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本来与我无关。
若我的命运可以由自己把控,我宁愿不生在这丞相之家。
我爹是当朝丞相林晟均,我的夫君是我未曾见过的,只听闻他科举多次未中,今年才荣登探花的男子,他叫余藤秋。
我上花轿前便打算在洞房花烛时拔下头上的金钗,要这个从未谋面的夫君不死也受伤。花轿摇摇晃晃落下,我被喜娘迎进去,按部就班结束了一系列的事情,便被安置在婚房中。
今早起来了便开始折腾,一直到现在也未进食,要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了。也罢,那些人光想着吃酒了,不如先去填饱肚子好了!
我想要将盖头拿下,突然一只手按在我手上,那样温热让我退缩,惊骇这房中怎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别怕,是我,余藤秋。”这人声音温柔,突然出声倒是安抚我心,我又正襟坐好。
“饿了吧,早些时听人说新娘子辛苦得很,自一起来便开始忙活了,给。”我这位相公倒是体贴,盖头下便出现一盘糕点,我接过便急着饱腹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给我端来糕点,怕我噎到还拿来了茶。
“你怎么不在前厅?偷偷跑回了房里?”
“我也饿了。”他说,我也听到了咀嚼声音。
新婚之夜,我和他就在房中吃,吃饱了便罢,他睡地上,我睡床榻,一夜安梦,醒来便不见人了。听来服侍的人说,是去上朝了。
到了回门之日,他倒是做的好,里里外外无一挑剔之处,父亲母亲很是满意。只是后来父亲单独叫他一人相叙,余下我与母亲说话。待他重新出来,眉头竟皱了起来,看着好像被什么事情扰到了。但见了我又变得温润儒雅,处处细心照料,离开父亲家中,直至回家也并未有所变化。
我与他少有说话的空,便是见面了也是寒暄几句,不像夫妻,也不像朋友。倒像是一对被迫住在一间屋檐下的陌生人。
橙心是我的陪嫁丫头,好在有她同我说说话,不然我就要在这里闷死了。
这日,我拉着橙心到外面去,街上也算热闹,有些卖小玩意儿的,我瞧中了一块玉佩,白玉无瑕,雕刻翠竹,放于阳光之下,竟显得通透清亮。随即让摊主将它包下。
接着与橙心随意逛逛,没有看到合眼缘的,便准备回去了。但走走转转,来路已经分辨不清了。
在丞相府时,我走过最远的路便是府中的花园,如今来了这里更是陌生。好在橙心是个机灵的,找人去问路,我便在原地候着。
只是闲着也是闲着,随意抬头看去,眼前便立着一座高楼,楼门题字是风雅楼。往来常客,皆是文人墨客。心里一动,想着进去看看。
此处倒是不受限制,不拘男女,只要是爱好者皆可入内。
我一进去便觉得此地空气与外面的都不甚相同,闻着书墨香气,好似神魂洗涤一般。只是这往来人我皆不识,走至中堂,便见堂中陈墨。
我逐字读下,却不甚理解,后来看到落印,心里了然半分。
这人诗写的尚可,字也算好,但乍眼看去却甚是平平无奇,若非落印,我实在是想不到这诗怎么就能挂在这风雅楼的中堂。
这下,看着来往人都觉得是庸俗之辈。无了兴趣,我便出来了,刚巧橙心也问路回来,我便与她一同回去了。
我回来时,余郎也刚好回来,手中还拎了一盒点心。
他朝我走来,眼里带着笑意,“听丞相大人说,你最喜欢吃梨花糕,今日回得晚了,刚巧赶上了最后一份。”
我接过梨花糕,手上一摸还是温温热的。梨花糕的香气飘出来,很是诱人。
“余郎。”我将梨花糕放在桌上,拿出今日采买的玉佩,“今日出门,我看中了一块玉佩,觉得戴在余郎身上甚是合适。”
我说完,脸上好像在发热,眼睛不敢去看,微微低着头。只见手中玉佩被他拿起,耳边听他轻轻在笑。
“多谢夫人了。”
我抬起头,见他已伸手要挂在腰上,我头脑一热,伸手过去,帮他一起将玉佩挂在腰上。
他抓住我的手,微微俯身,唇齿贴近我耳朵,声音轻地像空气钻进去,耳朵好像也热了起来。
“夫人,戴好了,我们一起去用饭吧。”
橙心在一旁窃笑,我的脸愈发地红了,点点头便一起去了正厅。
余郎好似没有一处是不好的,正如我送的那块玉佩一样,洁白无瑕。如今相处虽如寻常夫妻一样待我,却总觉得哪里是不一样的。
到了歇寝时刻,我梳洗归来,见余郎手中拿着一方锦盒,里面放着我送他的玉佩。
“余郎?”我疑惑问他,“你为何要将它收起来?”
“夫人送的礼物自是要好好收起来,若是戴出去,哪日被磕坏了,我是要心疼的。”他将锦盒收好,放在柜中最深处,拦腰抱起我便朝床榻那方而去。
余郎突如其来的动作将我吓到,慌乱间便搂住他脖子,靠在他的肩上,其实在他怀间我还是安心的。
他将我轻柔放下,我手中一带,与他两眼相对,心里止不住地跳动。
新婚之夜,我的盖头并未被他掀开,我吃饱后便睡下,醒来第二天才见这盖头是自己睡开的。
那夜,也并未行夫妻之事。
若是今日可以......我心中小有期待。
“今日修书劳累,我已是很困了。夫人,不若早些歇息吧。”
他并未同我商量,将我双手放开便熄了灯,在我身旁和衣而睡。我心中很是落寞。
两床被褥相隔,好似是一条银河,他人虽在我身侧,但我却还在岸上,只可远看,不可触碰。
黑暗与失望相交,鼻眼一酸,还是忍不住落泪。莫非在余郎心里,我与他只是政治联姻吗?他对我并未动过半分情吗?
之后几日,余郎忙于翰林院修书之事,即便是回来也是到书房入睡,不再与我同枕而眠。
“小姐!小姐!”橙心一向毛躁,一路叫喊着,便是在房中也能听见她的声音。
“小姐,修竹少爷来看你啦!”听橙心那高兴程度,我便猜到是修竹表弟来了。
修竹表弟与橙心算是一块儿长起来的,两人玩得好,只是因着身份缘由,只得止步于主仆之间。
橙心将修竹带到前厅便去了别处候着,我一人前去,才刚露面,修竹表弟便过来要搂我,嘴里喊着:“姐姐才成婚几日,怎的还瘦了?莫不是姐夫不叫你吃饱?等他回来了,我要好好问问是怎么照顾的姐姐!”
我听着好笑,将他引去落座,轻轻拍着他的手,问:“你怎的过来了?”
“那自是想姐姐了。”修竹一拍脑袋,“我险些忘了,前几日姐姐与姐夫回来,叔父和姐夫交谈,路过书房,我本是无意偷听的,但他俩声音也太大了叫我不听都不行。”
修竹撇撇嘴,我便赶紧问他听到了什么。
“叔父说了,姐夫今日表现倒好,无半分委屈姐姐之意,还叫他日后也要如此对姐姐。叔父说陛下如今已将军权给予他手中,便将紫禁城中的禁军暗中替换成叔父的手下,现在位居高位的陛下已然是危险了,只有与叔父一直对立的王安建大人还在负隅顽抗!姐夫便是叔父安插在王安建大人身旁的!姐姐你说,姐夫和叔父是要做什么?”
修竹口中所说,将我一整个人魂具震,手中出了冷汗,霎是冰凉。父亲怎么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修竹,你这听得可出了差错?父亲为人正直,怎会有如此打算?余郎亦是清风道骨之辈,又如何会有这等贼心?”我想要稳住自己,可浑身不自觉地抖起来,就连说出的话也是有些颤抖。
“姐姐,我的耳朵可是比狗还要灵,又怎么会听错?姐姐,叔父和姐夫这样,那我们一家岂不是要被诛九族的!”
我急忙捂住修竹的嘴,叫他不要再说,把听到的东西都牢牢装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要往外吐。见天色如此,我便叫来橙心,让她送送修竹。
他俩刚出去,余郎便回来了,手里还提了一盒梨花糕。
“夫人,今日府上有客?”余郎如此问我,想必是未见过我这位表弟。
“是,余郎,那是我的表弟林修竹,回门那日不知他哪里去玩了没有回来便未引给你见。”我克制发抖的声音,想用往日那般回答。
只是我这演技拙劣,一下被余郎瞧穿了。
“夫人,你怎的在发抖?”余郎携起我的手,沉沉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余郎用自己掌心温度来暖我,触到他的大手,我才有安心之感。
“许是近日天气渐凉,我穿的少了。”
余郎见我如此,还是叮嘱我好好穿衣,我轻声应下。
余郎将手中的梨花糕递过来,交在我手中时还是热的,可我从心底里开始凉的手如何能被这温热梨花糕给暖好。
自那日起,橙心送修竹便送得无影了,两个人一起无了消息。我日日坐在家中,心里焦躁不止,却无能为力。
我想去问问余郎,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若是他知晓了是修竹表弟告诉我的,那橙心与修竹便更加危险了。家里除了橙心,我再没有其他心腹,饶是着急也不敢贸然行动。
虽心里会有其他念头,但还是不愿往那处想,只愿两人是平安的。我想,父亲应当不会狠心如此。
这几日,又有人上门来,但这人我不甚认识,看其打扮倒像是个穷书生。
他来拜见之时,我便在偏厅候着,听余郎叫他是刘尚,好似是余郎以前好友推荐而来的。想必是穷途末路,来投靠余郎的。
只是,还未见刘尚时,余郎对着一封书信落泪。
我从未见他如此模样,他没有哭过,一次都没有。即使是公务繁忙也并未有过哀声怨道。如今,却对着一封书信落泪。
我在想,这能令他落泪的究竟是哪位红颜知己?
从刘尚口中说出的一个人,子初兄,那么写下这封书信的人是位男子?子初......这名字虽并未听过,但总觉得与先前在风雅楼看过的落印上的名字有些相似。
子初,李子储,那位雁王爷?
可再细细听下去,这位叫子初的人竟然已经死了,在那个风雅楼里死的。
若是这样联想,与余郎结识的人便是雁王爷李子储?可这位雁王爷自出生便夭折了,怎的还在民间出现过?
自接触了刘尚这人,余郎便开始整日魂不守舍,经常一个人去水榭那处,静静站着,一站便是好几个时辰。
我若靠近,余郎听了脚步声,转身过来,那双眼睛红得很。看见是我,唇齿启合,说了句“子初,你来了”,而后又若痴呆模样,说句“不对,子初已经走了”。
他这模样叫我看了心疼。我去问他子初是谁,他却什么都不说。
请了大夫来看,才知他这是受了刺激,患了失魂症。只要提起那已故之人,整个人若三魂七魄不见了一般。
自喝了大夫配的药,这失魂症的症状便有些消减了,只要少提那已故之人的名字,那
这症状就不会时常发生了。
我对这个刘尚,心里很是不喜。像是从乡间来的,在府中见什么都新奇,哪里都去。若非我院前有丫鬟守着,说不定是要闯进来看看了。
余郎与我成婚至今,从未饮酒,却见了这刘尚便开始饮酒。我知他酒量如何,每每去看,他都被灌醉在那石桌上趴着。
刘尚这人是个祸害!每次都以子初为由头,引余郎和他喝酒!
我到底是想不通,一个已故之人,为何要一直捆着活人!
我想,我定是要与刘尚正面相谈一次。
今夜,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去与他相谈,却见一个丫鬟跑进来,告诉我余郎在水榭那边发疯,我心下一惊,跟着丫鬟过去。
余郎此时安静了,我便叫丫鬟先带余郎回去休息。
“刘公子。”我叫住刘尚,让他坐下,他便坐在我前方,“你与余郎相识还未有半月,余郎的失魂症便因你口中所言害了两回。刘公子这是何意?”
“余夫人,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余大人竟还患有失魂症。”刘尚脸上露出惭愧神色,我不愿收入眼中。
“刘公子,我看你是余郎的客人才与你客气相谈。关于那位叫子初的人我亦是有耳闻,此人已故,被埋在荒山之中,早已成了一抔黄土,于念他的人而言是念想,但对余郎而言,便是害得他得了失魂症的人!”
刘尚听我所言,脸上是震惊之色,唇齿开合,吐不出半个字。
“还望刘公子以后不要再在余郎面前再提起此人。”
今夜,我的话已说到了尽头,想刘尚这人应当还有些脑子,可以听得清楚些。
离开水榭,我回到房中,见余郎已真正清醒,便朝他走过去。
“林妙烟,我们和离吧。”
余郎声音如往常那般温润,只是多了一分冷静,仍是那副并未与我商量的口吻。他手中拿着一份和离书,他已将自己名字写在上面了。
“为何?”我站在原地,哽咽问他,浑身发冷,声音亦是发抖,心凉得很,好似跌入冰窟里。
“林修竹,橙心,都因我而死。”他声音冷淡,仿佛说出口的只是几个字,而不是两条性命。
我的心愈发地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修竹和橙心都已……
“余郎,你还是我的余郎吗?修竹不过一个孩子,你怎的还忍心将他杀害!你可有想过我知道了会是如何?”我眼里含泪,心里不愿对我这身侧之人这般发怒,可他所做之事如同豺狼虎豹,在他身边,我很害怕。
“他听到了不该听的,说了不该说的。于丞相而言,他也只是一枚棋子,死又何妨?”他淡漠出声,仰头看我,我在他眼里再看不出半分以前待我温和的模样。
“余藤秋,你真是薄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指着他,我脸上泪水纵横,那泪水落下的温度比我的心还要凉。“你是铁了心要与我父亲谋反!你妄为臣子!”
他不回应,却仍是在看我,不知为何,我在他眼里看到了身不由己。
我又想起过往种种,我不想相信这是一个棋盘,不想相信父亲真是那样城狐社鼠之人,父亲不可能将我也一起置入这盘棋中!
可若余郎只是因着父亲之局,那刘尚,那子初,那他落的泪又是为何?即便是和离,我也要清楚明白地和离。
“你为何新婚之夜不愿掀我盖头?为何我送的玉佩只戴了一日便摘下了?为何与我这么多年来一直相敬如宾?如若不是因为父亲之局,难道都是因为一个叫做子初的人吗?”我仍想问他,却见他那什么话都不愿说的模样,我的心便死了,“余藤秋,你欺我至深!”
“你这副模样叫我恨透你了!既然你心中无我,又为何要答应父亲要娶我?为何又要假模假样待我极好?你的心中只有至高权势是吗?”
“佞臣当道,我又哪里会有选择余地?你以为我愿意如此?我倒也不怕你如何想我,只是想说,今日我与你和离,本无情分,也无牵挂,你带着家中钱财走得远远的吧。”余郎他好似已经站在悬崖之处,俯瞰眼下万丈深渊亦是不惧模样,他似乎做好了以身赴死的决定。
“我做好了打算,不愿意将你牵涉其中。带着这份和离书,走得远远的。”余郎将和离书塞入我的手中,从我身侧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只当是我对不起你吧。”
那封和离书在我的包裹中放着,另一处名字我并未签上去。
府中丫鬟侍从皆被散尽了,我一个人站在前院,望着与余郎相处过些许时光的地方,此处原本也可以是我的家……
离去的路上,见那月光洒落,映照我前去的路。余郎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同着马蹄之声,一直伴在我耳旁。
如若我只是寻常家的女儿,如若我的父亲不是位高权重的丞相,如若我遇到的余郎是在他认识子初之前的时候,如若一切都可以依照我的所愿重来。
如若,如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