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天终于亮了!
王小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蜷在沙发的一头,雪儿卧在她的脚底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头顶的大灯明晃晃的刺眼,她觉得头有点懵,然后摇了摇头似乎想通过这个动作让自己能够更清醒一些。
确切的说王小冉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的,因为她记得昨晚看了一下时间,那时候是02:45分,后来听到外面有一阵吵闹声,那时候是5:15分。
对门住着一对夫妻和两个孩子,他们每天准时会发出相同的声响,那对夫妻在街口以卖早点来维持生计。连续三天都是如此。而连续几个月王小冉都没有准时12:00前睡过觉了。
她是三天前搬到这里的,一个很老的看起来破旧的小区,整个小区只有五栋楼,从小区门口一直向里走,经过一个垃圾堆然后左转第二个门洞就是她现在租住的地方,小区里没有一点绿化,只有三棵桐树和一棵槐树,但是她能想象满树桐花的样子。她之所以选择这里,除了房租便宜外,就是安静。
她看到地上还堆放着几个没有拆的盒子,她不知道盒子里都装些什么,她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把它们都归整到自己的位置上,让房间看起来舒服一些。
这三天她都只做一件事,吃饭,发呆,如此往复。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但是她依然没办法控制自己能够安然入睡,当所有人都坠入梦乡,有谁还在辗转反侧,她怀疑自己得了失眠症。
她想起何塞·阿尔卡蒂奥用小刷子蘸上墨水给每样东西注明名称:桌子,椅子,门……,她难以想象一个人站在那个四处贴着各种物什标签的房子里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那是失眠症导致的失忆。当然她认为自己不会像他一样给每样东西都贴上标签,那简直太可怕了。
她决定要做点什么。
她想起来自己临醒前的梦,梦见自己的牙齿掉了三颗,先是一颗,她觉得奇怪,接着又接连掉了两颗,她吓的说不出话来,那种恐惧前所未有的充斥在自己的脑海里,她心慌的厉害,她才28岁。
她看见一个戴着八角帽的女生从她身边走过,像一个以前熟悉的人,然后便是泥泞的道路,道路上停着一辆自行车,一辆没有上锁的自行车,前轱辘上沾着泥糊了一片,一个男孩正向她的方向走来,而此时的她手上正攥着自己掉落的三颗牙齿。她紧张的发抖,怎么可以以这样的形象接近他,只是个梦而已。
她下意识的抬起手在自己左脸颊上按了一下,似乎在确认自己的牙齿其实一切正常。
她把自己的头发放下来,她喜欢把头发一半放到前面,她一直觉得其实自己的下巴长的有点歪,尽管别人不这么认为,她把那一半头发梳下来,这样让自己的脸上去能对称一些,或许事实上这样做只是为了可以分散一些注意力而已。
她皮肤很白,白的难以掩饰她鼻子两旁的几点雀斑以及她左眼角下的一颗痣,她不知道那是否就是被人称为的泪痣,一生流水,半世飘蓬.而孤星入命。
她不化妆,除了上班工作需要以外,她的同事们没有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因为她下班后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联络过。
她的前室友叫阿珍,微胖,是个化妆达人,她可以轻松的化出任何她想要的感觉。阿珍说,你伤心的时候,化了妆你会快乐,不想看见谁的时候,化了妆,你可以隐藏。
阿珍的男友告诉小冉,他喜欢小珍的原因是因为小珍的眉毛中间有颗痣。
阿珍的男友叫海涛,小冉认识阿珍时,他们已经谈了两年恋爱,海涛有时候骑摩托车送阿珍上班或者两人乘公车上班,但是海涛所住的地方离小冉跟阿珍的公寓有尽20分钟的路程。
不明白为什么海涛要这样。为什么不住在一起。
海涛是一名拳击手,经常会参加全国各地的一些比赛,或者上一些比赛节目。小冉曾经在网上看过他打比赛的视频,完全是另一个人似的。
而他给她的印象是一个看起来皮肤白皙干净阳光的大男生,她怎么也无法把他和拳击手这样暴力的运动联系起来。
小冉收拾好一切,准备出门买几盆绿植回来,她出门前给雪儿放了食物。
雪儿是一只黑色的猫,只有尾巴尖是白色的,周身通黑。
一年前的一个下午,小冉在公园看见他,当时从对面过来一个什么飞快的从她身旁穿过,她甚至没有看清是否是一只猫还是一只狗,等她转过湖边时又看到了它,它正在吃一块被小孩丢弃在路边的面包,它估计是饿了,它居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不要怕,猫猫”
“不要怕”
猫猫露出一副无辜而可怜的眼神,它想跑可是又不想舍弃它好不容易得来的食物,小冉心里突然动了一下。
“我们一起生活吧,一起面对好吗”
“你会喜欢的 ”
她给它起名雪儿。雪儿在陌生的环境里非常害怕,叫了好几晚,她把它抱在怀里,后来它终于明白,她是它的家。
小冉记得街角转弯处有一个花店,但是她却走到了公车站。她需要把一些时间花费到这些事上,她不想快速的到达夜晚,她需要有一些事情。
她随便上了一辆车,她几乎不知道那辆车是开往哪里的。
她扶好拉环,尽量让自己保持稳定的重心,这辆车很新,玻璃干净的透明,窗外的街景犹如另一个她所未知的世界,因为那些她不认识的路,不认识的人,不认识的植物,自己仿如一个旁观者,她想起经常说的大千世界,大千世界是由几千个小千世界组成,而每一个小千世界都是独立的不人为知而又独特存在的世界,现在外面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世界包括她自己。
车开过了半个小时后,车里只剩下少一半人,偶尔,车内会有电话铃声响起,然后便传来某男士或某女士接电话的声音,没有人去关心。
渐渐的窗外的摩天大楼变成了低矮的平层,那是一些亲切的农家院落,接着是一片麦地,一片已经收割的玉米地。
小冉想起了自己的姥姥,想起小时候怎么也走不出那成片的玉米地,那些玉米比自己还要高,每一棵玉米都是一个绿色巨人,她走了很久,她感觉自己迷失在绿色的沙漠中。她想,走出那片玉米地能看到公路,顺着公路一直走会看到一条长年不息的向东而去的河流,河的对岸就是她想去的地方。
车下了两个坡,道路变得宽敞起来,路上的车子很少,她已经感觉到道路两旁的树只能看清疾驰而过的影子,两旁类似于梯田似的土地让她禁不住张大了嘴巴,有黄色红色的树正茂密的直逼她的眼睛,远处能清晰的看到山的样子,天太晴朗了,没有云飘过,她想伸出摸一摸。
车子到了终点,只剩下她和司机,而她要买绿植的想法在车上的时候就改变了,她想坐着这趟车一直走,尽管不知道这车开向哪里。
“师傅,请问车从这里开往市区最晚几点”小冉下车前为了不让自己错过最后一班车觉得自己需要确认一下时间。
“20:00从这里走”
“嗯知道了谢谢”
小冉看了看表16:00,还有时间。
原来终点站的名字:“碧水桥”这个地方居然有如此美妙的名字。
眼前的村子,叫李庄村,村子里四处闻狗叫声,她长这么大最怕狗跟蛇,所以只能绕着旁边的高低不平小路走,小路两旁那些不知道的花花草草正竞相开放。
穿过了村子是一条大路,只是这大路并比刚才的柏油路,是一条极普通的公路,而且似乎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已经深陷,有的地方只用石头填平,有几辆一啸而过的大型卡车,在通过的瞬间卷起地上的尘土,久久不散,连空气都变得沉重,夹杂着无数无名的颗粒分子,使人呛的想要干咳,小冉用袖子掩住口鼻。
路过一家商店她买了些面包和水。
商店旁的一个很旧的快失去色彩的招牌上写着**桃林向前600米。
原来这里有桃林。她眼睛亮了一下,顿时又暗了下来。只是这个季节太不适合,春天的时候,肯定会很美吧!
她沿着桃林的路线往前走,左手边方向出现了一片铁红色已经生锈的铁轨,是已经废弃不用的。
那条铁路一直通向看不见的远方,只是这里已经杂草丛生,远远地有几撞黄色的房屋在空气中沉默着,像一位流浪已久的老人般素履蹒跚。
墙上隐约有些字迹,可看不清写的什么,有一间房内堆了一地的柴火。
门窗已经毁坏,窗户的红漆也已脱落,想必很久了吧,也许很久以前的这里也曾繁华熙攘。
只是走。什么都没想。顺着铁路走了很长的一段,周围只有风穿过,远方的天空有飞机留下的几缕僵了的航迹线。
走到哪,还终究要回到原点。
在终点站重新上车,上车的有两人,一个是小冉,一个是一位穿着灰色毛衣的男生。
小冉背一个单肩米色帆布包,她从包里拿出面包,她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好久。
车上仍是两人。
等车开到市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道路上的车像发光的游鱼在黑色的海水里四处游荡,路灯深浅不一的拉长灯光。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她想跳过去,怎么可能呢。
屋子里开不开灯都是一样的冷清。
雪儿喵的一声,从黑暗里跑过去蹭着小冉的裤子,雪儿应该是饿了。
第二天小冉还是去买绿植。
她坐着昨天的那辆车,她昨天看到有一个花卉市场。她努力的回想到底是哪一站,她下了车又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找到。
她走到一家叫“四叶草”的店里,花店里有个姑娘正拿着一个小巧的喷壶喷水。
她看了一圈,不知道该买什么,她对于养花并不擅长。
“请问哪种花最好养”
“是你养吗”小冉点了点头。
小冉指了一盆开的娇艳的花,姑娘说,那个,你养不活的。
小冉又指了指只有一个小粉色花骨朵的花:“这个呢,这个会不会好养一些”
“这个估计你拿回去花还没开就被你养死了”
小冉有些不开心,怎么说话这么没礼貌,虽然说的可能是实话。
“哪一种好养”
“你不要养了,若喜欢可以来看”
哪有有生意不做的。
真是个怪女孩。
小冉接到海涛的电话是一周后的一个下午。
前室友的男友约她,而且并不算得上朋友。
他先给她点了一杯柠檬水。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
她并不是那种擅长逗乐和会主动找话题的人,难道两人就要这样如此尴尬的对着喝一杯柠檬水吗?
“听说你搬家了”
“嗯”
“怎么突然要搬”
“不想住,便搬了”
“是因为我吗”
小冉摇了摇头。
“喜欢打拳”
“并不是,打拳是沉默的另一种方式”
“还接送阿珍上下班?”
“是的,偶尔”
偶尔。以前不是每天接送吗?
她确认自己没喜欢过他,就算喜欢也只是觉得某个方面的他与曾经那个十八岁少年有几分像,她承认以前梦到过海涛。
就这么每周一次的约会持续了两个月,不知道海涛在想什么,或许小冉与海涛需要的就是一个可以一起沉默的对象,那么一个人独自沉默不是更好吗?
那一天是雨天。
每逢雨天,人必要更懒出几分,便索性一直呆在床上,愣愣的发呆,或者听雨水起起落落的声音。直到电话铃响。
雨天还要约吗?
要不一起做饭吃可好?叫上阿珍。
中午门铃声起,来的是海涛一人。
小冉是第一次在房子里招待客人,厨房里并没有多少做饭的食材,也没来得急准备,尽管已经住了三个月,她做饭的次数甚少,只是有一个小型的烤面包机,是她使用频率最高的。
小冉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给海涛。
就这样单独与海涛呆在一个相对封闭的没有第三者在场的环境中,小冉有些尴尬,她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她看到海涛盯着一只空鱼缸,就说道。
你养过鱼吗?
一直以为养鱼是很简单的,原来那鱼缸里养了七条小鱼。
然后不知怎的鱼就一直死,每天死一只,死了就在街上再去买。
原来鱼并不是好养的,死一条你便会伤心,再去买,然后再死。索性不买了。
最后只剩下一条,又着实觉得它孤单,便又买了三条。
于是还是会死。
所以就打算以后不再养鱼了吗?海涛问。
是的,不打算了。
小冉那天说了很多话,一边说一边流泪,一边流泪一边说,似乎要把她所有的这几年的话一次性说完。
尽管世界有那般广阔的空间,为何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一个小小的她。
只有走在碧水桥那块空旷的一直通向远方的陈旧铁轨上,才觉得自己是存在的,而不是踩在棉花上的虚空。
那些想忘的东西是绝对忘不掉的。
很久以前的夜里,养父在黑暗中对她的残忍,越是挣扎就越是疼痛,那是她的第一次。有些事情一旦违背了原则,便不会再有原则。
她能告诉谁,她只是哭,只能不停歇的走动,她觉得仿如自己的灵魂被抽走般疼痛,二哥抱着她,她很安静,安静的崩溃,那是她的父亲,她害怕、她绝望。她要离开。她不敢相信。
二哥,你要了我吧!
冉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哭。
她喜欢二哥,喜欢二哥抱着她、亲吻她,喜欢二哥手指抚摩在她皮肤上的触感。
可是二哥只是抱着她,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要记住二哥的样子,她要让二哥记住她的样子,所以那天她化了妆穿上最美的衣服跑到二哥房里。
小冉,二哥喜欢你,除了我谁也不能欺负你。
小冉笑了。
她决定,她要离开,带着她喜欢的人的爱恋。
她亲吻了他的嘴唇,那一年她十七岁。
河水冰冷,想必是刺骨的感觉,没有试过。她挽起袖子看了看手臂上的疤痕,那么丑陋,只要一秒,便可以肆无忌惮的笑出声来。
她跳了,他也跳了,他来不及抓住她。
她以为她的人生就此结束。
他把她拖上岸,但是他消失了,永远。
“二哥”!撕心裂肺
在哪里?只有空茫的遥远的远方。
她逃了,她离开了让她快乐让她痛恨的地方。
她8岁时,母亲到姥姥家接她,她终于可以走出那片玉米地。妈妈带她登上火车去找爸爸,她们带了两个大行李箱,后来她在车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身旁不见了妈妈,只有一个行李箱塞在座位底下。那是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她哭了,哭着喊妈妈,她把妈妈弄丢了,还是,妈妈把她弄丢了。
后来她来到了养父母家,她有两个哥哥。她喜欢二哥。
二哥说“小冉,二哥喜欢你,除了我谁也不能欺负你”
小冉又去了花卉市场。
她去看花,依然是那个姑娘,她正跟一个男生打闹。
我只是来看花的,你上次说只要想看就可以来。
是的。
喜欢吗?男孩问
喜欢。
还记得吗?我在碧水桥车站见过你。男孩说。
记得。
他是花店姑娘的哥哥。
他们约定一起去碧水桥。
喜欢这个名字。
喜欢。
一定有什么故事吧。
一些传说,只有当地人知道,那水早就干了,只留下了名字。
你不是当地人
不是
我们是今年刚搬到这里的。
她喜欢接近他,喜欢挨着他衣服的感觉,她没的牵他的手,她只是单纯的喜欢就这样接近他的感觉。
他们成了朋友。他们时常去那里,有时会抱着雪儿。
她又接到了海涛的电话,她挂了。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一切跟你没关系,勿念,再见。
下雨的那晚,她对海涛说:“二哥,你要了我吧”只因为他转头的瞬间那眼神像极了二哥,她紧紧的抱住他,在他肩膀哭泣,她像很久以前那样吻住了他的唇。
一个月后。
小冉把雪儿抱到花店。
能帮我照看雪儿吗?
可以,他说。
你要去哪里
可能一个月,可能两个月,可能更长一些。谢谢。
你是一个好哥哥!小冉掏出一些钱给他。
不用了,我很喜欢雪儿。
再见。
夏日的午后。
一个背着米色帆布包穿蓝色麻裙的长发女孩出现在碧水桥,她一直顺着陈旧的轨道向东走,一点一点消失在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