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走就是一天,初中一走就是一个星期,高中一走就是一个月,大学一走就是半年,打工一走就是一年,人生一走就是一辈子,到底什么样的终点,才配得上这一路的巅峰流离。
但凡起心动念要回家,那么这前前后后的日子便成为好日子,回家前的喜悦溢于言表,早早收拾行李,这个要带上给父母,那个要带上送朋友,热切的心情,逢人便问:“今年过年回家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便有聊不完的话题,如果得到否定的回答,多少还替着遗憾。
就算同一个城市工作的老朋友,大家各自忙碌,平常也难得一见。相约回家过年,约好在家见面的日子,待见面的一瞬,竟然有些恍惚,鬓角些许白发,过往的一幕幕上映,回不去的从前,泪眼婆娑,无语凝噎。凝视片刻,叫出当初的绰号又笑抱成了一团。
有时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所有路途的尽头,都是飘出火锅香气的那扇家门,还有家人围坐,谈谈过往,如果有个发小造访,推杯换盏说起从前的糗事,或会心一笑,或短暂沉默……
在家时时好,出外时时难。终于明白说到底出门在外是城市里的大人,回家又短暂做回父母的孩子,同学的玩伴。
回家意味着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昼伏夜出,喝多了点酒听父母“温柔的唠叨”,穿成农村“翠花”“狗剩”,该说的车轱辘话说完了,该听的唠叨听烦了,牌局,酒局,婚礼现场表演完了。人变胖了,钱包变瘦了,回家开始变得无聊,无奈,是时候该回城市做回“城市牧马人”了。
离家时的不舍,离家后的想念,终是故乡的阑珊灯火,印不出远方的星辰闪烁。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杜甫就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故乡是一道月光,照出你的乡愁,你的牵绊,你的无奈和遗憾。
故乡容不下肉身,他乡容不下灵魂。
苏轼告诉我们,明月多情来照户。但揽取,清光长送人归去。诗人是可爱的诗人,连同诗人笔下的月亮也一并可爱了起来。月亮何止是可爱,“明月多情来照户”还是多情的呢。——天上月可爱多情,如身畔那个人,会临水自照,“清光长醉人归去”。
千万年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只不过是季节更替,多情又可爱的从来都是月下的人。人们总是钟情于对月自观,以月遥寄相思,亘古不变。于是,月亮的阴晴圆缺照见了人间的悲欢离合,月亮的高冷清寒照见了人间的孤独寂寥,月亮的天长地久照见了人生的世事沧桑。
如今,月亮早已成为一个我们心照不宣的寄托哀思的文化密码,如同过年也是回家的诱惑密语。
离家千里,过年时最是归心似箭。不管年龄多大,经历多少,走得多远,我们对回家团圆的期待从未减弱,那句“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一年一年成为了信念。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写道:“在路过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在困守于城里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她又是另一种模样; 人们初次抵达的时候,城市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的时候,她又是另一种模样。”
故乡亦是如此,我们在故乡的时候,它是冗长的岁月,寡淡无奇,每一个日子重复又重叠。当我们离开,它又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寡淡有了具体,无奇成了向往。它成为眷恋,成为魂牵梦萦,成为再也回不去的过往,成为我们内心的皈依,这就有了余光中那首诗,它叫《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许多年前,当我高考失利,像高加林一样,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跟着父母在贫瘠的土地上,挥汗如雨,跟命运赌气似的劳作,手磨出血泡,也不眠不休。我对命运的不公充满了怨恨,对土地满是憎恶——一代一代父老乡亲在这里辛苦劳作,繁衍生息。在这里榨干了血汗,消耗了生命,向土地鞠躬尽瘁,得到的回报却是微乎其微。
所以,当我和父母赌气离开故乡,踏上南下的列车。虽然泪湿眼眶,却头也不愿意回。内心里像扔下一块石头到门口的池塘,抛下狠话,什么时候石头浮起来,什么时候才回家,我恨透了这个地方。不想重复父辈的命运,内心里认定是故乡禁锢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脚步。
甚至觉得农村的生活枯燥乏味,又脏又累,他们或她们怎么能够把这份单调重复一辈子。
终于在外面打拼了十几年,见多了世态炎凉,人性之恶。站在路边看着城市里人来人往,会觉得城市比沙漠还要荒凉,每个人靠的那么近,但完全不知道彼此的心事。那么嘈杂那么多人在说话,可是没有人选择认真倾听。我对于城市只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过客,永远融入不了城市的生活。
现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却变成最向往的生活。
午夜梦回,却仍然梦到的是那棵村头的老槐树,树下佝偻的身影,尘土飞扬的院落,那只欢快的小黑狗,院子里小方桌的那盆面条,母亲的针线盒,父亲的小酒盅,堂屋里的那台旧电视正播放的《新闻联播》……
故乡是年少时想要逃离的地方,多年以后想回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只有离开故乡,才获得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