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对她关上了门,却忘了为她打开一扇窗。
菊花是我的初中同学,她在全班乃至全校,是个传奇一般的存在。现在回看初中时的毕业照,有一大半人名字和面孔已经对不上,但相信没有人会忘记菊花。
我们总说老天爷是公平的,他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可这句话不适用于菊花,我一直没看到老天爷为她打开的那扇窗。
老实说,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像她那么难看的人。我说这句话时有很重的心理负担,但这是实话。她着装风格奇特,佝偻的身材,矮小的个子,头发参差不齐还油乎乎地耷拉着,脸上都是麻子,坑坑洼洼,就跟陨石撞过后的地表差不多。她很爱笑,眼睛很亮,可一笑眼睛会眯成三角形,左右眼还不一样大小。她的鼻子扁扁地悬在两只失焦的眼睛下面,嘴唇暗黑,五官不管单看或各种组合都惨不忍睹。更糟糕的是,她还有着不太悦耳的高频声线,一笑起来声音尖锐,会让人不舒服。
通常长得不好看的人都有点自卑,会比较沉默,不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但菊花不一样,她总是很积极地想加入大家的讨论。悲催的是,融不进讨论就算了,她还常会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我们都不太敢回应她,因为一旦回应,她会更热烈地让场面迅速冷下来。
如果非要说一个她的优点,那就是承受力强。男孩子们常会肆无忌惮地当面开她玩笑,她很少反击,每次就只会说:“你们真是的!”印象中,只有几次男孩儿们实在说开了收不住,涉及到人身攻击甚至她的家人,她才急了回骂几句。可惜她回骂的杀伤力实在太低,过后也不会记仇,所以大家也并不放在心上。常有些男生,会彼此开一些“你是不是喜欢菊花”,“菊花要是喜欢我,那我宁可去死”之类的玩笑。每一次提到菊花,必然会引起哄堂大笑,他们就这么乐此不疲地把一个玩笑开了3年。
从开学第一天起,女同学们就不太愿意跟她一起玩。她曾经的两个小学同学虽也同在班上,但也有意识地避开她。听那两个同学说起过,菊花小学时其实长得非常漂亮,比她妹妹还漂亮,但后来不知怎的生了一场怪病,治好后就变成这个样子。我们心底是同情她的,但也没人会因为同情而愿意跟她一起玩。女孩儿们虽然不会像男同学那么过份,但偶尔也会八卦一下菊花言行举止有多奇葩。那时候,女孩们只要聊天没话题了,提到菊花两个字就可以再聊很久。关于她的各种校内外的段子源源不断,真真假假,为无聊的初中生活贡献了很多谈资。
听说她家里人也不待见她,妹妹仗着父母的宠爱,也常欺负她。她妹妹确实长得不错,当两个人站一起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妈生的,这让人有点心酸。比起菊花平时没心没肺的笑容,妹妹脸上很少有笑容。记得有一次菊花病了,妹妹被她爸妈逼过来送药,只见她冲进教室,把药甩在菊花桌上,转身就跑,就好像多呆一秒就会染上瘟疫一样。我还曾亲耳听到过她妹妹跟别人讨论菊花在家里有多讨人嫌。
菊花算是个乖学生。上课很努力要认真听讲,但似乎很难专心,所以成绩也不好。有时她打瞌睡被老师逮住,教室里的哄笑声会持续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我们那么容易笑,一提到菊花两个字,大家就像被点到笑穴一样,笑个不停。
我也不例外,别人说她的段子我也会觉得好笑,有时还会附和几句。那时我觉得她有点可怜,所以从不忍心当面开她玩笑。因为我们放学回家是同一个方向的,偶尔会在路上遇到也点个头打招呼,以至于有段时间她可能误会我们是朋友,会在课间走来我课桌旁想聊天,我打个哈哈就会找借口离开。那时的我,并不想跟她有任何的关联。
没有菊花的同学会
转眼3年过去,初中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去省城读高中的,考上当地一中的,本校升高的,复读的,也有少数外出打工的。从高中开始,怀旧的同学每年都会在过年时找机会聚聚。大家吃吃喝喝叙旧,偶尔提起菊花同学,还是会笑,但从没在同学会见过她,是无人邀请还是她不想来,不得而知,我也从没问过。
记得高二那年的聚会正好赶上情人节,我们包了个K歌厅包厢,大家吃吃喝喝,兴奋地吐槽分文理科后的各种事。或许是喝了点啤酒,再加上情人节的氛围催眠,有几个男同学蠢蠢欲动,在等着适合的时机表白。
正当大家聊兴正浓时,有人推着K歌厅的帘子进来:“玫瑰花,玫瑰花啦!给有情人买一朵吧!”先是有人惊呼:“呃,这不是菊花吗?” 整个K歌厅的人突然静下来,音乐还在继续,但好多人都围过来。
“菊花,好久不见,哈哈哈。”上了高中,大家都懂事了一些,这一次,没有人带头开玩笑了。
只见菊花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十几朵包装好的玫瑰花,看到我们也愣住了。但很快,她恢复了以往热络地想跟大家聊天的样子:“啊,小猪,好久不见。阿华,越来越帅了哦。秀秀,很久没见啊。好开心看到大家啊。我今天闲着没事,就来给有情人们送送花。哈哈哈哈。”她笑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心没肺没理由,声音还是那么不悦耳。
有男同学开始起哄:“那你的花怎么卖啊?支持老同学做生意,我们全买了!”菊花嘎嘎大笑,说:“老同学,不卖!老同学难得碰面,今天的花我送了!”要知道情人节的花对于穷学生而言可是天价,同学们不肯接受,双方相互僵持不下,最后还是菊花很坚决地给每个女同学发了一朵。女孩子们拿着花,礼貌地说道谢。
热度散去,男孩子陆陆续续地回到座位,围着的几个人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找不到话题。音乐还在走,拿着话筒的人站着看,没继续唱但也没打算放下话筒。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带头说出一句:“菊花,你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吧。”几分钟后,微妙的气氛开始变得有点尴尬。菊花抖了抖篮子,边朝着门口走去边说:“你们玩开心点,我要继续卖花去了!” 没有人挽留,大家都在道别道谢,只有K厅的音乐看着她落寞的佝偻背影离去。
菊花走后,气氛变得有点怪异。大家如常地聊了聊菊花,但这一次大家只是干笑了几声,就没有人再继续这个话题。接下来的整个晚上,我心情都有点低落,我一直在想:菊花也是我们的同学,为什么没有人叫她留下?为什么自己没有叫她留下一起玩?我(们)到底在顾忌些什么?那晚怪异的氛围让我很确定,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想这件事。
菊花要结婚了!
高三要考大学了,我很用功读书,就没有再去参加初中同学聚会。直到读大学时的某个暑假的午后,妈妈在楼下喊:“阿钟,有同学找你咯!”老妈是女高音,一嗓子可以穿透到3楼。我下楼一看,居然是菊花。她化着淡妆,穿着当季流行的裙子,整个人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我对她的来访感到讶异,还有点忐忑,但还是很客气地跟她叙旧。
我们正不咸不淡地聊着,突然间听到她说:“我要结婚了!”
我眼睛瞪得快要爆出来:“啊?!太好了!什么时候?”
“下个星期六,想邀请你参加,你有空吗?”
“有啊。”
“那......你能来当我伴娘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吓坏了。当时觉得结婚是离我非常遥远的事情,我不知道伴娘具体要做些什么,又或许潜意识里在隐隐地抗拒跟她太过亲近。我本能地要拒绝:“我可能不行吧?我从没当过伴娘啊。”
“没关系,你就穿件你觉得好看的裙子就行。我快结婚了,可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当伴娘。就你最合适了!求求你了。”说完她就看着我,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像是看到我心底,让我无处躲藏。
她那么诚恳而严肃,表情用力到都有点僵硬了。我无法闪避,也无法拒绝那样的眼神,只好小声说了句“好吧”。
听到我答应,她高兴得拍手跳起来:“啊!太好了!太好了!” 她看起来有点失控,以至于有一度我很担心她要过来抱我,便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还好,她没过来抱,只是兴奋地在原地打圈。她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没空吗?我已经问过2个人了,她们不巧都没时间。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我……但是......好高兴你可以来当伴娘。太谢谢你了!”
记不清那天她说了多少感谢,直到我妈喊我吃饭,她才回家。
菊花的婚礼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做伴娘,如果当时我知道伴娘对于婚礼的意义,我应该会去稍微打扮和准备一下。然而,我只把这个邀请当作帮忙和同学聚会而已,菊花对此也没有任何交代和要求。婚礼那天,我穿了件自认为好看的裙子,也不会化妆,就这么去了。
结婚当天,她穿得很正式,忙前忙后,还忙着招呼我们,整个婚礼都听得到她那忙乱而高频的声音。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盛装,虽然化妆没让她变得漂亮,但那天她脸上却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那光芒让她看起来很顺眼。
婚礼很简单,只摆了五桌酒:两桌她的家人,两桌男方的家人,再加上班上的同学,正好凑一桌。菊花特地嘱咐过我们不准包红包,不然她会生气。我们没钱,就每个人凑了十块钱买了一份结婚礼物。大家也很有默契,没去谈论是如何被邀请来参加婚礼的。我们那时都那么青涩,也有点拘谨,不习惯这样的氛围,跟菊花和新郎也不熟悉,就都很客气地吃饭聊天。我这个不称职的伴娘不需要敬酒,也不用走任何规矩,挂着“伴娘”的名号吃了顿饭,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临吃饭结束时,我听到邻桌传来一个声音:“嫁给个穷鬼,又请这些同学来,不包红包,连办个酒都要亏本……”她说话声音不大,但我猜每个人都听到了。菊花和新郎一定也听到了,但她没有说话。看到她的脸涨得通红,我们都觉得很难堪,不知该如何应对,就默默地吃饭。吃完饭祝福新人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提议回家。
菊花带着跟她同样瘦小的新郎送我们到门口,一边走一边不停地道谢。大家很客气地说不用谢不用谢,祝福新婚快乐早生贵子。菊花一直在笑,但转身的那一刻,我很确定,我看到了她泛红的眼眶和眼角的泪花。我不忍直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漂泊,也没再见过菊花。偶尔小范围聚会时有人再提起她,我们都已经不会再笑。
再后来,所有人都玩起了微信。朋友圈里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或许有人知道,只是没有人再提起她。她就像一粒尘埃,被风吹一吹,吹到了没人的地方,没有人提起,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样。
可好多年过去,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菊花。我忘不了她没心没肺的笑容,忘不了她被取笑时说的“你们真是的”,忘不了情人节那晚她离去时落寞的背影,忘不了她听到我答应她做伴娘时兴奋的样子,更忘不了婚礼那天她泛红的眼眶。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有教养的善良的人,不会欺负人,对弱势的人也满怀同情,只有当脑海浮现她的面庞时,我才会对这个认知产生怀疑。菊花就像一面镜子,时不时会从内心深处跳出来拷问我,让我看到自己的“小”,让我感到羞愧。
如果那些年,我们对她多一些善意;如果那年的情人节,我们有人挽留她;如果她结婚时,我们可以好好多陪她一会儿,此刻的我,不会这么愧疚。我自认为是好人,却带有选择性,这个事实让我至今无法释怀。
菊花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唯一做错的,就是把自己低到了尘埃,却又将从未得到过的友谊看得太过重要。我想,如果还有机会再见,我会给她一个拥抱。我欠菊花一个深深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