轩和你的父母,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想,我对你,会是最好的。
可你还是不爱我。
也许是因为肖轩留给你的爱太强烈,即便消除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也无法抹除他给你留下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阻塞了一时的记忆之门,上苍为你开启了想象之窗,你开始写小说。
而后,你认识了徐冉。
我有时候想,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是肖轩冥冥之中赐予你的力量。
我以为一切都会好,即便你依然不爱我,我也无所谓,只要你能忘却悲伤。
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大脑中关于他记忆如此深刻,那些芯片存储的记忆早已深入到你的脑神经中无法根除。
也许,是你们爱的太深。
你之前说,你的梦境里和你现实的房间里都放着贝多芬的音乐。那是因为,你的那些梦,其实不是真的梦,只是芯片残留在你大脑中的记忆。那些记忆和你的潜意识相结合,成为你看到的一切。
你感觉,做梦时和醒着时听得音乐都一样,是因为你那时候根本没有睡,你只是沉醉在过去的回忆里。你当时之所以憔悴,是缺乏睡眠。
如今,所有一切都无法掩盖,一切都真相大白。
既如此,我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还给你。
悦儿,再次请你原谅我做的一切,原谅我剥夺了你回忆肖轩的权利。
还有,我当时可以去救肖轩的。
只是,在他被仪器架砸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犹豫了。
是我的私心和妒忌在作怪。我承认,是我太爱你了。
等我想去救他的时候,火已经很大了。
原谅我,肖轩的死,我有责任。可怜他在转身返回实验室抢救资料前,还将你托付给我,他说,如果他回不来,就让我好好照顾你。
他把我当亲兄弟了!
可我,我不配做他的兄弟,我不配!
悦儿,我曾发誓,要完成他的愿望,这一生好好照顾你。可是,我现在无颜再面对你,也无法再照顾你,我必须离开。
对不起,我爱你。
——陈康
后记:
出院以后,按照U盘视频中的指引,我在郊区一处废弃的厂区里找到了已是废墟的实验室,还有那个被装扮成查令十字街84号书店的咖啡屋。
我坐在梦里曾坐过的地方,抚摸着那个似有余温的咖啡杯,黯然落泪。
物是人非,再也没有人为我斟茶调咖啡,再也没有人对我温暖笑,再也没有一个梦先生在我身边对我说,一生太短,只够爱一个人。
可是,肖轩,梦先生,你知道吗?我想对你说,一生真的太短,短到想爱一个人都不够。
小说毕竟是小说,《恋上查令十字街84号》的梦中人终究不会走到现实世界中来。
斯人已故余伤悲。我离开北京,远离父母,出去旅行。
我想,此生不再回。
记忆太忧伤,唯有离别方解心痛。
不再写小说,只因每次提笔幻想,就会想起肖轩、阿康想起过去。
世间从此再无作家米悦,茫茫人海中,只是多了一个流浪天涯的无名过客而已。
忆终。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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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展示完毕。
公历2050年5月20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记忆研究所的会议室里,参会人员众说纷纭。
所长风远山指着插在电脑上的U盘和芯片说,同志们,刚刚大家看到的,是米悦女士的回忆录。除此以外,米悦女士还将当年肖轩先生和陈康先生两位前辈遗留的科研硕果无偿捐献给了我们,希望对我们正在进行的人类记忆工程研究项目起到辅助作用。
风所长顿了顿又说,院领导经过慎重熟虑,权衡利弊得失,最终决定重启大脑记忆移植这项科研项目研究。这项研究的成果,对于治愈人类情感创伤疾病以及人类大脑潜能开发研究具有划时代的重要意义。希望所有的同志再接再厉,以严谨认真的科研态度,加强科研力度,不辜负米悦女士的一番苦心。下面,大家有什么想法和建议,可以提出来一起商议。
所里新来的博士毕业生小李举手,风远山示意他说。
所长,我觉得,我们应该联系米悦女士,还有陈康先生,请他们回国,协助我们继续开展研究。
对啊,请米女士和陈先生回国再好不过,我们有好多问题向他们请教,肖前辈和陈前辈当年的研究硕果累累,说不定还可以发现一些新的有价值的信息呢。
对啊,我也想,请米女士和阿康先生回国。
......
听到好几位同志附和小李的建议,风所长咳嗽一声,语气沉重得说,我也有这个打算,只是派去联系的人告诉我,陈康先生早年出境后就杳无音信了。而米女士,在两小时前去世了。
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
忽然有人喊,所长,所长,不好了,快看,米悦女士捐赠给我们的U盘资料在自动删除!
10%,20%,30%,删除速度在加快......
快把U盘里面的内容复制下来!
天啊,风所,无法复制啊!
电脑黑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