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知何以至此，他没有盛着葡萄美酒的夜光杯，没有半死生前犹歌舞的美人帐。
大漠穷秋塞草腓 孤城落日斗兵稀，仅此而已。
他，早就没有了退路。
1.
也许，每个人生来就注定承担着一种责任，肩负着一件使命。或大或小，可是义不容辞。
正如，与生俱来地，隔壁的王四六要接过父亲的锄头，对面的刘翠花要继承母亲的纺锤，南边的李海生从小就有自己的捕鱼网，北边的迪力木拉提·牛羊多多还是小孩时就把马鞭甩得噼里啪啦响。
而他，注定背负着那把沉重的将军剑，带上家族的历史与荣光，在自己的人生路中上下求索。
每一个人都告诉他，这个家族从不缺英雄，却从未出过孬种。
当父亲摁着他来到，那个铁衣肃杀、青史留名、笑谈渴饮匈奴血的人牌位前磕头时，他就明白，那把将军剑，是荣耀，是战友，是责任，也是枷锁。
“飞将军之后，定是将门虎子！”
从此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此闻鸡起舞，夙兴夜寐，从此他认识了一群生活在鹅毛大雪遍地荒原中的豺狼强盗，从此他要对着磕头的不仅仅是那威风凛凛的牌位，还有那个，明堂之上，宫殿之下的，穿着黄袍的人。
2.
大漠的刀刃般的长风可以割开战士的伤口，却割不断直上云霄的狼烟。天地间仿佛只有血红与苍黄，前有虎豹，后无援军，他知道，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可是他吐出那一口含着狼狈的血，他嘶吼着杀了几个已经开始吹楚歌的士兵，还有他们虏过来的那几个美貌胡女，他击起战鼓，扬起战旗，他对内疾呼已无退路，对外宣称精兵八千，他这是要背水一战。
他没想到，世界上除了英雄，众生与敌人，还有一种人叫叛徒。
他约定夜半时分，埋伏边塞，粮草已行，只等击鼓。
伺机而动，一声令下，他忽然大惊失色，脊背发凉。
鼓声，未响。
他看到拊掌大笑的单于，还有单于身边那个熟悉的面孔，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早在孤军作战。
3.
黄袍之人撕碎了战报，百官齐跪，天子怒火滔天，震耳欲聋—
“汉朝只有战死的将军，从没有俘虏的将军！”
他成了众矢之的，朝堂上下骂声一片，虽然对远为俘虏的他也只不过是鞭长莫及，他不知道一个勇敢的人因为他发声而从此改变了一生的轨迹，也不知道他间接地导致了一部巨作的横空出世，也许知道了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有人挺身而出，自也有人添油加醋。
“…在帮匈奴练兵对付汉军，所以接不到他。”
天子勃然色变，荣光累世的将军府，一夜血洗。
可是帮匈奴练兵的人，叫李绪
而他，叫李陵。
“将军百战声名裂，回头万里故人绝”
4.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
匈奴给他娶了妻子，给他置了帐篷，在异国儿女双全，在故里家破人亡，他开始分不清哪里才是家乡。
马革裹尸的日子仿佛已是几百年前，城中的将军剑甚至已生了锈，满耳的匈奴语，他逐渐生疏了汉话，也快忘了那些东方的鱼肚白，四季挥洒的汗水，仰望的牌位，庄严的宫殿与冷肃的朝堂。
所以当那个人喊他“李将军”时，他怔住了。
他劝那个人投降，他向那个人诉说自己的家破人亡，诉说那个人的家破人亡，他说人生如朝露，何必自苦如此，他暗示那个地方外表光明堂堂实则刀光剑影，正人君子皮囊掩盖之下全是非人，什么忠肝义胆陨首报国只不过是皇权的工具，实在不值得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可是那个人严辞告诉他—
“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
他凄凉地笑了，抛下了一句“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
他不知道在嘲讽谁，他恍惚看见了那个曾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目光炯炯，意气风发，可是将军死了，死在了天汉三年的冬天。
5.
那个人回家了。
十九年了，他与他都已须发尽白。他为那个人高兴，可是他已理解不了那个人回家的高兴了。
那个人劝他也回家，黄袍之人早已原谅了他。
他想起了每个在思乡的夜里仰望的一轮月亮，都说千里共婵娟，他想地府里也看得见月亮吗。
时间太久了，他发现自己有点记不清亡故亲人的面孔了。
他终于还是冷笑了一声，“陵虽孤恩，汉亦负德。”
他终于还是没有退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