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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山伯乐新年【声联音合】征文。

01

再次见到Jerry杨名字的时候，已是15年后大学同学毕业周年聚会临时拉的QQ群。

每个人都改为真实姓名后，很快，有新朋友添加提示。

头像用的还是那身熟悉穿着打扮的旅行照，一眼就认出。

02

那年，17岁的我，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读了三年高中的县城。

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候，我没有征求家人的意见，将16个志愿全部填写了外省学校，终于有机会第一次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

我的唯一念头就是离家越远越好，学校，专业都是其次。

在我的直觉里，外面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比自己现在生活地方要好！

高考出来后的分数并不低，但因为我的无知与任性，重点大学够不上，中间断档，直接落到了大专院校，一个位于北方三线城市，带着一个浪漫又好听的名字。

那年暑假，我每天都在幻想着在那个有海有山的城市里，在浪漫至极的大学校园里，遨游学海同时，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同龄人吃吃喝喝逛逛，那才是18岁后的人生该有的最美妙的生活状态。

开学那天，当我提着大包小包行李，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中间还转了两趟车，终于到达我念想中的城市时，才发觉我将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宝贵三年青春的城市，是有多落后和落魄。

9月底，那边已是寒风萧萧。

一出火车站，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并被一群蹬三轮车的男男女女围着，他们毛巾包着头，用方言或者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边大声叫客边抢着把我的行李放到他们三轮车上。

四周，是一片显得极为寒碜的楼房和街道。

回头看，刚走出的火车站像个鸽子笼，又小又破又旧。

我充满热情与期盼的心，瞬间低落到冰点，欲哭无泪说的应该就是我当时心境，我甚至产生调头回老家复读的念头，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却鼓不起勇气也下不了决心。

到学校报道后，才发觉很多同学和我一样感受。

很多人都是奔着这个城市临海又富有诗意的名字来的，其中也包括Jerry 杨。

Jerry杨和我们不同的是，他是以外教的身份，被学校聘请到我们外语系教学。

23岁的他，本科刚毕业，父母是香港人，婚后移居美国，出生于美国的Jerry，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同时会一些简单的中文。

从外表上看，除了比我们帅，有气质，其他和我们并没有区别，我们一直戏称他是中外结合的非纯种外教。

他1米78左右的个头，瘦瘦的身型，见人就笑，一咧嘴，两排整齐又雪白的牙齿，总能给人博得好感。

据说他是学校聘请到的第一个外教，可能因为城市和学校都不知名的原因，再加上工资也不高，很难请到正式的外教，Jerry这次应聘其实也是以实习的名义，就签了一年的合同。

刚开学时，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正所谓“期望越大，失望越多”，一周两次的外教小课，我们分两组上，看得出来， 年轻的Jerry也在努力适应新环境，同时，也在想办法用他带着美国特色的教学，带动我们振作起来。

同学之间的英语水平参差不齐，但大部分和我一样，听力吃力，不敢开口回答问题。经常出现Jerry 在台上手舞足蹈地尽量放慢语速以情景展现方式讲解内容，甚至时不时用中文提示一下，下面却一片面面相觑静悄悄没有回应的尴尬场面。

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低着头装做翻书的样子，不忍看到Jerry满眼期待却得不到回应的失落。

而经常这个时候，我总被他点名，我觉得他应该是环顾一周后，觉得我脸皮最厚最不怕出丑，来找我救场。

我也不负众望，鼓起勇气，每嗑巴着说出一句并不顺畅还带着乡音的英语时，他总是显得很兴奋，很真诚地用夸张的动作鼓励我继续，我竟不觉得丢脸，反而很享受着这小学生般的优待。

相处一个多月后，我们和JERRY已完全打成一片，每次我们都很期待上他的课。

因为在他的课上，我们无拘无束，虽然开口依然说着夹着口音的英语，我们却乐在其中，互相善意地取笑着彼此的“五音不全”，感受着和中学时代完全不同的轻松惬意氛围。

Jerry无论走到哪里，一路都有人和他打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他都笑眯眯地回应。

他习惯身穿开襟夹克，背着双肩包，两手插着裤兜，高高瘦瘦的身影，人群里一站，总是那个最随意却最靓的仔。

更多的时候，我们坐在校门口草坪发呆时，总见他上完课后匆匆赶路的身影，侧面望去是他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深沉状里透露的丝丝忧郁。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下了课，他便背着背包回到坐落在学校对面那条街道的老师宿舍楼。

男生约他打篮球、踢足球，生日聚餐，他总是委婉拒绝。

我们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想家，想女朋友，他总是腼腆地笑着：我还没女朋友，这里挺好，我喜欢你们。

临近期末的时候，大家都变得紧张兮兮，生怕被抓补考，他却反过来安慰我们：你们都很优秀，不用担心。

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学期期末，都要给任课老师评分。

意料之中, Jerry拿到了全班同学的满分。

当天上晚自习的时候，一身笔挺穿着的系主任满脸不悦地对着我们训话：没有哪个老师一无是处，也没有哪个老师十全十美，Jerry人是很友好，但教学上对你们放松不是好事，你们给他打满分对你们的提升也没有任何好处。

我们并不买主任的账，但看得出来，从那以后，Jerry教学风格明显变得拘束了很多。

快放寒假了，我们的心也早飞了，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北方的冬天很冷，而我们所处的位置属于南北交界处，感受着北方的凄风冷雨，却享受不到北方开暖气的福利。

即便如此，Jerry还是习惯穿他的夹克，只是中间多了一件毛衣。唯一的变化是头发留长了一些，当帽子用，我们戏称学校给的工资太少了，外教连帽子都买不起。有好事者说，真有几个暗恋他的女生送了他围巾帽子，不过，从来没见他戴过。

一个月的寒假结束，再次返校的我们经过一个学期的心理调整，状态比刚入学时明显好了很多，也成熟稳重了不少。

收拾床铺时，大家很兴奋地讲述着在老家的各种见闻，睡我上铺的萍儿突然想起了啥，很激动地说到：我们班同学应该都到了吧，我下午的时候还看到JERRY嘞，他从美国都飞回来了。

我随口应了一句：啊，那他胖了还是瘦了？

萍儿探出头，朝我眨眨眼：你这关注的角度有点特别啊？

我一愣，回过神来时怼了她一句：恋爱脑的人，就是想得多。

新学期，JERRY特意从美国给我们带了一小箱子原版英文小说，鼓励我们多读多看，课余时间可以找他讨论。

我借了一本《Jane Eyre》，翻了几页，感觉晦涩难懂，想还给他，又怕他问及读后的感受，说不出来太难堪了，书就这么被我放在书柜里落灰。

结果，有一天，拿课本时，墨水瓶没盖紧，正好倒在借的书角上面，书被我弄脏了，还是不可能的了，我想着买一本新的代替吧。

周末跑了几家书店，都没有找到同款书，无奈之余，拿着沾了墨水的书找JERRY，向他道歉并表示可以原价赔偿。

JERRY 哈哈大笑，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这本书就送你了，当作纪念吧。还在内页写下了：specially for Jane并签了大名。

我拿着书，在宿舍里忍不住眉飞色舞地显摆得瑟。

萍儿很生气：为啥上次我还书时，和JERRY 说，不小心在书上面做了记号，他怎么不说送我啊？早知道我也倒上墨水。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只要没有正课，我习惯躲在外教小教室学习时，一定会带上这本《Jane Eyre》，每天看1-2页，坚持一段时间后，发觉也没那么难。

愉快相处的时光总是不经意间悄然走到尽头，5月底的时候，JERRY实习到期，需要回美国继续学业。

离别前，他和我们每个人单独合影，还随机送一张他的单人照，我拿到的是他戴着墨镜，身穿白色T恤，背着双肩包，两手插在裤兜里的旅行照。

离校那天，校门口为他送行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我和萍儿站在最外层，Jerry 和送行的人一一握手道别，走到我们面前时，和我们做了一个拥抱，并轻轻地对我说了句英文：Jane，我会写信给你的。

回宿舍的路上，萍儿一路追问我：JERRY拥抱了我一下，也拥抱了你一下，但好像还和你说了啥？好像不是说的谢谢、拜拜？

我无意回答她，见我情绪低落，脸色难看，萍儿似乎明白了啥，赶紧闭嘴，只轻轻地搂着我。我抱着她的脖子，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一样大声地哭起来。

一周后， 我很快收到来自大洋彼岸的一封信件，满满的2页英文纸，是熟悉的字体和落款。

他说，每次晚上路过小教室时，总能看到我坐在里面，有时学习，有时发呆，他总是忍不住猜我在想啥？他想和我打招呼，但不忍心破坏这份美好。

他说，之所以从遥远彼岸带十几本英文版书过来，是因为其中有一本书叫《Jane Eyre》，和我一样英文名，很开心，我正好挑到的也是这本书。

03

Jerry 走后，我不再去小教室自习，从来不写日记的我，开始时不时地以写信的方式记录每天的所感所想，有时英文，有时中文，有时一句话，有时一段话。

每封信我都折叠着整整齐齐，但从来没有寄出去，而是和《Jane Eyre》放一起的，还有JERRY的来信。

那两年，我跟打了鸡血一样，重新回到高考时的状态，我给自己订了明确的目标，过四六级，考外销员证和报关员证，参加专升本自学考，毕业前拿下英语本科证书。

我只是想，或许哪天，再有缘碰到JERRY时，我可以很骄傲地说：我在落后的三线城市，活出了最精彩的三年。

04

对着闪烁的头像，我犹豫了一下，下意识里还是点了好友通过。

还没来得及打招，熟悉的名字已闪动：“hello，您是Jane Chen吗？我是Jerry 妈咪。”

17岁时的我，一直以为爱和爱的人，都会天长，会地久；

15年后的我，却时刻冷不丁地在体验什么叫世事无常，什么叫有些祝福，只是心愿。

我曾无次数想像过Jerry在美国生活的样子，甚至还默默地想好了他结婚时的祝福语。时隔多年虽然记忆已渐渐淡出，再见到他的名字时，还是忍不住好奇现在的他怎么样了？

看着屏幕跳动的一行行文字，我竟像个木头人一样，许久没有回过神来，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全身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冷颤！

沉默许久，我终于点开百度，输入：抑郁症，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我只是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如此迫切想了解这个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的字眼。

百度告诉我：抑郁症，也被称为抑郁障碍，是一种高发病、高临床治愈率但低治疗接受率以及高复发率的精神障碍。其主要特征是显著而持久的情绪低落，有的患者可能存在自伤、自杀行为......

我不寒而栗，Jerry 妈咪的话如同重型炸药一般，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Jerry患有中等抑郁症，他深受其苦，在我们面前却一直假装没事，他不辞而别后，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我们。里面很多记录了他对中国教学的美好回忆，其中特别交待我，希望有一天，能转达他对一位叫JANE的学生真心祝福，祝她拥有一个美好快乐的人生，里面还有单独几封他写好但没寄出的信。

我默默取出压在箱底近15年已泛黄的日记本、相册和信件，那里曾记录了17岁的我，坐在校园门口的草坪上，只为等待那个匆忙赶路的身影，为了一个回眸，心动到无法呼吸；

而立之年里，再次切身感受着那些年，日记本里写满的秘密，再也没有人问起的痛。

05

窗外，爱人正轻按喇叭，嗔怪声隐约传来：那个姓拖叫后腿的，快点罗！

伴着小儿探出车窗欢快的嚷嚷声：妈咪，快点，我们要去看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