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路的入口只有一个,出口却有两个。一个直通学院,另一个是向上弯弯绕绕拐进山。三个口都桂花满地,唯有上山的那一个香气最为浓厚。怕是因为没有经受踩踏的压力和被轮子碾过的恐惧,再加上凉爽的山风的照顾,小小的花瓣虽陨落在地,却没有腐烂的迹象,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样子,挺阔而漂亮。
那窄窄的隘口我每天都路过,可从未去一探究竟。倒不是不想,只是总是有影子在另一个出口急急地招手,也就忙不迭地小跑过去。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影子,也不知道挥手干些什么,就总觉得有急事要我过去。
我想,总是急急的人能看见路,但是看不见山的。所以今天又看到那切切的挥手的时候,我径直拐上那滑溜溜的石阶,上山去了。
越往上走,树越密越多。就像黑夜缓缓驱走傍晚的云、黎明又慢慢拉起黑夜的幕一般,隐隐山气的幽幽敷上又盖过了桂花香的悠悠。我感觉自己的头脑变成了一个圆圆的湖,周围的一切都向着我的凉爽而深邃的中心映过来。
当树木更密更多的时候,呼吸就开始透着绿了;天空知趣地更窄更小的时候,呼吸又透着深蓝;皮肤就像一片清晨的茄子叶,每一根汗毛的毛尖都顶着一滴颤巍巍的露,而那空气,简直能嘬出水来。摇摆的树冠把阳光筛散、打碎,仰头时,好像看到那种水藻腻壁的厚厚的玻璃鱼缸。
树大都是无花的,也有开花的,比如荷花玉兰。她的花瓣如精致的瓷碗,在自然这位一丝不苟的管家的手下规矩地叠列着,浮出柔和安详的白;湿润的苔藓则像淘气得出了汗的小孩——悄悄地分成几路小队,带着短促而紧张的呼吸,探着脚从树皮黑黑的褶皱间爬出。
这里没有死的、不动的东西。膨胀的生命力孢子一样四处弥散。
密林不是秘林。她从来不是安静的,也不是让人脊背发麻的。有树有风,就有声音——除非树被砍了、烧成灰了、死了——那时候会出现短时间的、像是礼貌性的默哀的肃静;或者像人群高谈阔论时偶尔默契的噤声。鸟雀雉莺,都敛襟似的并拢咋呼的飞羽,一家子排成一排立正施礼——然后呢?然后,就是雨水落在空心木炭上的咚咚,树墩下蘑菇开伞的刷刷,种子破开的啪咔——像是不由自主想加入的合唱。就像大海吸引着雨水的回归,土地吸引着叶子的回归般,这合唱也吸引着群声的回归。
更何况,那些鸟儿,也从来不会停嘴的——这些美好的生灵自由自在地行使着主人的权利。它们安心地生育和抚养那些几乎完全继承了它们外貌的后代;他们从不担心孩子迷路,就算迷了路,那些和他们已然熟稔的树,也会把他们叫回来的。
这些像宝石一样可爱的生物在面对我这不知善恶的入侵者时,大都在塔楼一样的高大乔木上观察着;抑或攀在受伤无数积郁而成的巨大树瘤上,警惕地窥视。不过,也总有些没有危机感的悠游自在的群众。就比如它们吧——专喜欢成双成对地依偎在那低矮敦实、叶片肥大的小树上的营养过剩的爱侣们。他们的爱情像蛋壳一样把他们和外界的打扰隔绝开来,而内部却能透过壁上细小的孔洞沐浴阳光和自由呼吸。这些惹人嫉妒的家伙全部甜蜜地依偎在专属的树枝上,互相梳理后颈的羽毛。他们的喙如打了蜡的金属钩子般光泽,又像新钢笔的笔尖,源源不断向外吐着优美的异界的语言。其中的一只,大概是位先生,好像对那笔尖的质感依旧不甚满意,便像老教书匠般晃着脑袋,在树枝上一遍遍地打磨;而他在一旁无聊、眼巴巴张望着其他美满生活的女伴,只能时不时用喙子狠狠捣一下没有情调的恋人——可他并不受这女人的影响,依旧专心致志地铆劲钻研,一团如兔尾的白色绒羽自它短小的脖子和饱满的胸脯之间生发出来,随着它卖力的作业轻轻地颤动。
遗失了许久的平静终于又像鸟儿一样停在我手中,温暖柔软的毛茸茸的肚皮抚平我的神经。摩肩接踵的碰撞带来的燥热和暴雨般淋得人睁不开眼的观点压缩了舒适的距离。转过身去就会碰掉东西的担忧让人无法舒展肢体。每天每天,从一个端点到另一个端点、啃食吞噬着我的年青的无尽的跳跃运动像楔子一样劈入我的脑海,把我曾经精心构造的一切快乐与苦难的均衡的木纹挤得变形。我无法把自己从时间所构造的坚硬的现实中拔出来,便只能软弱地寻求一个中立的场所的庇护,就像夏夜停泊在异国港口的船。
船究竟是属于岸还是属于海呢?船总是要出海,也总是要靠岸的呀。我只想船属于我,或者我就是船,想出海就扬帆,想回家就靠岸。想在蔚蓝深处漂着,那就扔了桨,漂着。
可现在我只想成为沉沉的江心的一洲,定定地立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往他处移动的趋向。就这样浸泡在缥缈的晨雾里,等待着身体渐渐覆盖上绿茸茸的苔藓和米粒般半透明的小花。我不能回那铺着黄土路的岸上,岸上的现实会把我的露珠都吹散,只留我赤身裸体地在几股北来的强风的交汇处碰撞,忍受着蒸发带走热量后留下的极寒。
所以就这样静静地立着吧,不带任何仇和恨的,不去斟酌什么精当的讽刺的言语,也不去思考任何自责自省的谦抑之词。就这样和岸上的我面对面平视着,等待那不确定的水流给予我们最终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