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前的宁静
周三下午,阳光异常慷慨,几乎带着一种刻意的明亮,穿透擦得锃亮的玻璃窗,将林家的客厅照得亮堂堂、暖融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消毒水般的洁净气息——地板光可鉴人,家具表面一尘不染,茶几上的玻璃花瓶里插着几支新鲜的百合,幽幽的香气努力地试图掩盖那过度清洁带来的、略显生硬的味道。一切都井井有条,透着一股用力过猛的、紧绷的秩序感。
林妈妈穿着她最体面的一件米色针织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着精心准备的笑容,但那笑容像是画上去的,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紧张。她的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连日来“备战”的结果。她站在擦得能照出人影的玄关地砖上,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的边角,目光紧紧盯着紧闭的防盗门。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如同发令枪响。
林妈妈浑身微不可察地一颤,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面部表情,拉开了门。
“妈!您可算到了!路上累坏了吧?快进来快进来!” 热情得有些夸张的招呼声瞬间响起。
外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个子不高,却自带一股强大的气场,像一块移动的、不容忽视的界碑。银灰色的短发烫着整齐的小卷,一丝不乱。身上穿着挺括的深紫色外套,脖子上系着一条浅色丝巾,打着一个精致的结。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几乎在踏入门槛的瞬间,就开始了全方位的、挑剔的“扫描”。
“嗯,还行,高铁快。” 外婆的声音洪亮依旧,带着长途跋涉后中气十足的穿透力。她迈步进屋,动作利落,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从擦得发亮的玄关柜顶,扫到纤尘不染的电视屏幕,再到光洁如新的地板砖缝。她微微抽动了一下鼻翼,仿佛在嗅闻空气中是否有“看不见的灰尘”。
“哎哟,这百合开得不错,香。” 外婆的目光落在茶几的花瓶上,难得地夸了一句,但语气更像是完成一个必要的客套程序。
“是呢,知道您喜欢,特意买的。” 林妈妈连忙笑着应和,接过外婆手里并不算沉重的行李袋,“快坐下歇歇,喝口水,我给您倒茶。”
外婆却没有立刻坐下。她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位莅临视察的领导,目光继续在客厅的各个角落逡巡。沙发靠垫摆放的角度、窗帘垂下的褶皱、电视柜边缘的缝隙……每一个细节似乎都在接受她苛刻的检阅。她伸出手指,看似随意地在玄关柜光滑的漆面上轻轻一抹,然后低头看了看指尖。
林妈妈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走过来,看到母亲这个动作,心脏猛地一缩,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极其勉强,嘴角的弧度像是被无形的线强行拉扯着。
“妈,您喝茶,小心烫。” 她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
“嗯。” 外婆应了一声,终于坐进了沙发里,腰板挺得笔直。她端起茶杯,象征性地吹了吹,并没有立刻喝,目光却越过杯沿,落在了听到动静、磨磨蹭蹭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的晓阳身上。
晓阳今天被妈妈勒令换上了一件干净但不太合身、领口有点紧的格子衬衫,头发也用水勉强压了压,看起来像只被强行套上衣服、浑身不自在的小动物。他低着头,磨蹭着走到客厅边缘,小声叫了句:“外婆。”
“晓阳长高了!” 外婆的目光在晓阳身上停留了几秒,语气听不出太多亲昵,更像是一种客观评价。她的视线很快又移开,继续环顾着这个过分整洁、反而显得有些空旷的客厅。短暂的、带着审视的沉默之后,外婆放下了几乎没喝的茶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妈妈脸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小芸啊,” 外婆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我这坐了一路车,身上也乏了,想先去房间躺躺。你带我去看看我住的地儿。” 她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目光却带着深意瞟向晓阳卧室的方向,“顺便……也看看晓阳的房间。上次来啊,那屋里乱的,啧……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这回你可得让我看看,收拾干净了没有?”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瞬间在林妈妈和晓阳的心头炸开!
林妈妈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强撑的笑容彻底僵死在脸上,嘴角微微抽搐着,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和措手不及。(这么快!刚进门就要看……晓阳那屋……天哪!)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准备好的所有寒暄和缓冲瞬间失效。
而站在角落的晓阳,反应更为直接。他猛地抬起头,小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苍白。那双大眼睛里,原本带着点对陌生外婆的拘谨,此刻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淹没!他像一只被猎人瞄准的小鹿,身体瞬间绷紧,眼神慌乱地看向妈妈,又惊恐地瞥了一眼自己卧室紧闭的房门,仿佛那扇门后藏着什么可怕的怪兽。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不要!外婆不要看!我的房间……我的模型还没拼完……海报后面藏的画……还有……还有……) 无数“罪证”在晓阳混乱的脑海中闪过,让他几乎要窒息。上次外婆来,他那“垃圾场”般的房间引发的风暴还历历在目,那些尖锐的批评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记忆里。他求助般地望向妈妈。
林妈妈接收到了儿子的目光,那眼神里的恐惧像针一样刺着她。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厉害:“妈……您刚下车,先歇会儿吧?晓阳他…他房间,我收拾过了,回头…回头再看也不迟……” 她试图拖延,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歇什么歇,看一眼又不费事!” 外婆显然不吃这套,她利落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目光锐利地看向晓阳卧室的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走,晓阳,带外婆看看你的‘小天地’去!让外婆瞧瞧,我们晓阳是不是真的长大懂事了,知道收拾屋子了?”
她脸上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的笑容,但那笑容在晓阳看来,无异于最后的审判即将降临。外婆迈开步子,目标明确地朝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哒、哒”声,每一下都像敲在晓阳紧绷的心弦上。
客厅里过分明亮的阳光,此刻显得如此刺眼,将晓阳煞白的小脸和妈妈脸上那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照得无所遁形。空气中百合的幽香,仿佛也染上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沉重。风暴的阴云,在外婆走向那扇房门的脚步声中,沉沉地压了下来。
引爆的火山
外婆那清脆而规律的高跟鞋声,如同敲响的战鼓,一步步逼近那扇紧闭的房门。林妈妈的心跳随着那脚步声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她徒劳地跟在母亲身后,声音发紧,带着最后的挣扎:“妈,晓阳他…他还小,男孩子房间乱点也正常……我回头一定好好说他,您先……”
“小?十岁了还小?!” 外婆头也不回,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她已经站定在晓阳卧室的门前。那扇门,在晓阳眼中,此刻如同隔绝着天堂与地狱的最后屏障,此刻却即将被无情地撕开。
外婆没有半分犹豫,干瘦却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冰凉的金属门把手,用力向下一拧——
“咔哒。”
门锁弹开的轻响,在晓阳听来,却如同惊雷炸响!
房门被猛地推开!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时间瞬间凝固。
客厅里明亮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涌入,却仿佛被眼前的景象所吞噬,只照亮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混乱!
这哪里是一个房间?分明是刚被飓风席卷过的灾难现场!
书本?它们早已脱离了书架的概念。教科书、漫画书、练习册……如同被遗弃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中央、床沿、甚至窗台上。几本厚重的书页散开,像垂死的蝴蝶翅膀,无力地摊着。
衣服?干净的、穿过的,早已不分彼此。一件蓝白条纹的校服衬衫像破旗一样挂在椅背上,一条牛仔裤的裤腿被踩在散落的乐高积木下。几件T恤揉成一团,塞在书桌和墙壁的缝隙里,颜色灰暗不明。袜子?一只在床脚,一只在门后,还有一只孤零零地搭在台灯灯罩上,像某种怪异的装饰。
玩具?它们更像是这场混乱的帮凶。缺胳膊少腿的变形金刚、散落一地的彩色塑料积木、滚到角落沾满灰尘的乒乓球、断了线的遥控赛车……如同被遗弃的士兵,散落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一个半成品的飞机模型可怜巴巴地躺在书桌边缘,机翼摇摇欲坠。
零食包装袋!它们如同滋生的霉菌,点缀着这片混乱的底色。空的薯片袋子鼓胀着空气,蜷缩在床头柜下;喝光的酸奶盒歪倒在书堆旁,吸管还插在上面;几个揉成一团的糖果纸散落在唯一能下脚的地板边缘,闪烁着廉价的油光。
视线所及,几乎没有一寸干净的地板。各种物品层层叠叠,堆积如山,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毫无秩序的压迫感。一股混合着汗味、零食残渣的甜腻气息、灰尘和旧纸张的沉闷气味,随着敞开的房门汹涌地扑了出来,瞬间盖过了客厅里百合的幽香和消毒水的气息。
外婆脸上的表情,在门开的一刹那,从严肃的审视变成了极致的震惊,随即是滔天的愤怒!
她倒吸一口凉气,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嘶——!”
下一秒,尖锐的、如同金属刮擦玻璃般的斥责声,陡然拔高到极限,带着雷霆万钧的怒火,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楼道,甚至可能穿透了薄薄的墙壁,传到了邻居的耳中!
“我的老天爷——!!!”
外婆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调,尖锐得刺耳。她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被眼前的景象烫到,手指颤抖地指着门内,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这是人住的地方?!猪窝!猪窝都比这干净一万倍!”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下来,“林晓阳!你看看!你看看你搞的这是什么鬼样子!你妈是怎么教你的?!啊?!教出你这么个邋遢鬼!懒骨头!废物点心!”
“废物点心”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晓阳的心上!
刚才的恐惧和羞耻,在外婆这毫不留情、充满侮辱性的斥骂下,瞬间被点燃,转化成了熊熊燃烧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践踏的屈辱!他的小脸从煞白瞬间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外婆尖锐的声音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大脑。血液“轰”地一声涌上头顶,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畏惧!
“我自己的房间!!” 晓阳猛地抬起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梗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劈叉,带着破音,却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愤怒和反抗,“我乐意!不用你管!!!”
这声顶撞,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反了!反了天了!小兔崽子你敢顶嘴?!” 外婆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几乎要戳到晓阳的鼻尖上,声音更加尖利,“你看看你妈累死累活给你收拾外面,你倒好!在里面造粪坑!你还有理了?!没教养的东西!我今天非得……”
“妈!妈!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林妈妈像被架在火上烤,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强忍着天旋地转的感觉,猛地插到剑拔弩张的外婆和儿子之间。她一只手徒劳地想去拉住暴怒的母亲,另一只手想去安抚浑身炸毛、眼睛通红的儿子,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慌乱,“晓阳!快给外婆道歉!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妈,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不懂事,都是我不好,我这就收拾!这就收拾!”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压力、母亲的怒火、儿子的顶撞、还有眼前这片狼藉带来的深深无力感……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神经,狠狠噬咬!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尖锐的、如同钢针狠狠刺入太阳穴的剧痛,毫无预兆地猛烈爆发!
“呃……” 林妈妈发出一声短促痛苦的闷哼。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模糊,刺眼的光线变成一片令人作呕的白茫。剧烈的眩晕感让她脚下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趔趄了一步。
她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抓住了冰冷的门框!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抠进了门框边缘的木屑里,指关节因为缺血而泛着可怕的青白色。她的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像纸一样惨白,冷汗如同细密的珠子,瞬间布满了她的额头和鼻尖。她痛苦地闭紧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牙关紧咬,试图抵抗那几乎要将她头颅撕裂的剧痛。
“妈……您别生气……我……我这就收拾……”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掩饰的痛苦。
然而,外婆的怒火如同失控的火山,根本没有停止喷发的迹象。她看着女儿痛苦的样子,非但没有丝毫缓和,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指责点,声音更加高亢刺耳:“你看看!你看看你把你妈气成什么样了?!不孝子!白眼狼!我早就说过这孩子欠管教!都是你惯的!慈母多败儿!现在好了吧?气出病来了吧?!还不赶紧……”
尖锐的指责、儿子通红的愤怒双眼、母亲苍白痛苦的面容、还有门内那片如同巨大讽刺的混乱……这一切,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晓阳紧紧缠绕。他站在风暴的中心,小小的身体因为愤怒和巨大的委屈而剧烈颤抖,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倔强地死死忍住。外婆那一声声“废物点心”、“没教养”、“白眼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将他最后一点尊严踩得粉碎。
而林妈妈,死死抓着门框,像狂风暴雨中一株即将折断的芦苇。偏头痛带来的剧痛和眩晕让她几乎无法站立,母亲的责骂和儿子的困境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她肩上,让她喘不过气。她闭着眼,额头的冷汗汇聚成滴,沿着惨白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硝烟味、混乱房间散发出的污浊气息,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风暴的中心,温度降至冰点。
沉默的爆发
风暴的中心,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外婆尖利刻薄的斥责还在持续,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每个人的神经:“……没规矩!欠收拾!都是你这个当妈的失职!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把他爸的脸都丢尽了!还有你,林晓阳!站着干什么?还不给我跪下认错!今天不把你这狗窝收拾干净,看我不……”
林妈妈死死抠着冰冷的门框,指尖传来的木屑刺痛感几乎被太阳穴那钻心剜骨的剧痛淹没。她闭着眼,身体微微佝偻,冷汗浸湿了鬓角,黏腻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头痛,外婆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脆弱的神经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连一句完整的辩解或哀求都挤不出来。巨大的痛苦和更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晓阳站在风暴的漩涡边缘,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外婆那一声声“废物”、“白眼狼”、“丢脸”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烙着他仅存的自尊。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疯狂打转,被他死死咬着下唇忍住,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屈辱、愤怒、委屈,还有看着妈妈痛苦样子而涌上的巨大恐慌和自责,像无数只毒虫啃噬着他的心脏。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破碎的叶子。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沉默的身影,动了。
林晓峰原本站在稍远一点的客厅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眼前这场令人窒息的闹剧:外婆盛气凌人的指责,母亲痛苦佝偻的身影,弟弟被羞辱到浑身颤抖、濒临崩溃的模样……还有父亲,那个本该是顶梁柱的男人,此刻却只是沉默地站在更远处的阴影里,眉头紧锁,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烦躁地推了推眼镜,将脸别向一边,避开了所有的目光。
那沉默,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晓峰心中某种长久压抑的东西。
积蓄的怒火,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熔岩,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喷薄的出口!
他一步踏出阴影,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迟疑,他径直插入了外婆和母亲之间,更是用自己挺拔的身躯,将身后濒临崩溃的弟弟晓阳,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甚至带起了一小股气流,拂动了林妈妈额前汗湿的碎发。
“够了!!!”
一声低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狭窄的过道里!
这声音并不算特别高亢,却异常清晰、有力,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太久而迸发出的、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颤抖!像一把淬火的利刃,瞬间劈开了外婆连绵不绝的尖利噪音,也劈开了那令人窒息的粘稠空气!
整个空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外婆的斥骂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惊愕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挡在面前、面色铁青的外孙。林妈妈也被这声怒吼惊得勉强睁开眼,虚弱而茫然地看着儿子紧绷的背影。阴影里的林爸爸身体猛地一震,霍然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震惊。
晓峰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粗重。他没有看身后痛苦的母亲,也没有看被挡住的弟弟。他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如同两把利剑,直直地刺向外婆惊愕的脸!然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旁边沉默的父亲,最后掠过身后虚弱无力的母亲。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氧气,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沉默和晓峰粗重的喘息。
下一秒,他开口了。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如铁,清晰地、沉重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穿透力:
“这个家,不是妈妈一个人的收容所!”
“收容所”三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像冰雹砸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他抬起手,食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指向身后那片混乱的房间门内,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定着外婆:“家务,是大家的!房间,是他(指晓阳)的领地!他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更有责任去管理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悲愤,目光如炬地扫过父亲,又落回痛苦不堪的母亲身上:
“头痛成这样还要被逼着收拾?!你们谁关心过?!”
这最后一问,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积压了十七年的所有隐忍、所有不平、所有对母亲默默承受的心痛,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在场每一个成年人的心上,尤其是那个沉默的父亲!
这句话,是控诉,是质问,更是宣言!它像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瞬间将所有的虚伪、所有的理所当然、所有被忽视的付出,炸得粉碎!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外婆脸上的惊愕凝固了,随即被一种被冒犯的、难以置信的愤怒取代,嘴唇哆嗦着,却一时失语。林爸爸像是被那直指灵魂的目光烫到,猛地低下头,避开儿子的视线,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林妈妈靠在门框上,呆呆地看着儿子挺拔而愤怒的背影,听着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夺眶而出,混合着冷汗,无声地滑落。那泪水里,有心痛,有委屈,更有一种……被理解的、迟来的酸楚。
被哥哥护在身后的晓阳,整个人都懵了。
哥哥那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山峦,为他挡住了所有狂风暴雨般的指责和羞辱。那冰冷而愤怒的声音,那些他从未听过的、如同惊雷般炸响的话语——“他的领地”、“他的责任”、“不是妈妈一个人的收容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被屈辱和愤怒填满的心上。
(哥哥……在保护我?他说……我的房间是我的……他说妈妈……)
巨大的震惊、被庇护的委屈、对妈妈的愧疚、还有哥哥话语里那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疯狂冲撞、爆炸!他再也承受不住了!
“啊——!!!”
一声带着哭腔、充满绝望和无措的嘶吼从晓阳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彻底失去理智的小兽,猛地推开挡在身前、还处于震惊中的外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大门的方向冲去!
外婆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推,踉跄着后退一步,发出一声惊呼:“哎哟!”
晓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逃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那些刺耳的指责!逃离妈妈痛苦的样子!逃离哥哥那让他心慌又心碎的愤怒!
他像一颗失控的炮弹,不顾一切地冲向玄关!
就在他即将冲到防盗门前时,慌乱中,他的胳膊肘狠狠撞在了玄关柜子边缘!
柜子上,那个老旧的、深棕色的木质相框,原本稳稳地立在那里——里面镶嵌着一张泛黄的、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外婆,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穿着朴素的碎花布衫,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是林妈妈),旁边站着一位面容严肃、穿着旧式中山装的外公。这是外婆最珍视的、关于她完整家庭的记忆。
“哐当——!!!”
一声刺耳、尖锐、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猛地撕裂了屋内的死寂!
相框被狠狠撞飞,在空中翻滚着,然后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脆弱的玻璃瞬间四分五裂,无数尖锐的碎片如同银色的冰花,向四面八方迸溅开来!那张承载着岁月和记忆的黑白照片,从破碎的相框里滑落出来,无助地飘落在散落的玻璃碴子上,照片上年轻外婆那带着羞涩和期盼的笑容,被锋利的玻璃碎片无情地割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碎裂的玻璃: 散落一地,在玄关顶灯的照射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寒光,如同满地破碎的星辰。
散落的照片: 飘落在玻璃碎片中,照片上年轻外婆的脸颊被一道裂痕划过,笑容变得支离破碎。
外婆惊愕受伤的眼神: 她捂着被撞到的胳膊,目光死死盯住地上破碎的相框和照片,脸上的愤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切的受伤所取代,嘴唇微微颤抖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妈妈无力的叹息: 她靠在门框上,看着地上的狼藉,看着冲出门去的儿子背影,又看看破碎的照片,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生命力的、悠长而无力的叹息,泪水无声地滑落。
爸爸的沉默: 他依旧站在阴影里,看着地上的碎片,看着冲出去的小儿子,看着愤怒的大儿子,看着痛苦绝望的妻子和受伤惊愕的岳母,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和茫然,最终化为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缓缓蹲下身,似乎想去捡拾那些碎片,动作却无比沉重迟缓。
晓峰紧握的拳头: 他依旧保持着挡在母亲身前的姿势,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看到了弟弟撞倒相框冲出去的瞬间,也看到了地上破碎的照片和外婆受伤的眼神。他没有动,只是那双紧握在身侧的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愤怒的虬龙,昭示着内心翻江倒海的巨浪。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冰封的火山,寒冷刺骨,却又蕴藏着毁灭性的熔岩。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只有防盗门因为被晓阳奋力拉开又弹回而发出的、空洞的、来回晃荡的“吱呀”声,如同一声声绝望的呜咽,在死寂的屋内回荡。空气中百合的幽香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灰尘的气息、破碎玻璃的冰冷、以及一种名为“家”的东西,被彻底撕裂后弥漫开的、浓重而绝望的血腥味。家庭矛盾,在这刺耳的碎裂声中,冲上了无可挽回的第一个高潮。门外的楼道里,传来晓阳压抑不住的、越来越远的、撕心裂肺的奔跑声和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