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复夏之
我们都为了各自的生活而逼迫自己,或早或晚或喜或伤,到头来还要继续苟延残喘,心甘情愿做着现实的奴隶
我在这个村子生活了十八年。十八年,这个村子不停地发酵,直到那条河开始散发阵阵恶臭,上面浮满黑色白色的垃圾袋渐渐地被河水吞噬;直到路边的杂货店换了三四个店主,店面也重新装修了两三次;直到五岁时我喊的那些个哥哥姐姐都娶了妻结了婚他们的小孩开始喊我阿姨,我还在这里,看着经历着这随时都在改变的一切,却很少记录。
我小的时候,外公外婆还经营了一家小杂货店,开在河塘边,外墙的常青藤像是从河底窜上来的,一直爬到屋顶,满墙都是,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就是让这个房子在夏天格外凉快。
这里的很多人都认识我,但是我未必认识他们。
人总是在变的,年轻的现在变成熟了,壮年的如今变老了,年迈的变得更加年迈或者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应该属于那种最难以辨认的那一代人吧。
青春是盛大的,变化却也大。
就像我再见到表哥的时候他已经有了胡子,儿时的圆脸如今已是轮廓分明,从侧面投注一束黯淡的目光,竟然也能看到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桥边的那所用村名命名的幼儿园也搬迁了,我曾是那里的小小学生,当我重新站在幼儿园那扇没有门把手的铁门前,感受着昔日离我头顶有一公分的窗户如今在我腰间的那寸距离,我才发现这个地方那么小,可是那时的自己却以为它是一个怎么也逃脱不了的大迷宫,恨透了这个地方。我只能暗暗地骂自己傻瓜,我真正应该恨的难道不是那一百七十一个政治考点连不出辅助线的立体几何还有一黑板的倒计时吗?
我苦笑着又骂了自己一句傻瓜。
傻瓜,你已经毕业了。
这个村子里最宝贵的,我认为是那片竹林。
也在河塘边,当然,就在外公的杂货店门口。外公在里面挂了一个秋千,他精心挑选的木板,加上我精心挑选的两根竹子。
那两根竹子并不挺拔,后来实在承受不了我们几个小破孩的重量,越来越弯,秋千也越来越低。没等我把那秋千取下来,竹林就被砍了。
村子好像就是从那时起变得越来越混乱,多了很多我从未见过的面孔,走了很多熟悉的曾经很喜欢的人儿。河水开始浑浊,就看见村里的垃圾站修了一个又一个。
我拿着单反相机边走边拍,透过尚未对焦的模糊的镜头,我看见一排的房屋出租。
手表可以倒着走但是时间却不能重置。如果我也能在从零开始的异世界里生活,如果我也可以死亡重置……
村子发酵成了另一个残酷的模样,被飞速旋转的外界贴上滞后的标签,每个在此生活的人的脸上都自带着HDR滤镜,然后无可救药地再来一场虚化,我把这个相册取名为鬼面人。
我很久没有见到那个不会说话的男子了。
他在我的映像里,是一个没有面具的人。周围的人告诉我他的脑子有问题,又是个哑巴,我小时候见到他总是笑,我一笑,我的外婆就会重重地扯一下我的衣角示意我赶紧后退。
我总是扭头看外婆一眼,再回头看那个男子一眼,没有说再见,甚至连挥手都没有,就离开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听见,还是他既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
外公和外婆的态度截然不同。
那个哑巴男子经过小店的时候,外公会示意我他来了,他又来了。
外公先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接着哑巴男也会回敬外公一个大拇指。每次这个时候,我都能听见周围一片笑声。高低不齐,或尖锐或浑厚或低沉或嘶哑的笑声,轮回地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这个拐角,刺穿我的耳膜。
如果我是那个哑巴,我希望我同时又是一个聋子。我有时候会希望他听不见,听不见这恶心的笑声。
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笑,也不知道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外公的本意如何,也不知道他和外婆到底不一样在哪里。
有一次我也学着向那个哑巴男竖起了大拇指,他看着我,整张脸都很安静,眼神是温柔的,眼眶是模糊的,笑容是无奈的。
他嘿嘿了几声后,在我面前摆了摆手,像是在和我告别。我无措地放下手,我感知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的手像是触电一般,狂乱地在他面前挥舞,我想告诉他如果我错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次周围没有了笑声,可是我却感觉我被人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他“啊啊”两声在我听来如同嘲笑,又在下一秒变成了谴责。似乎是从那一刻起,我也变成了鬼面人,和那群带着面具的大人一样,给自己着色,调节着亮度和色彩饱和度,用光鲜的鬼面隐藏深不可测的心。
自那天起,他路过店前都会有意无意地停下来,我再见到他的笑容与往昔都不一样了。
凝固在他的脸上,被狠狠蹂躏了的薄纸一般后又被强硬地施展开来,格格不入地敷在皮肉上,随时随地都可以起化学反应。
悲伤,没有声音的感情,却震耳欲聋。
他停下来总会往里面望一望,仿佛是在寻找我的身影。
我以为他要找我茬,要报复我那一个手势。我就下意识地躲避他,我偷偷地藏在货架后面看他,他仿佛知道我的存在,每次都会留给我一个手势,就是告别的意思。
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稍微大了一点之后。那时的他不是在向我挥手打招呼,而是在向我说着再见,喊着离别。
那时他应该是个中年人了,但是他的身材却格外瘦小,没比我高出多少,这个假象让我以为他能成为我的玩伴。他和别的大人又不太一样,不说话,安静地微笑,用手势打招呼,更不会捉弄我,以至于我一直对他抱有不错的印象,甚至后来我还有一些些的愧疚。
他是被这个村子抛弃的人。就连河对岸的那个先天性智障都嘲笑他,他孤单得能让一个智力有障碍的人都能鼓起勇气驱赶他。我想问怜悯这种感情是不是与生俱来的,不然为什么我见到他苦笑的第一眼就想流泪。
他的衣服永远都是那一套,灰绿的上衣,袖口破了的口子参差不齐,裤腿一直都卷起半截,露出满是泥土的脚踝。
冬天的时候还算好,他有一件军大衣,看上去挺厚重的。
还有一个地方我能经常看见他,如果我起得稍微早一点的话。
那是上学的路上,我坐在我爸的车上,我爸会用手指点点车窗外,我看见一辆卡车从边上开过,他就坐在卡车的后面,就他一个人,也是那样孤独地坐着。
是的那是在冬天,寒冬。他裹着军大衣,头发被吹得异常凌乱,黝黑的面孔加上越来越远的车距,还有一缕一缕从额前飘过的头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到底是怎样的,会不会是像一卷扭曲的胶片放映出来的卡带的黑白电影,断断续续切割着满屏的褶皱。我甚至想象着他的耳根是不是早已冻得发紫。
这就是他的处境,一个廉价的生命该有的地位。
现在我已经见不到他了,我希望他是离开了这个村子,离开了这个城市,到一个稍微温暖一点的村子里继续生活了,那里有可亲的邻居,没有戴着面具的鬼面人,也不会有嘲笑他的孩子和冲他狂吠的野狗,还有能让他坐在温暖车厢的顺风车,我真的希望是这样的。
我真的希望他现在是那样生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