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栏之外

        她被堵在半路,女儿一个人坐在后排的安全座椅上。她看了一眼后视镜,孩子正在睡觉。她拿起体温枪测了一下,红色的灯亮起,液晶屏上显示体温39.8摄氏度。她无奈地放下体温枪,看了一眼停在旁边空无一人的公交车,低声地叹了口气。

        今天早上,她发现女儿没有按时起床。进去女儿房间后,看到女儿躺在被窝中迷糊着,小脸烧的红扑扑地,拿出体温计一测,暗叫一声不妙。给学校请假,给老板请假,帮孩子换了衣服,找出病历和钱包,拿起车钥匙就出了门,动作仿佛一气呵成。虽然家附近有社区医院,但无论孩子有什么病,她都会选择到设备更多的大医院去。

        医院就在不远处,她甚至能看到楼顶红十字的标志。但她的车却被堵在这里,堵的死死的。她看到前面的立交桥上,有一个人爬到护栏之外,拿着扬声器在说些什么。今天风大,所以在关着玻璃的车内什么也听不到。半个小时前有交警开着一辆摩托车经过,她打开车窗向对方说明了情况,交警下车看了下车内,拿起对讲机说了一阵。说罢,交警对她说,估计一时半会走不了,自己可以用摩托车帮她把孩子送到医院,但她要陪孩子过去的话就要找人过来等解封后把车开走,或者找人过来陪着孩子去医院。她道了谢,对交警说不麻烦了。

        孩子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前夫,几年前跟她离婚了,理由是因为前夫有了外遇。前夫的家在当地里有点势力,当她把女儿生出来了以后,婆婆就没有给过她好脸色看,她不止一次偷听到婆婆叫丈夫跟她离婚再娶,好给他们家延续香火。当丈夫真的把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领回家时,她就带着女儿离开了。后来他们真的生了一个儿子。因为是对方犯错在先,所以离婚的时候她拿了不少钱,足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但她还是找了一份工作,不想让自己太闲。前夫不止一次找她想重归旧好,还曾经指天发誓他根本不爱那个女人,只是为了生男孩而已。她拒绝了,经历过那么多事以后,让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重新开始,她做不到。讽刺的是在那几年间,生育政策放开了,他们本来可以合法地要自己第二个孩子,如果那样,或许现在还是一堆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每每想到这,她都冷笑一声,告诉自己这是天意。

        她拿起手机对着桥上那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发到网上,配了一句话:要死跳快一点啊,别碍着地球转。

        让她稍感心安的是,孩子的烧稍微退了一点。


        他爬到了护栏之外,护栏内围着一群人,都离他五米之外,仿佛画了一个圆。他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如果谁敢靠近,他马上从这里跳下去。每个人都明白,他永远不会跳下去,包括他自己。他一手扶着护栏,一手拿着不知道在哪里找来的一个喇叭,扭头看了一下身后。因为工作的关系,他早已习惯站在没有护栏的地方,那时候能保证他安全的,是一根棍子般粗细的麻绳,不过有时候他嫌麻烦没有用。

        身后的风光是如此地熟悉,他还认出了很多自己工作过的地方,但他仅仅是一个过客,那里没有一块地方属于他。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勉强读完初中的他这样自我安慰。看到桥下有人举起摄像机,他又卖力地叫唤了起来。

        年末了,像他这种打地盘工的总要回家,可是他还没拿到自己的工钱。若是平时,因为包吃包住的缘故,工人们倒也不怎么在意,兜里没钱就不会乱花,存上一年到了年底,大家都会拿上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置一身行头,买点礼物带回老家给孩子和家里的老人,给家里人塞点钱,如果还有剩的话就置点新的家电家具,挣得多的说不定就直接盖新房。在外挣钱的多少,直接决定了你在老家的社会地位。所以不管平时有多邋邋遢遢的,回家后都会穿得光鲜亮丽。看到一些饱经风霜的面孔穿着西服皮鞋走在镇里乡里的大街上,倒不显得突兀。

        上个活干完了以后,大家都在等着跟包工头结算,但那天总等不来。一开始大家并不着急,离年底还有一段日子,太短不足以接下一个活,又太长以致让大家不习惯无所事事。于是大家都纷纷找包工头借支一点钱,提前把要买的东西都准备了。借支也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反正都是熟人介绍的,借的钱会在结算时扣除,所以包工头也不怕你跑。毕竟大家都是老乡,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等到该备的东西都备齐了,包工头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大家一合计,算他读书最多,于是就让他去一趟。其实初中毕业以后,除了钱,他连带字的纸都没摸过几次,但他没有说出来。进门时包工头正在吃饭。他看到包工头的餐桌上只有馒头和稀饭,旁边放着一碟辣子。包工头招呼他一起吃,他也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饭吃过了,其实包工头也知道他来的目的。按辈分来算,他要喊对方一声叔。包工头也很坦诚,只要上面把钱打过来,他马上就去银行取钱分给大家。为了增加可信度,还把手机银行打开给他看了余额,他看了后没有说话,拿着递给他的烟抽了起来。客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报着晚间新闻,他若有所思地看了起来,又一则新闻过后,他摁灭了烟头,跟包工头道了谢,昂着头回了宿舍。


        他举着摄像机,前面有一个小姑娘拿着电视台的麦克风在做报道。对方放下麦克风后,他也关掉了摄像机。

        “所以这条新闻,不会播出来吧对吧?”坐上采访车后小姑娘这样问他。

        “应该是吧。”他松开手刹,车子慢慢移动了起来。看出小姑娘心有不甘,他挂了档驶到路面上,说:“你看了今天的采访计划了吗?”小姑娘点点头,他继续说道:“今天省里有会议,要传达会议精神,有条新路通车了,还有哪个医院落成典礼,算上广告时间,那半个小时你觉得还能把这条新闻挤进去吗?”

        “几十秒钟恐怕还是有的。”小姑娘苦笑:“只是做决定的不是我。”

        他看了小姑娘一眼。她是毕业没多久的实习记者,能来这里,要么有点人脉,要么有真材实料,他相信是后者。因为假如是前者的话,不需要来跑这种大概率播不出的新闻。

        前一阵子也发生过这种跳桥讨薪的事,某报记者做了一个深度调查,掀起了一阵热潮。因为市民们关注度高,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解决。也是因为这样,几个月内发生了十几起同类新闻。市民们很快地厌倦了这种新闻了,对跳桥者的态度也从同情转向冷漠,甚至是咒骂。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压力,台里的领导指示这种新闻以后少播为好。市里有好几家电视台,七八份报纸,但今天来的只有他们一家,估计想的都是差不多。

        车子行驶在马路上,小姑娘突然蹦出一句:“不如我们去做狗仔队吧。看看哪个明星劈腿,哪个明星结婚,这种花边新闻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不怕被审查。”他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跟自己讲过想拿新闻界的奥斯卡——普利策奖的小姑娘,勉强地笑了一声。一路无话,只有车载喇叭里播着老歌。那能让他想起年轻时的日子,那时候中国人第一次拿了奥斯卡最佳摄影,他曾经憧憬着自己也有那一天。


        他没到公司就收到老板的电话。电话里头告诉他,公司负责的工地里面有民工跳桥了,电视台的人已经到了,上面领导很重视,让他马上联系上游。

        终于轮到我们了,他想到。几个月前,他在报社工作的老同学找他吃饭,顺便问了些行内的故事。那时候市内刚发生了一起跳桥讨薪的事件,同学想做一个深度报道,因为他作为业内人士,所以第一时间就联系上他。几杯白酒下肚,他开始慢慢回答老同学的问题。

        “总有人想省成本。”他慢慢说道:“不过就算不是这样,这种问题也很难避免。”老同学从他口中了解到,一个工程通常都会把各个工序分派给不同的施工队,做工程的行规,先给一部分定金,在工程完结验收好以后再付尾款。遇到资金实力一般,或者工期紧的,自然会找些“游击队”——一个包工头带着一群小工,而恰恰最没有保障的,就是这些人。

      他举起老同学给他倒满的酒杯,喝了一半,然后放下继续说到:“对于给工程的人来说,这样可以更好地监控工程的进度和质量,对于包工头手下的工人来说,把钱存在包工头那可以防止自己把钱乱花光,只是很多包工头其实也没几个钱,这长长的链条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利益受损的就是他们这种没保障的食物链最底层。劳动合同或者工伤之类的,他们也不懂,即便懂,你不干便是,不愁找不到人。”

        因为堵车的缘故,他迟到了。他悄悄地打开门,打算偷偷溜回自己的办公桌时,发现老板正在等他。刚想解释,老板已经先开了口:“联系了吗?”

        “联系了联系了,他们说一上班就让财务打款。我再联系一下。”说罢便坐下来,拿起电话刚准备拨号,听见财务在财务室里面说:“老板,款已经到账了。”老板马上喊到:“马上把工程款给那个谁打过去!”财务走出来说:“我打不了,财务只管账,出纳管钱,密码什么的都在出纳那边。”老板急了:“出纳呢?几点了还不回来?”

        “出纳请假了,她孩子发烧,是你批准的假吧?”管人事的小心翼翼地问到。

——End

(这是玩票性质的一个系列短文的第五篇,这系列短文我会遵从以下几个原则:

1,由4篇篇幅相近的小故事组成

2,每一个故事都与前后故事相关,而第一个故事也与最后一个故事相关,达成一种伪环形叙事的效果

3,故事都是些小人物的故事,不出现任何人名和地名,因为这些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和任何人身上

4,触及一种不正常但却能被约定俗成地接受并被视为正常合理的事情。

希望通过这个系列表达出那些人们认为是事不关己的事情,最后都会影响到自己。如果喜欢可以点赞,如果希望看这个系列的其他作品可打开正文后文集《四段式伪环形系列》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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