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小巷的深处，有一个老人，正在画一只狐狸。

　　那是一只很好看的狐狸，毛色鲜红，眼神清澈有灵性，动作却像一个人，正拿着一个酒坛往嘴里灌酒。在它的脚边，已经有了不少酒坛子。狐狸的周围坐了一群人，人们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它，眼神中都是钦佩。

　　画完最后一笔后，老人停了下来，如果仔细闻一闻，还会发现画里有股酒香。

　　“老丈，你这狐狸画得真不错，还会喝酒，有意思。”这画吸引了一个书生前来观看。书生姓柳，是老人的邻居，最近正在家中苦读，准备参加今年的科举考试，今日读书读得闷了，便出来走走。

　　“郎君过奖了，只是随便画画。”老人笑着说道。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会喝酒的狐狸吗？”柳生盯着这画说道。

　　“有当然是有的，就是到现在，我也忘不了这只喝酒的狐狸，甚至，这张画也描绘不出它十分之一的风姿。”老人看着画中的狐狸，若有所思道。

　　“看来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老丈可否和我说说你遇见的这只狐狸？”柳生问道。

　　“当然可以，我已经很久没跟别人说过这个故事了，郎君愿意听，也是我的荣幸。”老人回答道。

　　于是，老人便开始讲述他与这只狐狸的故事。

　　我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得到了一面宝镜。这是一面相当神奇的镜子，不仅能自己发光，将暗室照得有如白昼，而且还能降妖除魔，无论什么样的妖怪，被这镜子一照，都是非死即伤。

　　狐狸是我遇见的第一只妖怪。

　　那时，我刚被罢官回乡，但心里依旧忘不掉长安，于是打算再回到长安城看看。路上经过长乐坡，借住在朋友程德家里。就是在那里，我遇见了当时已经化为人形的狐妖，她化作一个婢女的模样，名字叫鹦鹉，容貌端庄秀丽，如果不是她看到镜子后便浑身流血、倒在地上，我也不会怀疑她。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镜子的威力，加上年轻气盛，一心想降妖除魔，因此也没有多想，趁着旁边没人时，便拿出镜子照在她身上，逼问她是不是妖怪。鹦鹉被我这么一照，立马就低头求饶，希望我能够放她一命。

　　在怀疑鹦鹉是妖怪变的之后，我曾经问过程雄关于她的来历。程雄说她是一个客人寄放在这里的，当时那人带着她来到这里，因为她得了重病，于是将她留下，本来说好会回来接她，但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月，那人却连半点音信都没有，所以他其实也不知道鹦鹉是什么来历。

　　我决定先解除这个疑惑，再做打算。

　 “你先把自己的来历说一说，再现出原形，我或许可以饶你一命。”

　　鹦鹉听到这话，连忙说道：“多谢郎君手下留情，我原本是华山府君庙前松树下的一只千年老狐，因为变形迷惑世人，所以被府君捕捉。

        为了保命，我逃到渭水河畔，化作一个小姑娘，陈思恭见我可怜，于是将我收为养女。长大之后，养母把我许配给同乡的柴华。但我和那柴华性情不合，每日争吵不断，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便离家出走了。

　　没想到，我在路上被李无傲给盯上了。他见我独自上路，便起了歪心思，走到僻静角落时，忽然用绳子将我捉住。

        他这个人颇有些法术，在我身上下了咒语，所以这几年我一直都没办法逃走，此人性情又粗暴，对我动辄打骂，这次不知为何忽然离开，我一直在琢磨解除咒语的法子，哪知今天又遇到了天镜，当真是命运多舛。”

　    我听了鹦鹉这番话，心中有所触动，但还是疑惑道：“你本来是狐狸，化作人形，难道不是来害人的吗？”

　　鹦鹉回道：“我化为人形后，从未害过人，只是时常变幻容貌，使得世人受了些迷惑，如果因为这样就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我有些迟疑，又问道：“你真的没有害过人吗？”

　　鹦鹉的眼神很坚定，像一汪清水，一眼能看到底，毫无掩饰：“从未。”

　　我看到她的眼神，又听了她的遭遇，心中有些动摇：“既然这样，那我就饶你一命吧。”

　　鹦鹉听到这话，眼神亮了起来，打算起身离开，但没走两步却忽然倒了下来，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我连忙走过去扶她，只听她苦笑道：“只怕今日我是走不了了。”

　　“为什么？”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面普通的捉妖镜，但一运气才发现，内丹已经破碎了，我已经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最多，只能活到今天晚上。”鹦鹉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凄凉。

　　“什么？”我其实并不想鹦鹉死，也许一开始是想，但是后来我知道她并没有害人，即使变为人后，日子过得也不好，早就打消了杀她的想法，没想到，还是来不及。

　　我看着她，有些愧疚。

　　鹦鹉却忽然笑道：“反正都是要死，不如死得潇洒些，郎君要是仁慈，就把这镜子收起来，再去帮我买几坛酒，让我一醉而死吧。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潇洒的死法了。想我这一生，虽化身为人，实际却很少能做自己的选择，东躲西藏，遇人不淑，被人掌控，死亡于我而言，也许是一种解脱。”

　　我听了鹦鹉的话，心中很是触动，一只妖居然能做到如此豁达，当真是值得钦佩。既然她想以一种最潇洒的方式离去，我便成全她。将镜子收起来后，我去买了许多坛酒，又叫来左邻右舍，办了一场盛大的酒宴。

　　鹦鹉坐在酒宴中间，将一坛又一坛烈酒倒入口中，像是喝水一般。酒香四溢，传遍了整个程家，人们无不为她的酒量感到震惊。鹦鹉喝酒的时候，眼角流着一行清泪，喝到酣畅处，她忽然挥袖起舞，唱起歌来：“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歌声哀婉清绝，像是二胡的琴弦被扯断前发出的最后声响。

　　在那个时候，我看着她，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婢女，也不是一只狐狸，而是曾在书中读到的虞姬，是一种看破生死的淡然，是一种壮意赴死的决绝，虽没有剑气，却染出了酒意的悲凉。鹦鹉在喝酒的时候，没有看我一眼，我想，她应该是怨我的，若不是我的鲁莽，也许她还可以真正选择一次人生。

　　但奇怪的是，鹦鹉唱完歌后，忽然朝我跪拜了两次，眼神中居然有感激之意。

　　喝完最后一坛酒后，鹦鹉闭上了双眼，化为了一只狐狸。在座的人无不惊叹，我却流下了眼泪，那是我第一次为妖怪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狐狸死后，我为它选了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位置在山腰，抬头是青山绿林，低头是烟火人家。我知道，它最喜欢的还是人间，葬在这里，可以看到城内大大小小的人家；但我又希望，它也可以看看这山林，其实，当一只狐狸，也没有什么不好。

　　狐狸曾说，它的原形不好看，我却觉得比人还好看。从前我也想着，要是自己能穿上华丽的衣服，拥有显赫的名声，那时我必定是天下最厉害的人，直到现在走过了许多路，我才知道，一个能喜欢自己原形的人才是最厉害的。

　　最近，我大概也是快走到终点了，总是梦见这只喝酒的狐狸。当年，我因为对妖的成见害了她，到了老年回忆时才明白，其实很多妖只是想变成人而已。人对妖的成见就像一座大山，即便它们不曾害人，成见也不会消除。后来经历得多了又会知道，人对人的成见其实也像一座大山，山下见累累白骨，山上叹人心不足。

　　我很后悔，当年因为这样的成见杀了一只好妖，同时我又很佩服它，在明知自己即将死去时，仍然能以这样的方式潇洒离去，并且对本该是仇人的我和解，要知道，很多人都未必能做到这一点。希望我走的时候，也能如这只狐狸一样潇洒。

　　柳生听完这个长长的故事，心中无限感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静默良久，西边的落日余晖照下来，映在画上，画上的狐狸似乎活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巷深处忽然传来苍老的歌声：“生虽可乐，死亦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本文取材自唐传奇隋末王度《古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