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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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内涵 纪实文学

他的确缠绵病榻半年之久。

却仿佛突然离去。

日子又是半年过去的现在,我回想起来这件事情却感觉过了很久。

听说人有一个自我保护机制,里面有一个叫潜抑的说法好像能很好的解释我现在的情况。

“虽然这些欲望、情感和动机没有消失,但人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也就不会为此而紧张焦虑了”是潜抑。

1.

就是很普通的一天。

那时是在路上开车,我闭着眼在脑子里一贯地胡思乱想着,父母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过了一会他们的声音便离我远去,世界变得寂静,这是入睡前的半分多钟。

意识仿佛只消失了一瞬,耳边就是一阵尖锐的耳鸣,像是耳廓上无数细小的神经炸裂开,然后清晰而颤抖的声音缓慢地传过来,“出了多少血?”

那声音被缓慢地拉长放大,逐渐被压扁在心脏的表面。

谁知道呢,那感觉也许只是我纠缠的梦境。

我当时第一感觉只是说,啊,人是这么脆弱的吗?

那是一种深沉的疑惑,像是气泡水中发着咕嘟咕嘟声响的气泡一样升腾而破裂着。

姥爷终于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我才算是第一次看到病倒的他。

被剥离了半条命的样子,死气沉沉的眼皮耷拉着,像是倦懒的轮廓。

我本就知道姥爷不胖,但是那时候他却更接近皮包骨头。皮肤松松地裹住肥大的骨架,软软地瘫在那里。仿佛他的灵魂轻轻盈盈地就飘走了,只剩一具皮囊。

皮囊很沉,一使劲却又会留下紫红的淤积的血。

往往要两个人才能抬动。

脑出血导致的半瘫。

医生低声告诉我们,十有八九不能恢复,声音里带着熟练的怜悯。

我在一群长辈的边角死死地盯着医生,想从他僵化的脸上寻找一些什么,像是希望的东西。

可是没有,我只希望那脸上的遗憾是医生的麻木神情。

县医院走廊里大多是些衣着老旧的人,脸上满是市侩和麻木不仁。

隔壁病房住着一个烧伤的病人,终日坐躺在床上,身上裸露的皮肤有大块紫色的瘢痕,狰狞可怖。

同病房一开始有一个像疯子一样的老头,被拴在床的一角,应该也是脑出血,但没有偏瘫,每次都疼得要拔输液管。疼的人力气大,他就一个老婆子管着,压不住他,就拿绳子把他拴在床边了。粗粗的用床单撕成的带子,裹在老头的身上像是拴着什么桀骜的野生动物。

有次半夜他竟从床上下来了,拔掉了一身的管子,像是要挣脱什么束缚一般,下了床颤颤巍巍地站在地上,突然就无所适从地立住了,像是寻不到自己的归宿一般逡巡。

隔壁床的是个比我姥爷病情轻一点的老人,大部分时间还有意识,终日靠在病床上。他亲戚很多,来了一轮又一轮。但照顾他的一直只是他的三对女儿女婿,六人能干又利索。每次把一拨亲戚送走棕灰的脸上都无奈而疲惫。

他们不像我们一样有折叠床,拿了一个像小孩玩具样子的薄薄的爬垫,几人轮流躺在上面休息,被子一盖像是躺在地上。

中午就吃馒头榨菜,最便宜的那种吃法。

不知怎的我每次吃外卖的时候会下意识的回避他们在的角落,嘴里的食物嚼之无味。

姥爷第一次从手术之后清醒过来的时候,眼球浑浊,却又有孩子般的稚嫩。

他陷在病床里,整个人像只落网挣扎而筋疲力竭的大鸟。

姥爷的嗓子总是被痰卡住,好像是脑出血引起的肺炎并发症。

他半夜睡着睡着就会突然就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但是躺着使不上劲,往往咳嗽两声就只能沉重的吸气,声音断续,像是老旧生锈的风箱。

过一段时间会去找护士帮忙吸痰,一根细细长长的一次性管子,护士娴熟而毫不留情地往气管套管里捅,每次都看得我嗓子生疼。

吸痰机轰隆轰隆的,在病床边不起眼的角落。

姥爷吸痰的时候闭着眼睛也会露出一个痛苦至极的表情,我不忍看。

吸完痰会有短暂的呼吸顺畅的时间,姥爷因疼痛而抽搐的身体会一点点平静。

有的护士技术不好,刚抽完痰就又有痰卡住,让刚放松下来的心又高高悬起。

旁边的心电图有蜿蜒的三行曲线,像是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虫子聚集起来的山脉。

经常是两个人一起看护,后来人手不够的时候我便和我妈一起去照顾。一开始我只是打打下手,后来我便也能干那些照顾病人的琐碎的活。

守夜和熬夜完全是两个概念,我熬过通宵,躺在床上看手机时间可以过得很快。守夜时绷紧的心脏却总是琐碎的消磨殆尽夜里的气力。

姥爷多数时间是昏睡着的,在梦中眉毛有皱起来的轮廓。

那段时候我总觉得他像小孩,但皱眉毛的时候又一点不像了。

皱起的眉宇间有沉重的烙印。

情况好了又坏,是病人最害怕的反复。

后来医生是说什么来着,让姥爷回了家。

不记得是等死还是更委婉些的换种疗法。

再后来那个暑假结束,我离开老家回去上学。

妈妈也开始上班了,她工作不在老家,所以周中大多是舅舅舅妈表哥和护工照顾姥爷,周末就是她再赶回老家熬两个通宵守夜。

我爸的工作更忙,他几乎抽不出时间。但是一有时间就会回去帮忙。

要干的事情并不算多,汇杂在一起却又让人身心俱疲。

那段时间老家里总是有一种莫名窒息的感觉,空气里弥漫的苦痛挣扎是一触即发的矛盾。

我妈妈每次周末回完老家再回来的时候总是满身疲惫。

时间从来不能快进,感觉到的迅速是回忆时的心急如焚。

于是回忆起来只是一瞬,空气里的风就开始温柔而不留情地剥离人身上最后一缕热气。雾霾也肆虐着呼啸着包裹了整个城市。

寒假开始了。

这个寒假我看护的很少,因为有护工和表哥,一般轮不到我,我就在另一个屋子里面写作业。

会想和姥爷说说话,但语气不知不觉就用上了哄骗小孩子的腔调。

仿佛自言自语的说不几句就会很难过,便不再动聊天的心思,每次进姥爷的屋子就只是凝视着发一会呆而已。

我写作业那个屋子的床边堆着光滑却因为太薄而显得廉价的布,布底下有用鸡蛋盒子装着的棉花。

那个床不太大,我睡相不好,和我妈一起睡仰着躺腿有时会挨着边缘,碰到那些布,感觉很柔软。

柔软地习惯了,便以为会是一直放在那的。

2.

快开学的前几天我爸把我送回家给作业收尾,就是这仅有的在家里的几天,姥爷走了。

是明明前两天的情况还有所转好、仿佛又能重新回到生活的姥爷,突然的离去。

思绪突然泡浸在了寒冷的湖里,一呼吸却又灌进来炙热的的融化的铁水。

我妈在电话里告诉我和我爸这个消息的时候,姥爷已经被送去了医院。

好听一点是送去了医院,难听一点就是送去了太平间。

呼吸间我只是恍惚。

恍惚间也不是那么疼痛。

意识到世界的模糊往往是在抬起头的瞬间。

我爸开车带我回去。

开开老家的门发现姥爷的屋子里空荡荡的,连着病床也不见了。像是奏着的和弦里空露的一串音符,响出一片死寂。

本以为我妈和姥姥会情绪失控,但是她们脸上也基本可以算是平静。只是眼眶有些红肿。

我没问我妈为什么在知道姥爷脑出血的时候那么慌张,整个人都崩溃了,在这个时候却又显得那么平静。

也许我模糊的懂,我们都愿做希腊神话里的哈迪斯,在薄荷草的祭拜中,只求安抚死者的亡灵。

亲戚来的很多,就像不知道从哪里涌来的浪一般。

那时候我才发现堆在床边的原来都是葬礼上要用的东西。

恍然想起葬礼要用的东西确实是要很早准备的吧。

无奈又滑稽。

姥姥的身子蜷缩得更小了,像是被扎瘪下去的气球。她手上的骨头突兀的凸出来,又像是尖利的刺。

恍然间想原来老人也会这么歇斯底里的哭泣。

后来送葬上山,走两步就要停一下,等着炮的轰响。

路上灰和泥混杂成一片斑驳,偶尔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脚印,车轮的痕迹交错着缠在一起。

听着耳边时大时小的哭喊,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了姥爷还在在普通病房里的那段时间。

当时我妈去轮班,我不忍我妈熬的通红的眼睛,偶尔晚上会替她守夜。

夜里并不安静,病房里的病人呼噜声很大,外面走廊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也会在微弱灯光的闪烁之中漫溢开来。

姥爷的一呼一吸却总是很轻,偶尔会被痰卡住,脆弱的仿佛一掐就断了。

我攥着手机,用百词斩一遍遍的过单词,脑子里却一团乱麻。

姥爷脸上的皱纹细小且深,像裂痕。

姥爷脸上新长出来的胡茬全都是苍白的,灰败的颜色。

他越来越瘦了,之前还有一层厚重的皮囊,现在好像只剩一具骨架,连皮也变成了轻薄的一层。

他偶尔醒来的时候会表现出一种孩童般的不安,甚至有时候非要有人攥着他的手。

那段时间的单词没记下去几个,后来当时做的英语报纸也错得惨不忍睹。

我妈眼眶通红地说没关系。

当时我们走了很久,但是那个山其实并不太高,像是匍匐在泥土上的一具躯体。

山上的土地是湿漉漉的,刚下完雨的样子。路边有青绿色会挂在人身上的苍耳,像是孤注一掷地要拽住些什么。

天空晴朗到仿佛一切阴翳都不复存在,当然,只是错觉。

记得有项研究表明什么,当人的心脏停止的时候大脑还会继续运作。

我们会目睹自己的死亡。

那姥爷呢,他的大脑不是很早就几乎停滞了运作吗?在最后像小孩子一样的他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的离开呢?

他与这个世界连永别都草率而不安。

这时候我到一点都不愿意相信中世纪主流的那些死亡哲学了,他们总是太过坚定,

而我从不愿意承认死亡。

突然想到高中学的哲学完全不会引导我们探讨这些问题,他们只是泛泛地说形而上学是错误的。

但在死亡这种虚妄绝望的存在里,我只能欺骗自己。

那是明明过年的时候还是在一起笑着的姥爷。

俯仰间便与我们永远的分离。

我记得大家在劝酒,姥爷光滑的发黄的胡须都是白色的脸上挂着点笑,轻声说不喝啦老啦。

我甚至从未想过什么叫最后一面,连对姥爷的记忆都只停留在了他躺在病床上时那一篇萧索的白。

我想我到底有没有好好对姥爷说我对他说的、他有意识时的最后一句话呢?

我说的大概只是离开老家在楼道上转身时,一句饱含感情却转瞬即忘的“姥爷再见”吧。

我马上就回到了我自己的生活中去。

对亲人说着的却是一语成谶的生命中最普通不过的道别。

当人的仿佛有韧性的生命断裂的时候,其实也是很干脆的啊。

命运没有留时间给我们认真的告别。

我应该对他说什么呢,如果道别的话。

我大概率先想起来的是说姥爷我好喜欢你给我买的超市里批发的那种油油的饼干,装在塑料袋里我总是一不小心就吃多。

然后想一会,再拍拍他佝偻的肩膀,笑着说虽然你一天到晚对着那台老式电脑看股票,我妈总是抱怨你上当受骗,但是她从来没怪过你。

最后闷闷的说我其实不太记得小时候你照顾我的情形,毕竟我还太小。但是我记得那种亲近感,是亲人以外的人任何一个都给不了的。

然后再看着他像纯白色洁白的天使一样在世界慢慢变得透明、发着柔和的光微笑着离去。

嘿。

听见了吗,我们应该是这样的告别啊。

而不是这种半年了留在我印象中的却只剩疲惫的告别啊。

3.

我终归又回到了我自己的生活中去,带着生命给每个人分别时“最后一句话”的诅咒。

为什么我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呢。

我们来不及告别。

我毕竟,我想,我是从心底里半点也不想接受死亡这个字眼的。

可它终究从时间的缝隙中缓慢地挤入,与我越靠越近。

我想人能做到的只有紧紧的攥住生命中不经意的告别。

静水流深,沧笙踏歌;三生阴晴圆缺,终只剩一朝悲欢离合。

风很大,但都绕过去了啊,我们的灵魂。

也许我还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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