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玉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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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对面,从窗户望去,隔着一条马路,在马家羊肉汤和平安大药房之间,是一家花圈寿衣店。老板来得很晚,每天的八点四十分,隔壁羊汤馆已经忙完了早高峰,护士姐姐推着车子进来给我扎针的时候,这个小个子,矮矮胖胖的男人才从灰色的面包车上下来。

他通常会在门口展展腰,抽一支烟,依着车门望着我这边发一会呆。我知道他看不到我,却还是忍不住一下子缩回窗帘后面。老板活动过后就开始麻利的卸车、开店,把花圈推出一半摆在门口。太鲜艳了,我怀疑哪个死人会喜欢这么扎眼的五彩缤纷。

我不喜欢,我想要黑白配。一黑一白,一白一黑,简单的码一圈,棋盘似的。

隔着马路看不清里面的寿衣,但我不喜欢那些样式。我在病房里远远见到别人的衣服,心慌的怦怦乱跳。

我不要穿那样的衣服死去。

行李箱的底层,有一条黑白格裙子,每一次住院我都要带上。强子有一次看到说,这裙子怎么没见你穿过,一边展开皱了皱眉,太宽了吧,是你老妈的吗?

我一把抢过来,没再说什么。人死了硬的很快,衣服窄了不好穿。这是我在医院的开水间听到的。

强子和我从来不谈论后事。每次去医院我们都嘻嘻笑着,仿佛一次旅行。

“嘿,等我死了,你至少两年不许找老婆!”

“你死都死了,管我呢!”

我们会哈哈笑着开玩笑。但是什么时候死,今年会不会死,在医院死还是在家里死,死的时候穿什么衣服,这些具体的细节,我们就一概不谈了。仿佛那只是一个笑话。

这不是笑话,我知道,我大概是活不过今年了。

也许,就是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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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这个病很好听,胃间质瘤,一点也不像要死的病。

三年前医生第一次告诉我的时候,一下子跟初诊时急匆匆的样子换了个人。听着那哄孩子似的耐心语调,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了。强子却只是低头玩手机,一面漫不经心的问:就跟脂肪瘤一个意思吧?做完胃镜多长时间能吃饭,我都快饿死了,医生你说说她做胃镜非逼着我也空腹......

医生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们一圈,欲言又止,又翻了翻病历才开口问:男朋友还是老公,你们结婚了没有?

是的,是肿瘤,恶性肿瘤。那年我26岁,结婚刚刚半年。

平心而论,那时的强子是爱我的。我们曾经是那么乐观,以为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直到肿瘤的发展消磨掉所有的耐心、积蓄,和爱情。手术后复发,靶向药耐药,广泛转移扩散,我越来越瘦,越来越丑。然后,开始了第一次呕血。

看着满地血块,尝着嗓子眼的甜腥味,我的耳朵嗡嗡直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时间凝固了。那一刻,我看到死亡在招手。

于是我终于成为这家医院的常客。眼看着新大楼动工、建成,我成为第一批病人。看到科里的医生来了又去,护士姐姐一个个大了肚子,夜晚走廊上奔跑的孩子,每一个我都叫得上名字。

头发灰白,秃顶一半的老主任查房时总会做出一副惊叹的表情:小姑娘今天气色不错,要加油啊!

然而我知道病情是没有好转的,从医生护士对我过度关爱的语气中能感觉得到。一进房间所有人都笼上一层严肃的气氛,刻意的温柔,刻意的宽心,刻意的玩笑,无处不在的怜惜。是的,我太能分辨出来了。

三年来每一个上门的亲戚朋友都是如此。刻意不问病情,大家天南海北地谈论自己的旅行计划,“等你病好了......”,她们会拢拢我的头发,当我还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下次跟强子我们一起去,等你病好了......”,仿佛我得的只是一场感冒。

好气色当然来源于化妆品,枕头下面压着唇膏,每天早晨我会趴在床上尽力补妆。疾病已然如此令人绝望,至少让自己美一点。

主任会把我的病历翻到尾再翻一遍,然后低声问主管医生:不试试新的靶向药?医生抿着嘴摇摇头,眼神示意不要多提。强子抱着手机排位,顾不上接话。

强子,一次精疲力竭的陪床后问我:你不会早知道了在骗婚吧?

“手术算了,靶向药也别换了”。我曾听到妈妈和强子在床头低声商量:“咱两家也只能这样了,她弟弟还没结婚,强子......妈说句难听的,你也得为自己的以后打算......”

妈妈转头看到我醒着就开始哽咽,四处找纸,大声的擤鼻涕。强子永远低着头,一言不发。

于是我干脆就假装忘掉肿瘤这件事情,所有药物停掉,只有吐血的时候才去医院。这是半年内的第三次了,吐血。

胃里的瘤子并没有长,除了总会出血。医生说肝脏已经被肿瘤占满了,最大的十公分。真奇怪,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奶奶离去的时候疼了整整半年,最后一个月不能下床,疼的迷糊,喊娘,打上止疼针就昏昏睡去。但是睡眠从来不安稳,梦里面,喊所有死去的老人。

也许在死亡之前人们又变回了小孩子,盼着那边的老人来接自己回家吧。

当死亡如此之近的时候,竟然慢慢的不再害怕了,甚至还有些许期望。好像一块悬而未决的石头,终于要砸下来了。如果死后还能有一点点的知觉,飘荡在空中,看着他们为我忙碌后事,应该是很有趣吧。

强子也许会在我终于死掉之后,开始想我。我希望他能忘掉我重新开始,但还是任性地盼着每年至少有那么一小会,他能想想我。

据说有一种神奇的量子纠缠,能在死人与活人之间对话。奶奶离去时,我摸着她的棺材,很奇怪的感到安心,闭上眼仿佛听到她说话。傻妮子你咋来这么晚,奶奶就等着见你一面......我一直撑着没闭眼,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你看看给我整这么多热闹干嘛,赶紧埋了拉倒.....别哭了,死都死了,活人的路还要走呢。

奶奶从来不知道我的病。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能来陪你吧,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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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日夜繁忙的环山路,然而从我的房间里却一点也望不到山。

强子一次回来兴奋的说医院的后门直通泰山,等你好了咱们去爬,听说山上许愿可灵呢。

然而我们最终也没有去。很奇怪在著名的山脚下住了这些年,竟然一次也没有成功登顶。小时候喜欢带着弟弟在后山玩耍,一天他从小山坡上咕噜噜滚了下去,我愣愣地看着他翻了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摔得头破血流,从此就对山有了一份莫名的恐惧。

我想在死之前应该爬一次泰山,趁着还有一点力气。

每一次吐血都让我更加疲惫。白天黑夜处于似睡非睡的朦胧状态。仿佛在做梦,又仿佛见到了许多人。

环山路上车流不息,闭上眼听像在海边,一浪一浪的潮声,又似乎是永远停不下来的大雨,哗啦哗啦。小学时有一年烫伤了脚,不能下床,整日里趴在窗台上看雨。雨水打在地面上,溅起团团的水泡,随着水纹一圈圈散去,啪一声裂开,我可以盯着看一下午。

护士姐姐九点钟就挨屋关灯,然而医院的夜晚永远不安静。走廊里永远灯火通明。

永不间断的按铃声、敲门声、治疗车咕噜咕噜推过走廊的声音,压低嗓音的说话声,急匆匆的脚步声。有时候半夜里能听到医生护士在聊天,他们难道永远不需要睡觉?

隔壁床的李阿姨早上兴冲冲地递给我一支迎春花:闺女,我给你把春天带回来了。嫩黄的花瓣上沾着细细的水珠,散发出一点泥土的香味。春天的味道。

这个冬天很好长,好冷。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床上,强子慢慢地不肯陪我了。

“清明节,我回老家一趟,你看我也没办法......”

半夜,抖音刷到他们在K歌,朦胧的灯光中男男女女都有,尖叫声一片。

秒删。

昨晚我被连夜换了房间,14床,似乎不是一个吉利的数字。

临床的老太太,同样是吐血,空气中弥漫着血和大便混杂的腥臭味。我自己吐过的血倒不记得是什么味道呢。

老太太开始挣扎着拔针、大喊大叫、骂人,骂所有难听的脏话。我还在暗暗嘲笑真是变坏的老人,没有素质的老人时,护士急匆匆进来把我推走了。

半夜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压抑的哭声。

我太熟悉这种哭声了。肿瘤晚期、反复住院,家属耗尽精力后的预期死亡,甚至有点暗暗盼着的死亡。人死了总要哭的,但是大半夜打扰到别人也不好,就压低了嗓子哭两声,算尽了孝心。

我见过真正的哭。

第三次吐血,躺在急诊大厅等床的时候,呼啦啦一群人跑着推进来一个孩子。12岁,坠湖。妈妈瘫软在地上,失了声似的,张着嘴空嚎。爸爸跪在床前:“儿子加油,儿子你一定要挺住,儿子你是最棒的!”

一个下午,爸爸的喊叫、妈妈的抽噎,夹杂在打桩机嘭嘭的按压,呼吸机呼哧呼哧的鼓风声中。会诊的医生来了一拨又一波,警察来了两趟。大家都摇着头:太晚了,捞起来就太晚了。

整个急诊室的病人都假装听不到,安安静静地蜷缩在自己的床上。

有时候难以相信,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冬天还没有过去。乍停掉暖气的屋里还是很冷,早晚都要套上羽绒服。精神好时我可以在医院门口透透气,往往能看到一大群男男女女甩着拐杖兴冲冲地去爬山,阳光照在他们头顶,笑声撒了一路。缩回房间,还是刺骨的冷。

春天是他们的,与我与关。

我只能被困在这疾病的躯壳里。

海的女儿死去时化作了一朵泡沫。我想,我要变成一阵风,远远地飘上天空。

好风凭借力,

送我上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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