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世说新语》有感(十八)
一、素心斋的玉兰
多年前,在龙家溪一个老宅子,我遇见沈先生。
梅雨正稠,我躲进临河的老宅避雨。宅子半旧,门楣上“素心斋”三字已经斑驳。沈先生就在天井里,一袭青衫坐在竹椅上,正对着一株将谢的玉兰出神。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沾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后来熟识了,才知他是老宅最后的装裱师。有人送来吴冠弟子的画,出价不菲,他只说“气息不对”,婉拒了。邻居家孩子考上名校,摆酒庆贺,请他去坐主位,他托病推辞。最穷的时候,每天只喝两顿粥,就一碟萝卜干。那点微薄的积蓄全买了上好的宣纸,说劣纸会辱没了那些古画。
“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他轻轻抚过一轴明代残卷,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那时年轻气盛,忍不住问:“值得吗?”
他笑了笑,指着墙角一盆兰花。那兰瘦劲,只开寥寥几朵,幽香却盈满一室。“你看它,宁可开得寂寞,开得短暂,也决不凑那春天百花的热闹。这就是它的本来面目。”
后来老宅旅游开发,无数人劝他转型做古董生意,定能暴富。他只是摇头。有个开发商许以重金,要包下他全部作品,前提是落上仿古款识。那天我第一次见他动怒,向来温润的人竟红了眼眶:“我沈墨离可以穷死,饿死,不能把自己活成赝品。”
他最后的日子,清贫如旧。我去看他,他正对着一幅刚裱好的字出神,是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冬日阳光薄薄地照进来,他的侧脸像一尊玉雕。
“人都说玉碎可惜,”他缓缓道,“可若是为了成全身为玉的品格,碎,又何妨?”
他走在一个清晨。留下的,除了一屋子书卷,就是那句他亲手写在素笺上的话:“此身如玉,宁碎不瓦。”
多年后,我在博物馆见到一幅宋画《兰石图》。那兰在峭壁上,枝叶将折,却自有凛然气度。忽然想起沈先生,想起他说的“本来面目”。原来这世间,真有人把一生过成一场静默的仪式,不与萧艾争荣,只守着自己的节气,哪怕代价是早早凋零。
就像深山的兰,从不为无人而不芳。它芬芳,是因为它是兰;它玉折,也因为它是玉。
二、建康宫的对答
沈先生的玉碎之志,让我想起《世说新语》里读到的另一人,张天锡。那是一种在异质文化包围中,依然捍卫精神故土的、更为孤绝的风骨。
那是一场寿阳之后的大雪。建康城的雪,到底是南方的,落得犹豫,刚触着青瓦便化了,像一声来不及叹息的泪。而他,从北方的风沙与铁骑中活下来的人,正坐在东晋孝武帝的深宫里。殿内熏香袅袅,暖得有些不真实。
孝武帝是器重他的。每每召他谈论凉州风物、苻坚霸业,竟不知日影西斜。他口中朔风的凛冽与苍茫,是这温软江南未曾听过的异闻。然而,座中那些衣冠楚楚的江南名士,眼神里却藏着温文含蓄的打量与嫉恨。一个亡国之虏,何以得此殊荣?
终究有人按捺不住了。一回雅聚,酒酣耳热之际,那问话便像一枚裹着丝绸的针,轻盈又精准地刺来:“张侍中,久在北方,不知北方何物可贵呀?”
满座霎时一静。这问题凶险。若夸北地丰饶,便有不忘故国、心念胡虏之嫌;若说北地贫瘠,又似承认自己出身鄙陋。
他却微微笑了,目光仿佛穿过殿阁的朱栏,回到那片广阔而粗粝的土地。片刻沉吟,他缓缓答道:“桑椹甘香,鸱鸮革响。淳酪养性,人无嫉心。”
十六个字,如珠玉落盘,清冽有声。
座中诸公,或许只听懂了字面的风景。他们如何能懂得,那紫黑色的桑椹,是荒年救命的恩物,甜得纯粹而蛮横。他们更无法想象,那猫头鹰食了桑椹后,连叫声都变得温润起来的神奇。那醇厚的奶酪,滋养的何止是身体,更是一种疏阔的、不设防的性情。
北方,地广人稀,人心也似那天地,开阔得很。有酒便同饮,有肉便同食,何来这许多曲曲折折的肠子,许多在暖香与诗词包裹下的暗暗较劲?
他没有反驳,没有自辩,只是从容地、优雅地,为自己失落的故国,唱了一曲最高的赞歌。这赞歌里最核心的一句,便是“人无嫉心”。
这轻轻四字,便是他对眼前所有机心与嫉恨最慈悲、也最锋利的回击。他不与你们争一日之短长,他只告诉你们,有一种更可贵的生活与心境,你们从未拥有。
这像极了《世说新语》里另一个故事。那位南渡的北人陆机,有人送他江南名物“千里莼羹”,他立刻说:“这和我们家乡的羊酪相比,也未遑多让啊。”一样的语气,一样的骄傲。那故土的味道,是流亡者最后的、永不陷落的城池。
古人说“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真正的强大,原来是这样的。它不是张牙舞爪的回击,而是如张天锡这般,在逼仄的境地里,依然能从容亮出自己精神世界的底色。那底色,是北方的风沙与酪浆,共同酿就的朗阔与坦荡。
三、不疲的明镜
无论是沈先生的宁碎不瓦,还是张天锡的从容回击,其力量皆源于内心的丰盈与自足。这让我想起另一个关于“给予”与“疲倦”的故事,它如同一道清泉,洗去了前两者因坚守,可能带来的悲壮感,显露出一种更为圆融的生命状态。
那故事,我是从《世说新语》字缝里看见的。说的是东晋那会儿,谢安、谢石等名士在家预习《孝经》。有个叫车武子的,问题极多,却又怯于打扰,便向袁羊吐露苦恼。袁羊听罢,闲闲一笑,说:“必无此嫌。”他继而道出的缘由,真真是有清辉的:“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
只这一句,满室的纷扰仿佛都静了下来。我恍惚能看见,那日的庭园,大约是有些微雨的,青石板润得发亮。车武子蹙着的眉,便在那清凌凌的比喻里,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是了,真正的明镜,何曾因人来照而觉得疲倦?那涓涓的清流,又何曾厌恶过和暖春风的拂慰?
这道理,让我想起南方一座小城里,一位做团扇的老先生。
他的铺子藏在一条长满青苔的巷子深处,空气里终年浮着宣纸与绫绢温润的气息。老先生话极少,每日只是埋着头,绷扇面,描花鸟,一笔一笔,不疾不徐。总有些游客寻来,举着相机,问些重复了千百遍的问题。
我每回去,总静静地坐在角落看。起初也替他觉着烦,觉得这些喧嚣的追问,像尘埃,落在他那片澄澈的心境上。可他从不。每一个问题,他都用同样的温和接下,细细地解释,仿佛那是他今日听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问题。他的眼神,永远是清亮的,映着来访者好奇的面容,却不起一丝波澜。
一日,人散尽了,暮色像一滴淡墨,在窗纸上泅开。我忍不住问他:“天天回答这些,您不厌烦么?”
他正用软布轻轻擦拭着工作台,闻言,抬起头,眼里含着那惯有的、浅浅的笑意。他说:“姑娘,你可见过山里的泉水?”他指了指墙角一只小缸,里面养着几颗白石子,清水见底。“泉眼在那里,它便涌出来,渴的人来喝,不渴的人路过看一眼,它都一样地涌着。它不会因为今天来的人多,就变得浑浊,也不会因为没人,就不再是泉水了。”
我心头蓦地一惊。袁羊那句话,隔着千年的光阴,竟在这小小的团扇铺子里,找到了它的回响。这位老先生,不就是一面不疲于屡照的明镜,一道不惮于惠风的清流么?他的技艺,他的耐心,并非一种需要刻意维系的修养,而是他生命本然的流淌。
这世间,但凡真有点东西的,大抵都是如此。真学问,真技艺,真性情,都有一股子“泉眼”的品性。它就在那里,丰沛而自足。你来,它映照你的容颜,解答你的困惑;你不来,它依旧映照着天光云影,涓涓流淌。它的给予,并非牺牲,而是其存在的自然姿态。
结语:风的骸骨,月的铭记
沈先生守着他的“素心斋”,在时代洪流中站成一座“玉的废墟”;张天锡在文化的夹缝中,以故乡的风物筑起尊严的堡垒;团扇老人则在喧嚣的市井里,活成了一泓不言不语的清泉。
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回答了同一个命题:人,究竟该如何面对一个未必理解你、甚至试图同化你的世界?
答案或许是:成为你自己,并且完整地成为你自己。
如同深山的兰,从不为无人而不芳。它芬芳,是因为它是兰;它玉折,也因为它是玉。它不向春天的花园谋求认可,它的价值在于完成了兰的本来面目。
生命最骄傲的活法,或许就在于此:不为世俗的尺子折腰,只为内心的准则站立。哪怕站成一座废墟,那也是玉的废墟,风的骸骨。而月光,会记得它曾经怎样皎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