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回家(上)

李阳从冒着白烟的浴室里走出来时,活像一只被烧焦了的大虾,脸膛四肢乌漆嘛黑,大腿和肚皮泛着粉嫩嫩的红。他洗了四十多分钟,直到把自己搓得都小了一圈才意犹未尽不情不愿的罢了手。可终究变不回白嫩嫩的模样了,毕竟这沙漠里的太阳真不是吃素的。

从白嫩嫩的少年长成粗拉拉的糙汉子,他已经整整五年没见过亲人的面,都说近乡情怯,人还在离家万里的部队里,心却已经飞回阔别已久的小山村。

虽是天寒地冻的腊月,小锅炉却把这只有两个兵的营房烧得热气腾腾,穿着作训服大裤衩的李阳一点都不觉得冷,倒觉得搓红的身子火辣辣的烧得慌。

他坐在窗边,伸手拎过角落里的背包,又把里面的东西清点了一遍:一包枸杞,打算给年过七十的祖母,听班长说这玩意对眼睛好,他走时奶奶就已老眼昏花,每次打电话都想他想到哭,这几年下来估计眼睛更不好使了。两根用泡沫塑料包起来的锁阳给他爹,他爹喜欢喝几口,牧民们都拿锁阳泡酒,一个个身强体壮的,可见是个好东西。给他娘的是一件獭兔皮的坎肩,雪白的皮子外面缀着大红色的缎子面,又暖和又喜庆。还有一包奶豆腐,牛肉干,那是打发家里的侄子外甥的。他当兵的这地方偏远又贫穷,除了这些实在没别的东西可带。

在杂七杂八的东西地下是一个扁扁的纸包,外面还用塑料袋套了好几层,李阳掏出纸包怔怔得看了一会儿,又小心的将纸包放到最底下,再把给家人的礼物一层层装了回去。

也就收拾个背包的功夫,日头已经不见了踪影,窗户外面泛着淡淡的鸭蛋青色,渐渐的那点弱不可见的光亮也消失殆尽。

李阳赶紧把背包归置整齐,套上棉衣棉裤,戴好大冬帽,穿上迷彩大衣,提着手电筒去门巡视。刚走出房门,一阵冷气扑面而来,皮肤上残存的水汽瞬间被干旱的大漠吸吮干净,只留下眉毛和睫毛上的一点水雾凝结成了冰霜。

李阳把大衣的领子紧了紧,还是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趁着还有点亮光,李阳急忙往百十米外的温室群走去。

他们一个班五个人,一年四季三班倒照看着连队二十几个大棚。春节连队伙食好不好事关集体荣誉,而评比中最能拿高分的就是他们这几个棚里的反季节绿色蔬菜。真是一点也不能马虎。

李阳拧开手电,一个个的查看着,不一时诺大的菜地里就只有他手中那一点微弱的光源。太冷清了,他想也许他该唱个歌啥的,可还没等他开口,旷野中有类似口哨的声音远远传来。

“糟了!要起飓风了!”李阳心下一惊,不由加快了巡视的步伐。

虽走得快了,可检查得更细了,每一块压棚石,每一根捆棚绳他都一一看过,生怕留个小口子让风灌进去,涨了棚毁了菜。

正查看着,几十米外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哗啦,哗啦”像一群被拴住脚的鸽子,想振翅高飞,却怎么也挣不脱脚上的镣铐。

李阳心下大惊,急忙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手电的光柱一晃一晃,像利刃,却怎么也划不透漆黑的夜。

他跑得快,风来得更快,等他跑到时,那条没被扎紧的草帘已随着狂风恣意起舞。

压帘子的大石块滚落在一旁,被风卷起的草帘像一条巨蟒,一头紧贴着大棚的砖墙,另有头忽东忽西忽高忽低的飞舞着,随时都想挣脱束缚冲向苍穹。

李阳扔掉厚厚的棉手套,蹦跳着,想抓住草帘。笨重的粗粝的草帘划过他被冻得麻木了的脸颊,划过他挥舞着的双手,就是不让他抓到。

一阵飓风将草帘吹得更高,夹裹着的沙子重重的击打在毫无防备的塑料薄膜上,瞬间就将薄膜击穿,冷风肆意的往大棚里钻着,大棚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塌下去,随时都可能涨棚。

李阳连忙扔掉手电脱下身上的迷彩大衣,一手用大衣捂着塑料膜上的破洞,一手去够脚边的巨石。

那石块足有三四十斤重,是专门用红砖和水泥砌在一起固定草帘子用的。平时两手抬它都费力,更何况他此时斜着身子用一只手拿。

水泥茬子锋利得很,黑天里摸索了几下手上就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许是冻木了,许是太着急,总之他并不觉得疼,只是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他隐约觉得是留了不少血。他手脚并用,却撼不动巨石半分,逼急了也有几分急智,他撅起屁股压着大衣,将背伸长,险险的将巨石抱了起来,然后猛地转身,将巨石压在了大衣上面。却不想常年弯腰劳作腰椎早就不太好,这一转身只听见脊椎喀拉拉的一阵响,钻心的剧痛让他冷汗直流。

顾不上那么多,连忙又去征服狂舞着的巨龙。可能飓风也想歇口气,草帘子低低的落了下来,他一把抓住,用膝盖抵着,一点点塞进捆棚的粗绳子底下。又把大衣上的石头搬开,抽出大衣,再将石头压了上去。

刚才是疼出来的冷汗,这一会儿变成了忙出来的热汗,三九天里他的额头上挂着汗珠冒着白气。局势似乎已被他控制可他依旧不敢松懈,连忙跑到大棚两头,把压棚的几条大绳紧了又紧。确保再不会出意外,才套上大衣捡起手电手套继续巡查。

沙漠里的风声势浩大却并不长久,等他顶着风趔趔趄趄的巡查完,飓风也已偃旗息鼓归于平静了。

回到营房,被温暖的水汽一激,只觉得脸上手上钻心的疼,黑黝黝的皮肤上酱褐色的血渍并不显眼,倒是那满脸满鼻孔的黄沙让他活像个才出土的兵马俑。

疼得厉害,他不敢碰水洗澡,简单擦拭了一下,一阵疲惫倒头就睡了过去。

从连队赶来替他班的小王叫醒他时已是早上六点多,早过了吹起床号的时间,也差点错过每天仅有的一趟班车。

李阳赶紧换好便装交代了小王几句,拎起背包往连队方向跑去。班车一天只有一趟,八点发车,要是赶不上提前买好的班车票火车票都得作废,这靠近年根的日子再想买到车票基本没啥可能,他可不想盼了五年的休假就这么泡汤。

紧赶慢赶终于在发车前冲进了车厢,于是满身沙尘的李阳在历经四个小时班车,二十个小时火车,两个多小时大巴的颠簸后,风尘仆仆的回家了。

回家(下)

李阳到火车站又给他爹妈打了一次电话,家里人终于相信离家五年的儿子真的要回来了。这不,他爹这几天天天在村口的老榆树下蹲着,手里的旱烟几时熄了都不知道,眼巴巴的望着公路,脖子都抻长了几分。他娘又是晒被褥又是蒸花馍,还催着他爹赶紧把家里的大肥猪杀了,好给儿子补一补。他奶眼睛看不见,却也拄着拐棍在厨房瞎指挥,一会儿要他娘和面多加鸡蛋,一会儿又拿出几个大枣,说阳子吃花馍就爱吃枣,得多裹几个。

等李阳到家时堂屋里已经聚着不少人,他嫁到外县的大姐也专门回家来迎他,手里牵着刚五岁的大外甥,咬着手指头又是害羞又是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从没见过面的舅舅。

他娘隔着厨房窗户看着高了壮了也黑了的儿子不由的心酸,等几步冲出来走近了才看清他满脸的血痂,一时间眼泪就像坏了的自来水龙头一样怎么也止不住,她拉起儿子的手摩梭着,嘴巴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手心里粗糙的触感让她不由低头去看,那被草帘子和水泥划伤的手掌手背来不急包裹,大大小小的伤口就像小孩咧着嘴在笑,却让他娘心疼的肝肠寸断。

他姐忙搀扶住他娘,小声说:“娘,我奶出来了,可别哭了。”他娘忙掀起围裙擦拭怎么也擦不完的眼泪,却再不敢说什么。

“阳子,我的宝贝大孙子,你可回来了,你奶生怕到死了也见不着我的大孙子呀!”他奶踮着脚摸索着往李阳这边扑来,李阳连忙迎过去,一把将他奶搂在怀里说:“奶,你瞎说啥呢,你还要带大你的重孙子,可不兴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他奶摩梭着他的脸笑着说:“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五年了,想死你奶了。”

好容易安抚好家里的女人们,才吃过饭,听到动静的乡邻陆续上门了。小山村民风淳朴,住着的大都是李姓人,论起来都能沾点亲,李阳当兵五年终于探亲回家,大家伙儿也关心的很。

把乡邻们让进屋里倒上茶水摆上花生大枣,大家就开始打听李阳的部队生活。

二大爷说:“阳子,你小子不赖嘛!是咱李家的爷们,去年县上来送你的喜报,敲锣打鼓的可给咱李家豪张脸。”

“就是,三哥,你倒是说说你咋立的三等功?柱子说你就跟电视上演的那样抓了个特务,是不是真的?特务长啥样?”堂弟狗子满脸期待的问道。

他堂哥丢了个花生壳砸到狗子脑门上不屑地说:“都啥时代了,还特务,你咋不说阳子抓了个鬼子呢?没见识!我可听说阳子的部队不打仗,人家是发卫星的。电视上演的杨利伟就是从阳子他们那上天的。我猜阳子肯定是发射飞船有功才得的奖。”

“真的吗?三哥,这可比抓特务厉害多了,你快给我说说飞船啥样?”

他五婶也顾不得嗑瓜子了,也满眼期待的问:“哎吆,我老李家可出息了,卫星,飞船,也就电视上听听,没想到咱阳子还是功臣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越说越热闹,李阳红着脸听得满头大汗,他觉得再不出声这中国航天事业的功劳全成他们老李家的了。

李阳假意咳嗽了两声,大家瞬时收声,一个个满眼小星星的望着李阳,就希望能从他嘴里得到和自己说的一样的答案。

“其实,其实我这三等功是因为种菜种的好才给立的。”李阳虽羞涩却自豪的说。

瞬间,屋里的人像被按了暂停键,都大张着嘴巴不可思议的看着李阳,都觉得自己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还是二大爷打破了沉默,他吧嗒了一口旱烟说:“阳子,你逗你大爷玩呢?论种菜咱庄子里好手多了,我还没听说过种菜也能立功的。种菜也能叫武装部敲锣打鼓到你家送喜报?”

“就是就是,阳子,有句老话说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你可骄傲了呀。自家人还不兴说实话?瞎谦虚!”堂哥打趣道。

“我真没瞎说!”李阳急了“真是种菜种的好才立的功,我种的不是一般菜,是太空蔬菜。那是航天员带上太空的种子,每个连队就分到一两颗,我种出来的最大最好,全留了种呢。”

“真的?”二大爷还是半信半疑“那再太空它也就是个菜,这立功也太闹着玩了吧?”李阳一时被问住了,急得像没水了的鱼,嘴巴一张一合的就是不知道咋解释。

他姐看李阳急得脖子都红了,忙说道:“大爷,甭管这功咋立的吧,咱阳子也是航天部队的兵,能立功就说明他干得好,他干得好就是给咱张脸,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二大爷忙笑道:“可不是咋滴,咱阳子给咱李家人长脸了,长脸了!”唯独二狗子垂头丧气在那里嘟囔着:“没劲,在家是个种地的当兵成了种菜的,还不如在家呢,亏我还和小翠吹牛说我哥是个大英雄呢!”

堂哥一把揪住二狗子的耳朵,把他从屋里丢出去说道:“滚蛋!你小子自己个瞎吹牛怨别人啥?有本事你自己立个功当英雄!”

被二狗子这一闹大家都讪讪的,客套几句便各自回家了只留下李阳自家人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细说家常。

他奶抹着眼泪说:“阳子,部队里苦吧?你看你这手比你爹还粗。早知道是种地还不如不去当兵,你要在家我也能抱孙子了。”

他姐也说道:“可不是,我嫁了人,你又去当兵,家里家外只有爹娘扛着,你苦,他二老也累,阳子,要不咱回来?既然都是种地,咱好好种自家的地,只要人勤快收成也不赖呢。”

看李阳抿着嘴不说话的样子,他爹估摸着他是舍不得部队,也不好才回家就逼孩子不高兴,说道:“行了行了,娃坐了那么久车才回家,你们也少说几句,赶紧收拾收拾让娃睡觉,歇好了再说有的没的。”

李阳忙打开背包,将准备好的礼物一一分发下去,拿着几千里外的稀罕物,家里人也欢喜,倒是让沉闷的气氛有了几丝松动。

李阳在家休息了几日,等脸上的伤疤好得差不多了他娘就催他去相亲。他娘说即便不想回来也到了成家的岁数,二十里铺那边有个他大舅小姨子家的二侄女也从外面打工回家准备相亲,他大舅赶紧给李阳把线牵上了。

李阳拗不过他娘,只好答应去他舅家见个面,他娘叮嘱他给他舅带点奶豆腐牛肉干,李阳打开背包,走时细细包裹了的纸袋印入眼帘。

他将纸袋拿出来,摩挲了片刻,便和奶豆腐一起放入了随身的挎包,到村口搭大巴车。

凑巧堂哥也在等车,上车后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李阳聊了起来。

年青小伙子都有几分部队情节,他堂哥没几句又把话题转到了部队里。

“阳子,这么说你当兵五年就种了五年菜?”

“也不是,没下连队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是种菜的。”

“那你摸过枪吗?真枪。”

“新兵的时候打过靶,步枪,后坐力可大了,撞得肩疼。”

“后来呢?还打过没?”

“没了,勤务站的兵巡逻时都配枪,我们连搞后勤,挨不着。”

“呵!那勤务站得兵可威风了。”

“……”

“阳子,你们那发火箭飞船,你见过真家伙吗?火箭大不大?有没有大巴车大?“

“有几个大巴那么大,不过我也没见过,我是听我们连长说的。”

“啊?你就在那块儿,咋能没见过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我就管种菜,发火箭不归我们管,我只能在菜地看见火箭上天后的尾烟,白白的一长串,就像咱小时候在本子上画的线。”

“那你就光种菜了?”

“对,就是种菜”

“呵呵,那你可是当了个假兵,不带劲!”

“……”

突然,有个黄毛从车厢里窜出来,拿刀抵着司机的后脑壳说道:“各位父老,快过年了我们弟兄们也不容易,我们图财不害命,识相的赶紧把值钱的东西交给我兄弟,否则,别怪我的刀子不长眼!”

说话间另一个穿着皮夹克破洞牛仔裤的小青年也拿着把刀挨个搜众人的口袋。

李阳刚想站起来,就被堂哥紧紧摁住,小声说:“阳子,别犯傻,破财消灾,咱肉身子可敌不过钢刀子。”

李阳紧握着拳头咬牙看劫匪一个个搜刮钱财,等到了他身边,他一下子蹿起来,一记勾拳就将皮夹克打倒在地。

那黄毛看有人反抗,将刀子舞出了花儿来,叫嚷着:“我去!还真有要钱不要命的,这是逼着我开杀戒呢!”一边说一边向李阳扑了过来。

钢刀冲他脸庞刺了过来,李阳一个侧身避开,一记肘击正中黄毛肋骨。黄毛估计没少打架,虽被撞得往后退了几步,刀子却不曾停顿,顺势刺向李阳的腹部。车上狭窄,闪避不急,竟被他刺个正着,李阳只觉得一阵刺痛。忍着疼痛一脚狠狠踢出去,黄毛给踢得四脚朝天,刀子却还插在李阳腹部。车上人看黄毛落了下风,蜂拥而上,将他制服,而堂哥看着满身鲜血得李阳急得眼睛都红了。

“师傅,师傅,先别去派出所,先把我弟送到卫生所,快点,快点,求你了。”

疼痛越发剧烈,李阳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晕倒前一刻握着堂哥的手问道:“哥,我是个假兵不?”

李阳伤得并不很重,他的背包替他挡下了大半个刀子。他醒来后急忙找自己的背包,紧张得不得了。李阳紧张得是那个从部队带回来得小塑料包裹,那一层层包裹着得塑料袋里装着各种蔬菜的种子,李阳说,这些都是他们选育的太空蔬菜种子,这些才是他带给家人真正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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