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及闻櫘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解读]
这里最需要说明的是“今犯慈威”四字,“慈威”即母亲的意志,“犯”则是违背、对立。
书中将王夫人抄捡大观园、驱逐晴雯写得淋漓尽致,虽然粉饰了不少,把罪责归咎于晴雯,是她拎不清、不懂进退冒犯了顶头上司,所以才招致此祸,王夫人抄捡大观园亦是为了肃清不良风气,震摄黑恶势力。
单看文本这些也能勉强说通,毕竟当家主母王夫人是站在正义的立场上的,但在《芙蓉女儿诔》面前这些粉饰与遮掩简直可笑至极。
贾宝玉满腔愤懑地痛斥那些陷害晴雯的人,并不是晴雯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她是美好的便不被蛆虫们所容,他们扭曲地残忍地迫害她,而这一切的始作甬者、罪魁祸首,直指王夫人。
如果说王夫人是《红楼梦》的头号反派亦不为过。
王夫人的阴狠歹毒这里不展开讲了,留意文本就可以看出来,她像死神,所行之处寸草不生(可联想死在她手上的女孩们、形同槁木的李纨和日渐枯萎的王熙凤),她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可对比贾母),永远一副假面,让人不寒而栗。
王夫人多恨晴雯呢?读过《红楼梦》的应该都清楚,那种恨不得扒皮吃肉挫骨扬灰(虽然她也真的这样做了)的恨,但这恨意是哪来的?
其实,晴雯只是个幌子,晴雯从权利上代表着贾母,即贾家的中心势力,从精神上代表着林黛玉,聪明灵秀超凡脱俗,是贾宝玉所深爱的女孩。
但王夫人呢?
她在贾府翻江倒海,始终想大权在握灭过贾母的次序去,但她更想的是成为男人喜欢的女人。但她的男人们呢?在贾政面前,她甚至连赵姨娘都不如,在贾宝玉面前,她更什么也不是,她便发挥死神绝技,她要毁灭世上一切鲜活与美好。
她动不了贾母、动不了林黛玉,只能拿晴雯开刀,晴雯是大厦里被抽出的第一根木头,晴雯之后,贾母、林黛玉也会相继惨死,那将是不可想象的惨烈。
在晴雯死后,王夫人向老太太说晴雯得了“女儿痨”,都不给她下葬,让拉到外头焚化了,第七十八回写道——
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多么可笑的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
王夫人为解心头之恨,果真将晴雯挫骨扬灰了,而贾宝玉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恨自己不能与她一同化烟化灰。
[原文]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
[解读]
这里又是深情地款款诉说,“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的名句便出自这里,现在它还不是名句的最终版本,后面会与林黛玉一同切磋,那是红楼梦中最凄美的场景。
这一句中“汝南”、“梓泽”与上一句中“共穴”、“同灰”一样都是用典,每个典故背后都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从中也能看出贾宝玉对晴雯的用情之深,虽然他与晴雯无夫妻之名亦无夫妻之实,但他依然把她当作妻子来爱,字字血泪,唯冷月相知。
也许会有人说,贾宝玉也太没用了,晴雯被驱逐的时候干嘛去了,他保护不了晴雯,只能在她死后默默写诗流泪。用现代观点看贾宝玉确实软弱无能,这在金钏事件中亦有很明显的体现。
其实,他不是无能,而是不能。
他为什么列举屈原、鲧、贾谊等人的例子,他们都是直接或间接地被君王迫害至死,人们不能骂君王,只能骂君王身边的奸佞。
贾宝玉也一样,做为封建社会贵族家庭的一员,在封建礼教之下,他怎么能责怪母亲、反抗母亲呢,更何况还是吃斋念佛把他当成掌上明珠的王夫人。
《红楼梦》是压抑的、难懂的,它把话吐出来又吞进去,含含糊糊,它想说很多很多,但它却什么也不能说。
那是个鬼蜮横行的世界,没有人敢发声、没有人能发光,但作者并未放弃,在穿透一层层铠甲之后才刺破黑暗留下一条罅隙,通过它我们得以窥视那个世界究竟何其丑恶、何其阴森,《芙蓉女儿诔》便是作者留给我们的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