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号所有短篇未来某个时间会改写成长篇!

我今年95岁。耳不聋眼不花,除了掉了两颗槽牙几根白发,原部件都还在呢。我这一辈子,因为工作的缘故,乡下老家十里八村,到后来全县城甚至外地慕名而来的不在少数——我是想说,我见过的人不少。这漫漫长夜,你要失眠就来听我老婆子给你讲讲故事。我这么随便一说,你那么随便一听。明天一睁眼,你忘了,我也忘了。我们谁都不需要对号入座。

1、

其实命运的棋盘上,我们都是一颗棋子。

我叫步古,这名字听起来有点怪是不?就是这个怪名字还是新中国成立后,大哥给我起的。从前那二十年,镇上的人都叫我老步家丫头。我生下来没多久,爹妈就撒手走了,连名字都没顾上给我取。好像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生下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完成了这个任务,他们就回去了。爸妈长啥样?我实在拼凑不出来。我和爸妈,我们明明是见过的,他们却像流星一闪即逝。爸爸姓步,妈妈姓古,从此,步古就是我,我就是步古,这就是我的身份。

小时候夜里常常饿得睡不着,我就会看着躺柜上的牌位发呆。那牌位是谁?爸爸妈妈变的吗?哥哥们也说不清楚。大哥就给我们讲故事。大哥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统治天下的王,人称“帝喾”,他有两个儿子,哥哥叫阏伯,弟弟叫实沈。 这兄弟二人住在旷野的山林之中,彼此之间谁也容不下对方,整天就知道互相厮杀。帝喾看到自己这两个儿子如此不和睦,心中很不高兴,就把阏伯迁到商丘这个地方,让他主管辰星,商部族的人因此奉祀辰星,所以辰星以后就被称为“商星”;又把实沈迁到大夏这个地方,让他主管参星,后来帝尧陶唐氏的后代因此就奉祀参星。 这两个部族的人经过了夏代和商代,一直各自奉祀自己的星。后来,也不知道是阏伯和实沈都到了天上变成了商星和参星呢,还是这兄弟二人及所在部族的精魂感应了他们各自奉祀的参、商二星呢?不好猜。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天上的参星和商星也就如同这对不和睦的兄弟一样,谁也不愿见到对方。于是它们此出彼入,永不相见。“我们可不要像他们那样,爹妈不在了,我们更要和和气气的,别让人家笑话。”大哥末了总要加上一句。

那年月,谁笑话谁呢?度命比登天还难。几个哥哥间隔四岁,只有我和老哥间隔两岁。听大哥说,家里男孩子眼睛长得像妈,女孩子鼻子嘴长得像爸。他和二哥、二哥和老哥,在他们之间,我们本来还有两个姐妹的,不过都没活几天。我们四个命大,也不知是不是那口躺柜上牌位保佑的,总算从时代的漩涡中活下来了。

1950年,大哥结婚第二年,长兄长嫂做主,20岁的我嫁给了本镇上原来的大户章家。我们四水镇离县城百余里,因为镇上有四条河沟子而得名。这四条河沟子怎么说呢,说是河吧,也算不上,就是几个大坑,逢雨季坑里才有水。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几百户总是有的。几百户的人家,房子却并没有那么多。爹妈给我们留下的一大间茅草屋不够住了。儿时,我们兄妹睡一个炕上不觉有啥。我再大一点儿,来了葵水后,我们就把炕上拉了一个帘子,哥哥们睡一边,我自己睡一边。大哥这一结婚,不大的炕上即便再拉一个帘子也还是不方便。大哥就找邻居帮衬着接出来一间小屋做饭,把一大间茅草屋中间垒了一堵墙变成了两间。

章家我知道一些,深宅大院,很少开着大门。他家老爷夫人在世的时候,家里长工、短工、丫鬟、仆人的不在少数。哥哥们还在那儿做过短工呢。上房、厢房、前院、后院,那几进的院落快占了镇上的一半土地。老两口死后,章家的房院退出去好多。也有人说章家房院退出去好多,老两口急得一口气没倒上来。章家只剩下两个少爷,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吃什么喝什么呢?我累弯弯腰也想不明白。他们家的大门依然天天关着。两个章少爷都很少出来,我对他们几乎没啥印象。但我对他们那房子印象深刻:比我们的茅草房宽绰了好几倍。

“妹子呀,爹妈死得早,你嫂子我们俩也想让你在娘家多生活几年,为姑娘自在,做了人家的媳妇儿就要自己顶门立户过日子了。有公公婆婆的我们又怕你嫁过去受气,章大少爷虽然没啥本事,但一个人,你嫁过去就当家做主了。”大哥就算不说我也明白,二十岁我在乡下属于晚婚。老宋家老奶奶是童养媳呢,十五六岁就结婚了。不过是来葵水晚的缘故才生产晚。她家大叔和我一般大。老叔都两三岁了。两个叔叔中间还有个姑姑。也有十八九二十来岁了,还没见宋家老奶奶老爷爷他们着急给姑姑说亲。有爹有妈的孩子真幸福啊。穷苦百姓没有人家会把闺女往二十多岁上养活着,毕竟多一口人多一双筷子,多一双筷子要了全家人半条命。道理我懂,只是我舍不得离开家。大哥没让我受过什么死累,我也就是在家里洗洗涮涮,做个饭啥的,地里的活我也帮不上大忙。爹妈活着也不过如此吧。嫁过去章家,我们怎么生活呢?如今的章家不比过去,除了三间房子一处院再也没啥。大少爷和他弟弟,听说还是同父异母。有小叔子,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三间房子哥俩一家一间半。

同在镇上,说起来很轻巧,就是出我家进他家的事儿,但我还是对未知的婚姻生活充满了恐惧。四水镇远嫁的人几乎没有。整个镇上亲连亲、亲套亲、亲上加亲,有数这么几大家子,我又有什么好恐惧的呢?我很少走出家门和那些女人张长李短,嫁了人就不能关门过日子了。我是习惯把我的心事悄悄讲给牌位听的,和那些在大街上晒太阳找虱子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但是俗话说得好,一家过日子,百家瞭高。我要过不好怎么办?守着娘家门口,丢不起这个人啊。镇上在一个山坳坳里,除了镇政府那条街还算整齐些,其余的家都是散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这一颗那一颗,东一家西一家。乱乱糟糟,一盘废棋。人呢,刮风时在风里飞,下雨时在雨里踹,一年四季脸吹得像山药蛋子。大街上这一摊羊粪,那一堆牛屎。过辆牛车马车就扬起一阵尘土,飘过恶臭的味道。

我给自己缝制了一件新衣裳。劳动布大马褂。大嫂帮我准备了一个包袱皮。章家没啥彩礼。我家没啥嫁妆。大嫂见我对那牌位在意得紧,就把它放进了包袱皮给我陪嫁。两头家里都穷得叮当响,谁也不用嫌弃谁。杨家从城里回来一个大妹子,我们同一天出嫁。嫁一回人,我不能让自己太寒酸了。要是被杨家大妹子占了上风头,以后我这个做嫂子的如何管家呢?我和杨大妹子我们之前并不熟悉,她什么时候去的城里,去城里做什么,没人知道。不过嫁过去以后慢慢总会知道的,我们嫁给了章家哥俩。我嫁老大,她嫁老二。但愿以后,我多了一个姐妹。

2、

有些人从我们的生命中离开,也许再就见不着了。

我十岁的时候,二哥就能扛枪了。有人说我二哥去当兵了,他从小和我老哥一样,就不怎么能安生待在家里。今天去大爷家找宿,明天去叔叔家留宿。家里似乎容不下他似的。走了后,信也没来过一封。就算来信,镇上识字的也没有几个人。就算写信,二哥没上过学,也得求人来写。话是这么说,我还是盼着能收到二哥的信。二哥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再穷也有一个茅草屋容身。要是混得好就把我们都接出去。“不用管他,生死有命。”每当我问起来,大哥总是这样说。我后来就不怎么问了。问了能怎么样呢?他是去当兵了还是做土匪了?或者他还活着没活着?没人知道。如果二哥活着,不管参加了红军还是国军,都是打鬼子,也算是报效祖国了。

老哥我知道,他是一个骗子,专门骗女人的心。从我记事起,他就带不同年龄不同长相的女人回家。老哥是我们兄妹中最会长的,生就一张小白脸,比大哥好看得那就不是一星半点儿。大哥二十年来在家里当爹又当妈,三十岁的人看上去愣像五十岁的。老哥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城里的公子哥。这些年油嘴滑舌老哥也练出来了,他知道女人爱听什么话。哪个女人不是被他哄得提溜乱转呢?就拿前一段时间带回来的这个女人说吧,细皮嫩肉,手里还自带嫁妆。可惜老哥从不想明媒正娶。他们俩见天在他们房里腻着,甜哥蜜姐心肝肉的。房门一插,破布窗帘一挂,吃好的喝好的,完事儿再从门缝传出羞死人的声音。看着吧,用不了多久,女人金银细软不攻趟儿,照样会被老哥家法伺候。老哥哄女人和他打女人一样,哄时嘴有多甜,打时手就有多狠。这些年,我都忘记我用老嫂子这称呼叫过多少女人了。老哥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他根本不在乎乡亲怎么说怎么看的,也根本不在乎大哥我们能不能吃上饭。

大哥气得七窍生烟。不过大哥气得七窍生烟不是因为这个:“窑子里出来的,你小心得病!”大哥好不容易看老嫂子一步三摇出门了,巴巴地跑去老哥房里警告他。

“那都是老黄历过去的事儿了,新社会她早就从良了。别看她比我小几岁,却知道疼人。什么病不病的,要得早得了。”老哥不以为然,“再说了大哥,你说好人家的闺女,谁嫁给我呢?你以为老二为啥跑?”

大哥无言以对。确实,爹妈死后,家里要啥没啥,拼死拼活拉扒着弟弟妹妹们成人了,就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要不是家里三天两头揭不开锅,老二也不至于一走就没了音讯。“你自己注意点吧。”大哥临出屋摞下这一句,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还能说啥。兄弟大了,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和活法。

“大哥,你说我二哥会不会当官了?”我幻想着我二哥混出个样来,哪怕不回家也不白做一回人。

“唉,老二这个没良心的。”大哥喝了一口浊酒,半天冒出一句,就再也不说了。

是啊,当不当官不打紧,有个信啊。渐渐地,我也不再提二哥这茬儿了。盼着,想着,又怎样呢?都活着就行了。

“你们家老二不会跟着出去了吧?”街坊有人悄摸地问过大哥。

“跟着出去?去哪儿啊?”大哥没明白过来。

“就那边儿。”街坊趴大哥耳朵上悄悄说。

“可不要乱说。去那得是国军里的大官,老二要当大官能不给家里来信吗?也没准早饿死了呢。当土匪被打死了也不一定,前些年兵荒马乱的,谁知道哪里来黑枪不长眼呢。”

街坊就不再说了。

二哥在我十岁左右离开家,说要去闯荡一番,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和二哥相见。

3、

结了婚的人只要有了孩子,每天一睁眼,没有不操心的。尤其我摊上一个大烟鬼,过日子啥都不带管的。谁只要让他抽上这一口,他恨不得管谁叫亲爹。不,叫祖宗都行。不管怎样,男人给我留下三间房子一处院,婚后十年他一蹬腿走了,还给我留下四个孩子。也不知男人是不是化成了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是他。那些对我都不重要。四个孩子,大儿子8岁,三个闺女挨着间隔两岁。睁开眼睛给孩子吃啥喝啥,才是最重要的。

从此后这三间房子还有这四个孩子,就是我的家了。妯娌的命也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早年父兄把她卖去了城里,现今回来也没打听打听。小叔子不抽但嗜赌。我猜妯娌大概和老哥领回来的女人一样,都是风月场上混出来的,多少是有些积蓄的。我男人死了没多久,小叔子也留下几个孩子就一命呜呼了。好在,他们兄弟死之前,公婆留下的这三间房子说好了归我们这院,找补给妯娌点钱,她自己又添了些,在镇上另买了一处房院。也好,省得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对付的。她成天描眉画眼,我成天撂下耙子就是扫帚灰头土脸。如何能尿到一壶里呢?过日子本身就很难了,再给自己添堵不就更难了吗?

我们孤儿寡母可要怎么生活呢?1960年的日子,难过呀。

在镇上讨生活,我不是没思量过:做针线活我不行,勉强能给家里的孩子们缝缝补补;种地我也不行,男人活着还能维持着。我想过找一个男人,能帮帮我。但镇上好像没有二嫁的,没得让人笑话。这年头人都吃糠咽菜了,娶我这带着好几个拖油瓶的,还不吃人吗?

“大嫂子,快帮我掐算掐算,”我正苦无良策一筹莫展,妯娌不知啥时跑了进来。

“怎么了?”按说我们关系没多近,一个镇上这么多年,若不是嫁到老章家,估计我们一辈子都没啥机会认识,“你别急,慢慢说。”

我给弟妹舀了一碗水,她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下去,拉过我的手坐在炕沿边:“大嫂子,不瞒你说,我有一个红宝石戒指,昨天还拿出来看呢,今天怎么也找不到了。”

“你放在哪里了?都谁知道?家里有没有来什么生人?”我脑子里飞速转着,这么珍贵的体己,她肯定会锁起来。家里如果没来外人的话,不对,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她大闺女也就是我那个大侄女,看着眉眼间就天生一副风流相。丢是丢不了的,没准就是孩子偷偷拿出来显摆显摆,还没来得及放回去。那孩子寻常爱去谁家呢……

“就在我柜子那个小匣子里。要说也没人知道啊,就是给老大看过,对了,”弟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镇上老路家那个老光棍路小光来串门,会不会是他?”

别人我不了解,老路家的光棍路小光我知道,那是一个实诚他妈给实诚开门,实诚到家了的老实头子,要不是弟妹勾引,打死他也不敢去弟妹家的。大跃进的浮夸风早就刮过去了,怎么吹也吹不到四水镇这穷乡僻壤的。

我心里有数了。弟妹是想让我帮她坐实这件事儿,她也好找一个免费的劳力。

想得可真美啊。虽然我成家后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把从前不串的门都串了,还把从前没见过的乡亲都聊过了。不然和大烟鬼男人那十年我怕不是得染上烟瘾啊。再不行,我就和以前一样守着我的神牌念叨念叨。此刻,我找出一封香,从灶坑找来洋火,边点香边煞有介事对弟妹道:“是谁我问问保宅仙就知道了。”

弟妹见我的神情比寻常聊天严肃郑重,脸上隐隐泛起了汗珠。

我心里更有数了:“一会儿神仙落府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

我盘上双腿,双眼紧闭,伸了两个懒腰,开始哈欠连天,我自己能听见浑身的关节鸡脚嘎巴在响。我把手放在膝盖上,掐着兰花指,变了一个略粗的声调:“菩萨想要求什么?”

弟妹早哆哆嗦嗦跪在那里,听声音是头都没敢抬。“请仙爷指点,我的红宝石戒指丢了。”

“仙家不打诳语,你的戒指没丢,你把它藏了起来,想要栽赃别人。是也不是?”

“我,我,我……”弟妹我了半天,向仙爷磕头,“仙爷,我错了,求仙爷饶命。”

“我是贵府保宅仙爷,现在附在章家大少奶奶步古的体内,菩萨此番后万不可再起歹心。”

事毕,弟妹千恩万谢:“嫂子,我的亲嫂子,我要怎么谢你?”

“不用谢我,仙爷需要供奉仙果,一包烟也就行了。”

我的香头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4、

四水镇再小,也架不住闲人多。

“章步氏顶香啦!”这个消息像长了腿,不出几天就传遍了整个镇子,当然也包括十里八村。

看看,我活到三十岁了,乡亲们还是记不住我的名字,就像宋家老奶奶五十岁了,还被叫作宋孙氏是一样的。我们女人,也许最后都会被冠以夫姓。名字里取我们本身的一个姓就完事儿。好像我们生来不配有名字。

“这玩意儿装神弄鬼都是骗人的,干点啥不能活人呐?”大哥第一时间跑来劝我。

怎么活呢?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大哥家里也三个孩子了,吃上顿没下顿的。老大快十岁了,看着好像六七岁光景。二闺女五六岁了,瘦得麻秸杆似的。眼下这又生了个儿子,大嫂奶水不足。幺儿子刚满月,见天靠喝米汤撑着,也不是办法啊。

“我家还有一口油,给嫂子拿回去。”我是没有时间回家照顾嫂子的,毕竟我这拖家带口也得生活。

大哥默许了。人们找我之前,不管是看事儿还是求财,甭管是求姻缘还是求寿数,在他们来找我之前,早早心里就有了谱。所有的答案,不过是要借由我的口中说出来。万一,我是说万一,与他们所思所想有些出入,往好了说是神仙保佑;往不好了说神仙忙不过来。我又有什么责任。

一回生二回熟,我的业务愈发精细。我不贪心,从不多要。一来看求的事大与小,二来看主家有钱没钱。新社会了,我哪敢去镇上明目张胆地算命,主要是我自己大字不识,没文化给人算命不就成了笑话?但是坐在自家炕头上,听主家自己说个七成八落了,我筛拣出我想要的关键信息,我是能拿得准的。不说手掐把拿吧,也是稳稳妥妥。一来二去倒也被我弄出点名堂来。隔三岔五就有人找上门来,谁家丢东少西了来问我。谁家老人生病长灾了来问我。谁家儿女要结亲了来问我。

“她婶,给我闺女看看。”镇长的千金还用看吗?自从我做了这行,我开始变得有心了。谁家有大事小情我肯定要掌握第一手资料。镇长闺女喜欢村长的儿子,镇长两口子想把闺女嫁到城里去。他们不了解自己闺女,恨不得生米煮了熟饭。我要做的是几方都满意,那还不简单吗?镇长闺女早就私下找了我。她一番寒暄过后,我自然振振有词。

“女菩萨今年有个坎,过去了以后一顺百顺。”

“还请仙爷指点。”

“府上仙爷在。女菩萨的姻缘在东南方向,西北有恶人缠着。要是能和西北方向的孽缘一刀两断,以后定会事业有成,家庭美满。”镇长千金愕然,姜还是老的辣——她母亲早就放出了话。再说,她们家她母亲说了算,我何必不做顺水人情呢?人往高处走嘛,村长家在西北,城里在东南。说穿了,我这个香头,掐算的是人心人性。人心不古,人性复杂,我自认为已经参透了七七八八。

镇上算命的生意反而少了很多。

靠着做香头我没指望大富大贵,只要让我的几个孩子活下来我就知足。至于挡没挡谁的生意,我还真没留心。

算命的却恨上了我。不然若不是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也不会在那些年把我整得人不人鬼不鬼。

“说,你是不是封资修?”

“你二哥是不是去了那边?”

“说,谁让你和人民作对的?你是不是潜伏在大陆的反革命?”

……

1970年,我四十岁了。可我的大儿子还没成家,我的三个闺女还小——要不是念着我是当妈的,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我的肩上还有责任。有多少回,我都想一死了之来着。

“大侄女,我把你放下来,你休息休息,明天换班之前我再把你吊上,你可千万别和来交班的人出卖我。”一个士兵来了,他二十岁的光景,眉清目秀,倒不像那些凶神恶煞的造反派。他小心翼翼又到门口看了一眼,确定没有造反派才敢和我说话。“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想来喊了一天,那些造反派们也累了。

“你是?”我一时叫不上来,士兵一拨一拨的都是小年轻,有的就是镇上的,有的是从村里来的,有的是从县城里来的。

“大侄女,我是老宋家的老幺啊。”他给我解开手上的绳子,把我扶到了炕沿边。

“你是,老叔?”我擦擦嘴角的血。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5、

算命的算不了自己的命,顶香的也掐算不出自己的人生。

1980年,人都说算命的不知是不是造了什么孽横死了。有人说是发大水冲走的,有人说是喝酒呛死的。我还活着。这一年,我五十岁。

日子好过了起来。我有空就回娘家看看兄嫂。二哥还是音讯皆无,老哥还是东跑西颠。我的娘家等于就只有兄嫂这两个亲人了。不,还有两个侄子两个侄女。兄嫂后来又生了一个闺女。我们一个步字没掰开血脉相连。大侄子三十来岁早就做爹了,和大哥大嫂住对面屋。我们家老辈子的茅草屋被大哥翻盖成三间瓦房。二侄女嫁人了。二侄子和他老叔挺像,成天不务正业,二十了还没有给说亲的。老侄女在上中学。大哥说学习还行。说是一个步字没掰开,但我终归是嫁出来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些年谁都顾不过来谁,他们没把这个姑姑游街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自己的孩子又怎么样呢?大儿子窝窝囊囊的,不出头,28、9了,才刚娶上媳妇儿几年啊?好在儿媳妇争气,我也是做奶奶的人了。大孙子小文3岁,二孙子小武1岁。三个闺女都出嫁了。她们总嫌我这个活儿给她们丢人,成天烧香拜佛弄得家不像家庙不像庙屋子里一股暮气。可她们不想想,如果没有我这个活儿,她们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呢?亏我拿命养大她们,任凭谁戳我脊梁骨我都忍过来了。可是那些年,让我忍不了的是她们就差和我断绝关系了。我们天天相见,却像陌生人。这世间的亲情也不过如此。算了,都过去了,不说也罢。

1987年,我记得真真的。宋家老叔三十多岁的时候,带着他的闺女来给宋家老奶奶看看。

“老奶奶今年七十多了吧?”

“嗯,七十七。”

“老奶奶高寿。什么情况啊?”

“摔了一跤。”

这哪里还用看呢?老树怕风摇,老人怕跌跤。再说,镇上大夫被请去的时候我是知道的,大夫说药石无灵时,人们怕不是想从我这里看到奇迹。

“这个是大闺女吗?”带着孩子来看香儿的人并不多。我和老叔闲聊,不是因为仙家没落府,是我不能在救命恩人面前胡说八道。我得琢磨老叔要听的是啥。

“嗯,叫老姐。”老叔应着,让孩子和我打招呼。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乖顺地叫了一声老姐。我一眼看出她是半信半疑的,但她还是来了。

“上几年级了?”镇上大人孩子忙着赚钱的多,唯有老奶老爷坚持让大叔老叔读书,他们总说识文断字有文化才是正经。大叔老叔吃官饭,人孝顺,知书达礼。这不,老叔的孩子继续读书。

“开学上初一。”老奶奶比我有福啊。要说祖祖辈辈这一代一代人活啥呢?活得不就是一个家风吗?我们都是民国过来的,可老奶奶思想一点不落后。只有我还是个旧人。

我没办法当着孩子的面说我这一套都是骗人的。我硬着头皮让仙家落府:“要给谁求啊?报上府号。”

“四水镇宋孙氏,今年七十七,摔了一跤,人在昏迷中,问问仙爷还有寿吗?”

“府上仙爷在。宋孙氏命中有此一劫,为她准备后事吧。”多半是脑溢血,来不及抢救。但冥冥中,又希望还有转机——朴素的愿望最好懂。

6、

一大家子的孩子,若是孝顺的话,八成有一个就够了。若不孝顺,儿女成群又能怎样呢?

1990年,我六十岁。大哥七十岁,活活被二侄子气死了。二哥还是没有音讯。老哥还在坑蒙拐骗。大侄子批了房基地另盖了三间房子,是做爷爷的人了。二侄女的日子还过得去,老侄女念完书嫁到了城里,两个侄女结了婚都很少回来。大侄子我们都在镇上,年头年尾也见不了两面。过日子就是这样。在爹妈跟前,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离开爹妈,就都成了亲戚。别说我只是一个姑姑,就是大嫂子这个当妈的,又能把二侄子怎么样呢?他嗜赌成性,在赌场上不知怎滴输急了眼,据在场的人说,差点闹出人命。二侄子怕人家堵门要债,再加上行凶伤人,估计够判个死刑啥的。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铤而走险。三十岁的侄子和他二叔一样,就这样从人间蒸发了。没多久大嫂也死了。我不知道天上的星星是不是又多了两颗,我只知道,生命就是一场一场的告别,且永不再见。

就连这些年妯娌我们住一个镇子,也只是偶尔见见,连闺女们见得都少了。逢年过节,她们几个会拖家带口回来看看,像例行公事一样。也许有我这个妈在,她们也算是有个娘家。

大孙子小文小学毕业死活不想上学。不上就不上吧,那孩子看着机灵,愿意做啥就做点啥。小武学习不好,但他愿意上学就上着。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把儿女这一代的话全说了还是儿子随根儿,和他爹一样少言寡语,只和烟最亲近。一天一包烟,种地卖粮食的钱还不够他抽烟的。他都做爹的人了,我也不好管得太多。只把每次我得的烟都给他留着。烟也随着时代的步伐,一年一年变换。官厅,红梅,中南海,玉溪,中华……

“不行把烟戒了吧。”有一回我看儿子咳嗽得实在难受,忍不住管一管。

“那你别做香头了。”儿子言外之意,我能戒了我的工作,他就能戒了烟。

他这不是将我的军,他这是变相表达他的不满。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没瞧得起我这职业啊。仿佛我干了多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儿子哪里知道,即便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做。最起码我做我不会漫天要价。他们那些看风水的阴阳师,据说给达官显贵看一次够吃上好几年。我是小富即安。从一个鸡蛋,二斤棒粒,一包白面,到几块、几十、几百,都随主家赏。给多给少,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心里想指望儿子养老是不可能了,不过我有孙子。我可以把我的手艺传给他。这样,他有一技之长怎么也饿不死不是。

“不许教他这个。”儿子态度坚决。

小文也没想学。我的手艺——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手艺,也许要带到棺材里。能让人们买个心安,有啥不好的呢?活着不易,谁都需要一个出口。我如果没有我的出口,早死八百回了。

只要我不死,闺女们终归是有娘家的人。而我的娘家呢?大家各奔东西,早就散了。我愈发想念二哥。我开始从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万一二哥看到呢?大哥一走,娘家的根都动了。摇摇欲坠。也或者没有爹妈的家庭本就没有根。不,是没有家风的家庭终究是没有根。人家说爹亲叔大,娘亲舅大。我但凡娘家有人,我家但凡有好的家风,哪里就被儿子嫌弃了?当儿子的敢嫌当娘的吗?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呐。

7、

再见到宋家老叔和他大闺女,已经是2014年了。那年,我八十多了。人不能活年龄太大,别说儿女,就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老婶什么病?”要是别人,我断不会再看了,家里不缺钱。嗯,家里缺的不是钱。

“肺癌晚期。”老叔和他大闺女悲痛欲绝。

我这是第三次见老叔家的大闺女。她十几岁那一年,为爷爷奶奶求寿来了两次。这一年,她三四十岁了,若能留得住老婶一命,她愿折自己阳寿十年。

“老姐,我妈还年轻,有没有什么办法安置安置?”

傻孩子,命是有命数的,真能安置的话,我会不为我男人、为我大哥大嫂他们安置的吗?我连自己的命都安置不了,如何能安置别人的呢?但这话不能说。

“府上仙爷在。今晚十点,正南方向,给常仙爷念叨念叨,若是能熬到一场大雪,就还能有几年阳寿。”

那一年,哪里有雪呢?我心里比雪还白。洁白无瑕的明白。

“要不是你这些年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小文怎么会横死呢?”儿子和儿媳妇哭天抢地,宋家老婶走了没多久,小文被人杀了。

小文才三十多还不到四十岁。

小文脑瓜活,十几岁不上学起,就骑着车子走街串巷卖冰棍,雪糕,西瓜。钱拿回家爹妈乐得,逢人就夸小文能干。儿子和他那死鬼爹一样,好吃懒做。小文靠做小生意起家,一来二去手里的钱多了起来。买了车,去城里买了房。人一有钱,就起了花花肠子。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耍钱。十赌九嫖。儿子和儿媳妇管不了,自古谁家都是赚钱的人腰杆硬说了算。他们做父母的只要拿了钱,敢说什么呢?小文的钱被嫖和赌掏空了。可是,家里一对双胞胎儿子嗷嗷待哺。孙媳妇许是上辈子欠了小文的,离了婚去国外务工,赚的钱打卡上抚养孩子。小文要是回家里来,我还能训他两句,让他好好等着孙媳妇。小文不回来,我能怎么办呢?这人啊一旦沾了赌,倾家荡产还不算完。不知孙媳妇打回来的钱被谁盯上了,小文被人家仙人跳。小文被发现的时候,是在他自己车的后备厢里。

连别人的指纹都采不到,要说没有预谋谁信呢?

儿子儿媳连着急带心疼,苦寻两年凶手无果,双双去了。他们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安慰自己:我还有二孙子,我还有重孙子。我做这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弟妹民国时在城里做得才见不得人,在多少男人身下承欢,最后她不也寿终正寝了吗?人啊,过哪河穿哪鞋,走到哪步说哪步。往上倒三代,谁敢说谁祖上活得光明磊落呢?

8、

二哥始终没有信儿。所有的寻人启事泥牛入海了。我想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了吧。老哥也走了。老哥负的人多如牛毛,唯独没负过他自己。对我来说,二哥和老哥也许都只是个称呼罢了。真要说起来,只有大哥把我当妹妹了。不,也许他们都把我当妹妹。他们三个当年在二哥离家前,是有过激烈争吵的。“我们哪儿省一口不能让妹活人呢?”这是大哥的声音。“我出去吧,我正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我走了,你们也好过一点儿。”这是二哥的声音。“要不,把她卖到城里去,等我们有钱再把她赎回来。”这是老哥的声音。“不行,爸妈临死千叮咛万嘱咐的……”我不敢想,也许只差一步,我就和妯娌走了同一条路。

如果说他们哥几个眼睛像妈,我想我的眼珠子没了。我的鼻子嘴还在,却闻什么吃什么都不香了。如果说我的鼻子嘴像爸,我想我的五官歪了。我恐怕永远勾勒不出爸妈的模样。和我年龄相仿的人,镇上已经没有了。我如果不是见多了生死,哪里就活到现在呢?他们一个一个,都在天上看着我,对不对?看我何时化成一颗流星。

宋家老叔的大闺女前两年又来了一趟。这次,是她一个人来的。

“老姐,您这身子骨还硬朗?”

“嗯,老饭粒能吃。”

“九十多了吧?”

“嗯,搁旧社会早该活埋了。”赶上政策好,镇上拆迁,我们家又成了镇上的“首富”。只是这些身外之物,对我来说都没用了。曾经,谁活着不是为了一口饭吃?二孙子一家在城里有了工作,小文媳妇回来和我在镇上生活。等我两眼一闭,孙媳妇必须带着我重孙子去城里上学。我的香案早就撤了。

“老叔今年七十多了吧?”大妹子一来,我就知道了。

“嗯。七十三。”

“想吃啥吃点啥吧。”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宋家老叔家里,除了老叔,已经没有需要大妹子求寿的了。我为我的亲人求了一辈子财,财有了,亲人没了。大妹子为她的亲人求了一辈子寿。我想,我们的责任和义务都尽了。

“嗯,就只是来和您聊聊天儿,说说话。听您讲讲过去的故事。”大妹子笑笑,她看开了。我也看开了。她来这最后一次,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了。不管她到没到知天命之年,她定然已经知晓:天命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聚散离合。

我这黄土埋脖颈的人,不就更应知晓?

人这一辈子,或者不见也好。好女人旺三代,我没做到。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对男人说啥呢?我对我的儿子儿媳还有大孙子说啥呢?但凡我有一分之耐,我就是砸锅卖铁典房卖地我也会让他们都去上学。

人这一辈子,或者相见不如怀念。如果父母在世,他们要吃多少苦要受多少累才能活得舒坦?如果二哥不离开,我们的亲情会像大哥那般还是会像老哥那般?

我不知道……

人生大抵就是这样的。想见不能见的伤痛,想见见不到的无奈,想见就去见的从容,想见就能见的温情。好在,我们都在宇宙的一个点上。最终,我们都会化作漫天星辰中独一无二的那一颗。

孙媳妇和她的孩子们在院子里嬉笑打闹。重孙子在背着什么诗篇,仿佛是这样的字眼: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目送大妹子出去的时候,四水镇的夜空像一幅壁画。月光如水,透过玻璃窗撒在室内,除了壮美,我想不出更好的词汇了。浩瀚星空的每一颗星,像四水镇的水连在一起,每一颗星又自成一个世界,或远或近,永不相见……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4,445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889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1,047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760评论 1 276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745评论 5 36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38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011评论 3 39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69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923评论 1 29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55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40评论 1 33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406评论 4 32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95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61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97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023评论 2 35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83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