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暑假伊始,不管我心里有多少不愿意,我还是被我妈死拉硬拽到了黄畈阳。开始了我人生中最无聊,最沉闷,最压抑也是最最漫长的一个假期。也正因为有这些特殊的体验,所以对那个暑假当中但凡能感知到的极少的一点外界信息,记忆都特别深刻。
“棍棒底下出孝子”是我妈信奉的人生哲学,在我像“反弹马”(诸暨方言,不确定具体品种,反正很率性)一样地“飞”了一年之后,我妈强烈地意识到得赶紧给我套上马嚼子了。我到黄畈阳之后,我妈第一时间限制了我的活动范围。我的吃喝拉撒都可以在出租屋里完成,所以一般情况下我基本没有必要跨出门槛半步。出租屋门外五六十米处有一口水井,这是附近住户的生活水源也是我家的生活水源,所以我每天可以定时到水井里去打水。水井往南横过一条马路是一口水塘,村里人在那里洗衣服,荡马桶。我妈的原则是,在塘里洗过的东西须得再用井水漂漂才干净。夏天衣服天天换,所以我也时常到塘边或井边洗菜洗衣服。除此之外,我在初一功课没学好,需在暑假里补一补。但黄畈阳教育资源实在太匮乏,那个时候又不像现在,各种培训班满天飞。我爸唯一找到能给我补课的老师就是后来成为我班主任的数学老师——徐祖生老师。所以我第三个可以涉足的地方就是徐祖生老师的家。
现在的人动不动得忧郁症,闹自杀。令我常常感到困惑的是古代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呆在闺房里的千金小姐为什么就得不了忧郁症。我当年被我妈软禁式地困在黄畈阳,居然没有忧郁,实在算个奇迹!可见我的内心虽然没喝过多少鸡汤,也足够地强大。但那一年我十四岁了,已经快到青春期。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身体有了某种变化。我有了心事,我的心事涂上了胭脂,红通通地害羞。
我刚到黄畈阳的时候,长袖长裤把自己裹个严严实实。我妈一看到我,三下两下就把我扒得只剩一件无袖套衫和一条平足短裤,而且整个夏天再也没往我身上加过任何布丝。我妈当然有她的逻辑,大热天的焐成那样,不出毛病才怪!再说了,夏天穿得少不也省点衣服吗?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穿得衣冠整整给谁看呢?在我的记忆当中,那几年里我几乎没添过什么新衣服。那两件无袖套衫,起码有两三年了,又短又小,不仅胳膊连肩膀也有半个露在外边。加上我的胸部微微有了隆起,里面也没戴个胸罩啥的,走路腰稍微挺直一点,肚脐眼都有可能露出来。而且平足短裤也太伤大雅,起码得有条裙子给我遮遮羞吧。那个时候的女孩子都保守,觉得身体的发育绝对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千方百计遮遮掩掩。我决计想不到几十年之后,女孩子会越穿越少,越穿越短。什么露脐装,超短裙,该露的地方都露了,不该露的地方也生怕没露出来。哪怕只剩三点式,走在大庭广众之下也照样脸不改色心不跳。这样想来,当年我那身打扮实在时髦不过,我妈确有几分先天之见。可是,我那个时候全不这样想,我无疑自惭形秽了,因为自己的丑陋而自卑。我妈不懂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就是想要有一件衬衣,和一条过膝的裙子(我当时还不清楚胸罩是何物)。否则,我就是一个笑话。我觉得只要我一出门别人就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少女的心事无人能懂,反过来,我也不明白我妈的想法。我是独生女,国家户口,不事稼穑,不分五谷,我妈完全可以把我打扮成个公主。可我妈偏偏很亲民,无论什么时候都把我弟和我打扮得比乡巴佬还要乡巴佬。所以,即使我妈不对我禁足,我也不想出去。不到万不得已,我只想把自己藏起来,不想见人。
初到黄畈阳,我谁也不认识,没有朋友,没有小伙伴,也没有可以交流的人。我跟那里的村民没有接触,跟旁边的住户也不打招呼。在家里我也很多天都不说一句话。我妈常常说我在外边活龙到现,到家里死样怪气。其实我的性格一直比较内向,不太善于言辞。我冷眼观世界,也确乎看到了一些东西。首先看到的当然是房东一家。我不知道房东的姓名,也想不起房东太太的名字,我妈叫我唤伯伯和阿媄(诸暨话就是婶婶的意思)年龄估计在五十上下。我只知道房东的大儿子叫星桥,当兵去了,我们住的一楼一底就是老两口准备给星桥的。这间房子是在老房子外边拼出来的,砂墙,不同于老房子的木结构。门朝东,跟老房子成七字形。我坐在家里就能看到那一溜老房子的整个门堂。房东老两口进进出出我都一目了然。我了解最多的是房东唯一的女儿,她叫亚珍。至于房东的另外两个儿子我却不甚了了,毫无记忆。
房东黑瘦,身材矮小,似乎身体也不太好,干不了繁重的体力活。他到我家来,总是跟我爸聊些身上的毛病和怎么用药之类的话题,我至今记得的是他说过萝卜最解药了,吃药的时候,千万不能吃萝卜。房东太太身量虽然也不壮大,却是一家的主心骨,顶梁柱。整天忙忙碌碌,割稻种田,洗衣做饭。地里家里都得她操心。最要命的是她有个弱智的女儿,生活不能自理,诸事离不开她这个母亲。这样一个家庭里的女人,注定是最辛苦的。每次到了饭点都是她到我家门口来唤她女儿亚珍吃饭,顺便给我家送点地里的素菜,有时候青菜萝卜,有时候葱韭大蒜。我记得我们诸暨就是在那个时候分田到户的,粮食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困难。告别了大锅饭,出工不出力的时代,农民开始为自己劳作,生产积极性空前地高涨。亚珍妈妈尽管整天汗流浃背,一刻不得闲,但我却从来没看到过她脸上有过愁容,也许对她来说,国家政策的改变,使老百姓生活大有奔头,好日子尽在后面呢。暑假是双抢季节,农民在田里劳作的时间特别长,下午三点光景总是要做顿点心充饥。山里人家吃得最多的当是土豆。亚珍妈妈每次都会盛一大碗捧过来。柴火灶煮的,浇点盐水,那个美味!馋得我至今流口水。
亚珍二十来岁了,正是当嫁的年纪。我第一次到黄畈阳就发现她痴痴傻傻,智力不会超过三岁。她圆脸,短发,斜视眼,扁平足,遇人就叫爷爷,不分年纪大小。亚珍的穿着跟我一样,也是无袖套衫,平足短裤。只是常常赤着双脚,比我少了一双凉鞋而已,这真让我很受伤!我无论如何不肯再光脚,如果我连凉鞋都丢了,那我跟这个白痴就没啥区别了。亚珍特别喜欢到我家门口来,只要我们家一开门,她必定倚在门框上,傻呵呵地笑着,如果你去看她,她就叫一声爷爷。如果没人叫她,她就会一直呆着,直到我们关门为止。因为不知饥饱,又没心没肺,所以吃得白白胖胖。奇怪的是,我妈对亚珍一向和气,从来不赶她走。我妈要教训我的时候,亚珍总是在门口,我妈也不避嫌。亚珍歪着头,斜着眼睛盯着,然后嘴里嘟出一声“爷爷”。我妈听到了,会一本正经地加一句:“你着实亚珍晓得!”
亚珍虽傻,却不愁嫁。那一年似乎有好几家来说媒的。都是男方家境还不错,男人也和气,只是年纪大一点,或者说身上有一点点毛病啥的。男方都答应会好好对亚珍的,只要亚珍能给他们家传宗接代,把香火给延下去就行。我无意中听说,亚珍的痴傻不是先天的,她也差一点就上了学。但老天不怜她,就在她快到上学的年纪,一个雷雨天,光脚被雷击中,然后发高烧没有及时医治,把脑子给烧坏了。这在说媒人嘴里就是亚珍的痴傻不会遗传,生个孩子保管聪明!所以到亚珍家来相亲的人络绎不绝。亚珍的婚事他爸和他哥都没意见,每一次都被她妈给拒绝了。她妈每次都左手不放心右手,怕亚珍嫁过去吃苦。她说,亚珍啥也不懂,在家里洗脸刷牙,甚至换个月经草纸都是她做妈的伺候。到人家家里面哪有服侍得这么细心,说不定过几天就厌烦了,会打她骂她的。
别看亚珍这副相貌,她在家里却是最受宠的。有她妈妈的袒护,谁也不敢对她疾言厉色。我也一度很羡慕亚珍,一个人能一辈子无忧无虑那该多好啊!可惜一般人都办不到。
然而亚珍的好景并不长。大概是我们离开黄畈阳两年之后吧,亚珍的爸爸居然找到街亭来了。他当时的脸色很凄苦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我爸我妈,亚珍妈妈因为偶感伤风,去医院输液。医院用错了药,出了医疗事故,亚珍妈妈连话都没留下一句就走了。亚珍妈妈一去世,亚珍父女就失去庇护,亚珍要靠父亲照顾,那是怎么都不及亚珍妈的。亚珍妈妈的噩耗让我相当震惊。我着实为亚珍捏了把汗,担心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终不知后事如何。十多年之后,我和弟弟去过一趟黄畈阳,打听了一下,说是他们父女早就去世了。亚珍爸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失去了老伴,也就失去了精神支柱,很快就过世了。父母相继去世之后,亚珍被哥哥们关到阁楼里,有一顿没一顿的,不久也饿死了。
我不知道地下的亚珍妈妈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有答应把亚珍嫁出去,但我确信有妈的孩子才是有福气的。不管你的妈妈怎样待你,她都是最爱你的人,无人可以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