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我放下手机,任由其渐暗至黑屏,于是整个房间再没有一丝光亮。
我订了明天的车票。
这一刻,我突然不想回去了,至此那个地方我再无留恋。事实上,我害怕看到他的遗体和瘦骨嶙峋的模样,不忍同他做最后的道别。我坚定地认为,这样他便不曾离开,不曾消失于你我的世界。
不久之前,我还与他说,阿铭,你总归会好的,你要等,要坚强。然而我自己也没有十足的底,连五分都玄乎。阿铭需要一颗匹配的心脏,他已经等了五年。
我六岁同他相识,他比我大一岁,却总是很依赖我。
儿时的阿铭很乖,几乎未曾与人争吵过。他很爱干净,袖口总是白亮的,相比之下我的就显得格外污迹斑斑。也对,那时我执着于爬树踢球甩泥巴,而阿铭永远只是站在一旁看管我的外套偶尔递些盒子水或球,这样看来他倒像是女孩而我才是野小子。他总是安静地,隐晦地,不动声色地表达所有,任何人都仿若是他的分支,才好去理解他的世界。
他总说,满满,你最懂我了。时至今日,我仍感到羞愧。阿铭,我哪里是懂你,只是你从未熟稔于他人,也从未给他人熟稔你的机会。你的心思如此单纯善良,稍稍接触,便悉数掌握。
阿铭的朋友并不多。得知病情以后,他再不肯交新的朋友,整日整夜地缠着我,同我说一些对我而言鸡毛蒜皮的小事,渐渐地我开始烦躁敷衍,说出许多不耐烦的话吓唬他再也不理他,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不回短信,有两次他急坏了,颠簸两个小时的大巴赶过来,见到我却只说是顺道。他是多么害怕失去我,可是当时,我从没有感同身受,哪怕一瞬间。他是如此的了解我,对于我的一切喜好信手拈来,而我已经很久不去关心他的内心了。
他缓慢地淡出我的日常,缓慢得令我一时不曾察觉。直至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两三天没有他的消息,才觉察我们大约是疏远了。此间,我恋爱了,他也结交了新朋友之惠,同他一个病房的开朗女孩。我感到放松,夹杂着起伏的怅然若失。我埋怨自己的冷漠,却并没有竭力挽回。
这个深夜,我猝不及防地收到这个噩耗,毫无征兆,赤裸裸地。阿铭的母亲在电话中细微而断续地说:“满满,阿铭没了...走了...你回来吗?他叫我瞒着你...我...唉...你来送送他好吗...”挂下电话,我将自己整个闷在被子里,咬着嘴唇哭不出声,压抑,隐忍,绝望。
亲爱的阿铭,我怎么能不来看你,你这个傻瓜。
路途中,之惠与我通了电话。她说她会来接我一起去。而后,我们有很长一段沉默,她忽然开口,“满满,真羡慕你...”我以为她定是因阿铭的离开而由生出对病痛的无助,刚欲开口安慰,她抢一步说,“阿铭同我聊天时总会提起你...对其他事情似乎都不太感兴趣,对你的事能喋喋不休地讲半天...”之惠的语气中好像有些责怪我,她必是知晓我对阿铭的种种敷衍,她在责怪我。我无从反驳,窘迫心酸,连抱歉都显得可笑。
我下了高铁,之惠已经在门口等我了。我看着她,张动着嘴唇,许久发不出声。
走进厅堂,阿铭的照片就摆在门口的供台上,清秀的模样一如既往。我感觉到脸上的肌肉骤然僵硬,鼻腔闷热,抿了抿嘴,不让眼泪那么快落下。
来到阿铭身旁,隔着玻璃,我拼命挤出笑容。我努力地同他说话,试图喊出他的名字,终是轻如蚊蝇,我说:“阿铭...我来了...你别担心...就这样...也挺好...阿铭...阿铭......”我叫了无数遍阿铭,他终究没有应我。
我为阿铭守夜。夜深人散,我便同他讲述往昔。我的记性是极差的,然而那几夜,却好似看电影一样,全部记起来了,一件一件清晰明了,整夜整夜地说不完。
阿铭,至始至终,我亏欠你太多,尽管你不曾提起,然而你的隐忍终究是我的过错。如今,我每日每夜都在思念你,无时无刻想同你对话,可是我上哪去寻你。如今,我这一生,失去了你,失去了另一自己。
倘若你这一生也遇到了这样一个人,请务必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