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一经发生,便开始远去。
01.
情诗写到第237首,柳媛决定向郑苏北告白。她逃掉一节体育课,把那237首情诗连同一封5000多字的告白长信,放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偷偷掖进郑苏北的书包。
那是2005年的春末夏初,他们读高一。操场上,阳光热辣,把男生压抑在身体里的力量催化成汗液,正透过毛孔往外,挥发在球场上。女生,三五人围在树荫下,谈刚刚结束的数学测验,谈八卦,偶尔也谈一谈十六岁初生的,脆弱的愁绪。
有些目光,从艳阳的炙烤下,于某个瞬间溜走,与从角落绿荫里,游动而来的目光相遇,带着欲言又止的,隐隐的悸动。
柳媛在郑苏北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看下午的阳光迟钝地从课桌上那一摞摞练习册上爬过,使得它们看起来像一座座古旧的城堞,在颓败前做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守护。
当天晚上,柳媛在喝了四五杯速溶咖啡之后,依旧败给了气势汹汹的睡意。像是有某种力量,正由外及里,腐蚀着她的意志力,把她掏空后,将懒意和困倦注入了她的每一根血管和每一寸肌肉,催促着她快快睡去,也好快快迎来一个崭新的早晨似的。
她站在卫生间里,打量着镜子中,那张干瘪的,死气沉沉的脸。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头顶投下来的昏黄灯光,流过稀疏的眉毛,塌陷的鼻梁,在耷拉的嘴角边打个漩儿,砸向脚下那片瘦削单薄的影子。
在一片哑默的虚空里,柳媛想着郑苏北那双注满柔波的眼睛,想着在学校对面超市里的某一次偶遇,排在身后的郑苏北,在等待收银的间隙,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上午语文课上,你写得那篇作文,我特别喜欢,特别是结尾那段。”
想着,他当时认真地,在她耳边重复作文结尾时的样子。那样子郑重极了,尤其是在所有人都嘲讽她玩文字游戏、故弄玄虚的时候。
想着想着,她似乎就明白了,究竟是什么带给她勇气,让她头一次逼真地,在这样一张干瘪的,死气沉沉的脸上,看见了某一种光的饱满而清晰的轮廓。
柳媛在镜子跟前,闭上眼睛。在困倦淹没她的那一个瞬间,她似乎看到了,郑苏北正拿着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微笑着告诉她,他特别喜欢的是哪一首诗。
可是,接连过去三天,她都没能接收到来自郑苏北的任何回应。她像是陷入了一口孤独的深潭,焦急地等着有人把她打捞起来,把那颗浸在孤独里久了的,湿漉漉的心,在一池温柔的眼波里,晾干。
第四天上午的一个寻常课间,柳媛一个人在班级橱窗前,做最后的修缮布置。郑苏北在柳媛的期待之中,意料之外地停在了她身边。他的食指轻轻指着剪裁成心形的那块广告纸,在柳媛目光已经落在上面的时候,又连着轻轻敲了两下来强调:“这是你写的么?我觉得,写得太棒了。”
柳媛听着郑苏北,用似曾相识的语气,诚恳地夸赞,那一首她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贴到橱窗里的诗。
听他小声念着,那些穿过她百般柔肠而吐露的字,现在却变得异常坚硬。它们每一个,都硬生生地撞击着空气,磨出了粗糙的纹理,在她心上留下微小的伤痕,带去清清楚楚的疼。
“时间是来不及破碎的光,我是浮在这光河之上的坚固岛屿,等一只流浪的飞鸟,带着远道而来的气息,温暖我冰凉的,石头的骨骼。”
柳媛扭过头,看着郑苏北微笑的脸,也在心里,把这首写在浸染了茉莉花香的信纸上,装在信封里,交于他的237首情诗之一,无声地念诵着。
02.
柳媛合上书,透窗看见那枚上弦月,正安静地别在枝头,隔着玻璃洒下柔光。她心上的,曾在瞬间膨胀起来的疼痛,在柔光里,正一点点减弱,似乎有被治愈的可能。
昨天,下了晚自习,柳媛走出教学楼,才发现外面的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风有稍许的纷乱,把雨丝聚拢,然后又驱散。她停在屋檐下,夜色被斜后方扫射下来的冷白灯光打着,像是挡在面前的玻璃。
郑苏北是在她盯着“玻璃”正出神的时候,走到她身边的。
“没带伞?”
柳媛没有看他,她不用看他。他的气息先于他的脸靠近她,早已被察觉。柳媛没有说话,光线在她的脸上打出凹凸不平的阴影,身上浮着一层凋零的气息。
“给你我的吧。我跟他们一块儿回去。”
柳媛接过郑苏北递过来的伞,随着他的示意,看见等在他背后的,另外两个住校的同班男生。趴在他们脸上的笑,沾上了雨夜的潮气,被柳媛咀嚼出了讳莫如深的意味。
当他们挤在一把伞下,走出去很远之后,她似乎还能看见,他们遗留在空气里,那一层濡湿的笑意。
她很困惑,在这困惑里还有一丝诡秘的喜悦,像是得到了意外的安慰。当郑苏北指着橱窗里那首她写给他的,237分之一的情诗,表示出他的喜欢和欣赏的时候,柳媛想过,或许那封信,他压根就没有打开来读的兴致。
而就在刚刚,她有一个想法,被那丝诡秘的喜悦缠绕着,慢慢展露出来。她想,在这个“或许”的反面,可能还有另外一些“或许”——或许,237首情诗那么多,他只不过还没有读到那一首;或许他只读完了那封告白信;或许他是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向她求证着什么;或许是逗弄一下她的真心;或许是在还没有找到恰当的方式之前,给以的隐秘地回应……
她打开伞,迈步走入雨中。听着细密的雨滴,争先恐后地落到伞面上。她觉得有一种力量,正榨取着她体内盘踞的犹疑。曾细若游丝的勇气,正一层一层扩大着面积,变得柔韧而有力。
“再做一次告白”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被柳媛决定的。现在,她坐在桌前,对着窗外那枚月亮,最终确定了,要在明天的音乐课上,把曾揉进诗行的情愫,再浇铸进音符里,唱给郑苏北听。
她像是在求证一个公式似的求证着:当她拨开这身晦暗的皮囊,内里会有某种闪光的东西与耀眼的他相匹配。
于是,当柳媛抱着吉他站在讲台上,迎接着大家多少带着些意外与期待的目光,拨动了琴弦。一种散布在空气里的甜腻气氛,如同挥发的酒精,麻醉了她的神经。她漂浮的思绪憧憬着,当一首情歌唱完,对方终于能够给以她期许中的,明确的回应。
然而,世事最擅长的,就是违背你的愿望。
郑苏北和柳媛一样,在曲终的告白词说完之后,觉出周围的低语与窃笑里,并不带羡慕与祝福的意味。连年轻的音乐老师脸上,涂着的那层尴尬里,都凸出了明显的嘲讽颗粒。于是,郑苏北起身,快速地走出了教室。
柳媛听着椅子摩擦水泥地板发出的刺耳声响,这声音反刍出了一种坚硬而牢固的寂静。郑苏北制造出的,所有适当的虚假,在这寂静里,如同一块块墙皮脱落下来,露出渐渐苏醒的真相。
面对这真相,柳媛低下头笑了,笑自己在愚蠢里长出的天真。她抱着她的吉他,缓缓走下讲台。像是从一桩大事件的收尾走出来,她挺直的腰背,向残存在那的事物挥手再见。
回到座位,柳媛的眼光几次落在那个空了的位置上,仿佛那里还坐着一个人似的。当低语与窃笑如海面的风浪渐渐平息,她的眼睛挤压着悲伤,流下了两粒深切而嘶哑的眼泪。
03.
“悲伤,是种如同夜色一般变化莫测的感觉,不是具体的物件,不可用杯碟盛装,也无法像画轴一样收卷。”
柳媛继续在纸上写诗,她很早之前就想过,可能有一天,她会因为这些诗出名。而现在的事实是,她的确出名了,却是为着一场无疾而终的告白。
和那些在她面前表现出同情或是鄙夷的同学们一样,她自己也觉得,那场告白里的自己,是用一种自以为是的高端深情,演绎了一出特别低级的闹剧。
在某些细小的时刻,像是翻开数学课本的107页,或是抬起头看见张贴在黑板一角的月考成绩单,以及走进教室后第一眼看见窗台上放的那盆虎尾兰……
柳媛会突然看见隐在其后的那幅画面——她抱着一把破吉他,从男主仓皇逃离的告白现场走出,穿过用各色表情和各种揣度垒砌的,无形却厚重的墙,走回自己的座位。像是一只蹲在阴暗角落里的猴子,所有看过来或者没有看过来的目光,一起形成了一座牢笼,让她以一种滑稽的姿态沦陷其中。
所以,当隔壁五班的赵小沫站在门口说要找她的时候,柳媛抬起头对上那个女生的眼神,是做好了准备,迎接那双漂亮眼睛里闪烁的,一种观戏的兴奋的。
然而她看见的却是一种真诚,那种真诚太纯粹了,看得柳媛竟生出一种置身时空湍流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这种茫然,一直持续到对方拉起她的手,表达出要和她做朋友的意愿之后。
柳媛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披肩的长发在明亮的光线里隐隐泛着栗红色,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在她笑起来的样子里,可以看见青春里晃悠悠的明媚和艳丽。
像是命运抛给她的一根稻草,像是照进黑暗角落的一点微光,像是一朵开在废墟上的姬百合……
柳媛自己也很诧异,不喜欢交朋友的她,在光影的一明一灭间,就靠拢到对方的身边,和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赵小沫做起了朋友。
她也开始把头发留长,去赵小沫介绍的理发店染发、做造型,试着按赵小沫的建议买一两件符合自己气质的衣服,开始挪出一些买书的钱去买面膜和唇膏……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渐渐相信了,只要再瘦上一点点,就会慢慢接近想象里的自己。
她依旧在写诗,只是不再写在浸染了茉莉花香的信纸上。赵小沫给她申请了QQ号,开通了QQ空间,教她如何在空间里发布日记、写文章。
她把那些弃而不能舍,留却无法藏的感觉,都浇铸进一个个文字里,让它们依据自己的情绪进行排列组合,把一绺一绺分不清道不尽的心事,把季节的冷暖,世事的悲喜,一下一下敲进庞大而虚空的网络世界里。
时间是一条流淌不息的河,日子总是倏忽而过。文理分班的时候,赵小沫成为了柳媛的同桌。而郑苏北坐在了她们的后座。
柳媛花了很长时间,在自己面前挂起一面厚厚的帘子,用来遮挡郑苏北。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这帘子不够厚,是破的。她透过那一个个洞,窥见郑苏北和赵小沫之间有一种诡秘的情愫正冒芽、形成。
她在她的空间里写下:我用悲伤和愤懑编织座椅,让那一小片灵魂如坐针毡。
很快,底下就有了留言。然后,在一小段时间之内,她一连接收到很多条留言提醒。那个网名叫做“柏森”的人,在她空间里的三十几首诗底下都留下了痕迹。有的是一个微笑的表情,有的是一个表达情绪的简短的词。
唯独在最新的这一首底下,他留言写着:不如用花与艳阳,用诗的想往,陪它流连在芬芳里。
柳媛看着那句话,慢慢地,在柔软如波的黑暗里,在悲伤与愤懑里分出心来,尝出了一点点时间的甜味儿。
04.
大概是黄昏已近,夜幕初垂的时刻。在人渐渐多起来的网吧里,坐在昏暗角落里的柳媛,看着对话框里,对方发过来的一字一句,突然想起曾在一本书中看到的句子——太阳下去时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
然后她笑着摇摇头,心想:至少他肯好好读我写的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