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杯子

        我喝水本来是不用杯子的,因为那个时候家里压根就没有杯子,要喝的水,叫“滚水”,都装在后灶头那个伸着两个耳朵的黑重油亮的瓦坛子里。奶奶在春天里摘了鲜嫩的苹果叶,或者掐了碧绿的茴香杆,在大铁锅里用大锅铲翻炒得焦黄,抓一把放进瓦坛子,然后把烧开的水一马勺一马勺地灌进去,坛子里马上会腾起一股焦香的味道。有时候从黄米面馍的底部掰下几块烙煳的焦粑放进坛子里,再注入开水,滚水的颜色艳如红酒,喝起来也有一股焦糊的米香味。

     滚水都是放凉了喝的,喝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把它倒进杯子里,再一口一口去喝,一般都是倾了身子,伸出双手,使劲从后灶头咣的一声取了那黑重的坛子,仰起头来,咕咚咕咚灌几口,再咣地一声把瓦坛子放回原位。而我小时候老在外面疯玩,不知道喝水,直到口干舌燥确实受不了了,才冲进厨房,也来不及搬动那沉重的瓦坛,而是从灶爷板上揭下一只撇口老瓷碗,扑通一声伸进凉水缸里,满盛一碗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并且感觉只有这样才能解渴,而那水也有一大半流到前胸,甚至嘀嗒在光脚片子上。所以我从小就没有用杯子喝水的概念。

       至于爷爷坐在土炉子后面喝茶用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杯子,我们叫做茶盅,是只有半个鸡蛋壳大的白瓷小盅。爷爷对它极为珍视,平时就倒扣在中堂下的桌子上,只有每天大清早生火喝茶时,才肯取过来,倒进那苦涩的汁水,一盅一盅地喝着。那小盅给人的感觉,就像大户人家装大烟膏子或鼻烟末子的壶具,有种神秘感。爷爷每次喝完茶,都会小心地把这小杯洗净擦干,再倒扣在桌子上,而我们谁都不会轻易地去动它。

       上学后去学校,因为路远中午不回家,坐在教室里吃干粮,总得喝点水。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从家里带水喝。但还是没有杯子。我装水的器具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医院输水用的玻璃瓶子,因为上面有个橡皮塞,所以背在包里也不会漏水。每天带的水就只是泡了果叶和茴香杆的滚水,或者就是白开水。但滚水喝惯了不爱渴,白水寡淡无味,我就想了很多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比如从地里挖了甘草去皮晒干,泡在瓶子里,水就会变成黄亮的颜色,而味道也甘甜爽口;比如摘了豌豆角,剥出豌豆粒,泡进水里,装满一瓶子绿莹莹的小豆豆,午休起来时,仰头倒进嘴里,又是吃,又是喝,感觉很解渴;有时也摘些碧绿的驴奶头或者剥些万瓜籽,泡在玻璃瓶里,下课了摆在桌子上,也并不马上喝下,等待着大伙的羡慕的目光投送过来。

     这个玻璃瓶后来去了哪儿了,是不是摔碎了,我现在也记不起来了。

        我真正拥有一个自己的所谓杯子,是到小学五年级了。那时候建了新的学校,都是红砖瓦房,和别的老师一样,爸爸也分得了一大间宿舍房,我就和弟弟跟着爸爸住校,再不跑路,中午也能吃上爸爸做的热汤饭了。

     那时候,既便是做老师的,也没有专门的喝水的杯子,但他们基本每个人都有一个玻璃罐头瓶泡茶喝。一到课间,或者下午放学后,办公室门外的台子上往往蹲着几个老师,手里端着罐头瓶泡的热茶,有意无意地喝着。在当时,罐头并不是谁想吃就能有的,往往是你生病住院了,才有可能吃到亲友们送来的看病的礼品,而最珍贵的就是玻璃瓶罐头。有一次我和四叔去看望同村一个做了结扎手术的女人,就见她开了一瓶红亮的桔子罐头,用一个白瓷小勺一牙一牙地舀着吃,吃一牙橘子,再喝一口罐头瓶里的糖水,看得人只吞口水。

      在这样的情况下,罐头瓶是不容易得到的。至于我后来怎么就有了一个罐头瓶,现在记不清楚了,但那瓶子就是当年常用的阔口铁皮盖的罐头瓶。往里面丢一小撮茶叶,再倒进一股子开水,我就可以和大人一样喝茶了。于是,当每天傍晚,太阳从西山头跌落,父亲去串门聊天,弟弟去外面疯玩时,我就拧开了父亲办公桌上那个戴着肉红色的灯罩的台灯,带好阔边黑框的近视镜,泡一杯热茶,开始读父亲给我订的《小说月报》《散文选开》和《少年文史报》。并在那几年阅读完了自己能见到的几乎所有的演义小说。

     台灯下的喝茶读书的少年的形象,完全颠复了我以前的泼皮土匪的形象。比如在这之前我经常在放学路上,折了人家的苞谷杆杆,塞进嘴里,边走路边大嚼里面的糖水;比如偷了人家地里的萝卜,装在帽碗里,在电线杆子上猛摔几下,萝卜脆生生的裂作几牙,一牙一牙取着吃掉;比如猫进人家的豌豆地里摘豆角,边摘边吃,并把衣服襟子束在裤腰带里,沿腰装一圈圈豆角;比如偷了堡子河弯里张家老汉的西红柿和黄瓜;比如用小刀割破了停在村口的瓜贩子车上的西瓜,汁水流得满地都是。有时候想着,我能安全地活到今天,全凭当时的速度快,发现情况不妙,我就能一溜烟地消失掉。有一次骂了同村的大人,他提着铁锨就追。但他怎么能追上我呢,连他最后气急败坏抛出的土块,都远远地落在我的后面。

       当在台灯下摊开一本书,在罐头瓶里泡满热茶,读几页书,抿几口茶,不仅村里人,连我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的突然转变。

     小时候养成的这个晚上喝茶读书的习惯至今也没有改变,只不过我喝水的杯子不再是罐头瓶了。我现在有好多杯子,而晚上在台灯下看书时,我喜欢用那个细白瓷的盖碗。里面泡上绿茶,在台灯下看去,也颇有点情致。

     由于当年嗓子做了手术,经常发干,所以我上课时得不断地喝水。喝水的杯子有两个,一个是盖口有提带的小玻璃杯,一个是亮粉色的保温杯,都是女儿淘汰不用的。平时就带两个班的课,我就存一个班放一个杯子,他们教室里都有热水,随时都可以饮用。这一点不但没有引起学生特别的反感,反而有人每节课上课前在我的杯子里倒上水,摆放在讲桌上。一到高三,各种考试特别多,我经常在不同的教室里面监考,但每次到别的班去监考,总有学生在书包里装了我的杯子,罐满热水,送到考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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