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能让身体困乏,可我却只是习惯地眨几下眼睛,电话机在木桌上静默,老丁也杳无音信,时间分分秒秒地滑向深夜。我听见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束光投落在窗上,然后又迅速地转滑向铁皮门,门轴慵懒地“吱呀”声过后,张祥生的瘦小身影出现在黑暗中。灯被打开,我有些微微眩晕。张祥生从村南走向村北,一路惊起的狗叫声终于隐于夜色。他垂下双腿,坐在土炕边,以一种超脱于孩童的目光看着我。
“纸月姐一定会好好的。”
这是来自一个六岁孩童口中的话语,听起来无比稚嫩,却又成熟到掷地有声。
“一定会好好的,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也都会好好的。”
我和张祥生不再说话,灯光照亮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也笼罩着一高一矮两只沉默的影子。纱窗外面的蚊虫因为争抢灯光开始喧嚣,直到“沙沙”的夜露降落才如潮水般地退去。
月亮隐没光芒,蛙鸣沉于暗夜。张祥生已经躺在土炕上睡熟,墙壁上的老挂钟敲开新一天的时间之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让屋子里的静默四散奔逃。
“娘,姜纸月还好吗?”我问电话那头的李墨兰。
“不太好,断了一条腿。”
“我明天可以去看她吗?”
“不用,过几天我们就回去,儿子,你一定要好好的。”
李墨兰开始讲述姜纸月遭遇车祸的整个过程。我认真地听,脑袋里迅速勾画出那时的场景。
夏日午后的斑马线无比干燥,姜纸月在红灯转绿灯的交错之间踏上干燥的路面,那时候绿灯很稳固地亮起,一辆汽车像一缕流动的光影迅疾地掠过,姜纸月开始飞翔,像一只无依无靠的花瓣飘起又落下,她的十九岁在空气中滑过一条弧线,把即将隐去的阳光切割成两段又迅速愈合,汽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出的声音无比焦躁,喷吐出一缕白色烟尘,姜纸月在降落,属于她的时间出现了静止,或者说天地万物凝固成一张照片。
我的想象力无比匮乏,我不忍心把那样的场景勾勒得无比悲惨,我希望姜纸月可以坐起来,能够辨认出城市的每一个细节方向,除了一条腿断掉之外,其他无恙。
窗外的夜露“沙沙”轻唱,时间拂过钟摆,几个小时以后太阳就会拱破地平线,夜晚在黑暗中给村庄和田野埋藏下的喧嚣种子将会在那个时候发芽。张祥生躺在土炕上身体很舒展地熟睡,这个小小孩童穿越夜色只为等待姜纸月一切安好的消息,在他相对于整个人生短如笋尖儿的记忆中,姜纸月和我已经构成了他人生故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我把沾满自己年幼时光的鸟夹和弹弓送给他,让他在时光懒散的乡野世界里满心欢喜地长大,不染心忧和孤独。姜纸月把他带到老水井旁,清洗乡村岁月落在他脸上和手掌的灰土,让他感觉自己也会是个帅俊的孩童,张祥生记住了姜纸月的好,在他幼稚的眼光里也能看见姜纸月的与众不同,像他这样一个刚刚能理解生死的年纪,竟然能跟随着一缕手电筒的光芒穿过弥漫乡村每一个角落的夜色,这样的执着也只能因为姜纸月而坚持,孩童的心总是很纯净,对于喜欢的人和事总是毫无不留地表达,就像当年的我一样,不管走出门外有着怎样的顽劣不羁,在李墨兰面前总是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儿子形象。我尊重李墨兰,在我懂得那个生养我的人永远不会回到自己面前时,我就已经把关于母亲的所有形象贴合在李墨兰身上,这么多年过去,我似乎已经忘记了胡彩英,直到她突然出现,然后又撒手人寰,我好像才心无波澜圆了一个关于印象里可有可无的梦想,丧盆的破裂与我无关,她的坟茔在哪里也与我无关,她给予我的半身血脉早就因为时间的流淌而稀释。李墨兰才是我真正的娘,这个形象这一生都会如影相随。而对于张祥生来说,人世的长远仿佛绵绵不尽,姜纸月的形象已经彻底印在了他蓬勃壮大的记忆中,在他刚刚起步的人生之路上,姜纸月璀璨而醒目,让他难以忘怀。如果某一天我也走了霉运,那小崽子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态呢?一定不会像今夜这样穿过逐渐坚硬的黑暗向我走来,村里的人更会在村东的老榆树下纳凉时议论我的倒霉事迹,我一定要好好的,不给他们谈笑风生的机会,安全第一,不要折了少年以前闯下的名声,不能给我沉睡在村南荒林里的爷爷丢脸,让他走进我的梦里,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无能的小瘪犊子。
夏日夜短,可我却觉得无比漫长,在这夜露沙沙作响的七月,天籁蜂拥入耳,我辗转反侧。老丁离开院门前叮嘱我,不要忘记收回村北河水里的渔网,我点头相应。夜色深沉,我仿佛正在长途跋涉或者苦苦挣扎,等待第一缕阳光透过敞开的北窗,挑刺我眼皮上的神经。
鸡鸣声划破夜空,张祥生在土炕上缩成一团,这是他在老丁的房子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曾经念念不忘的理想终于实现。不知早晨醒来他的心里是否充满了失望,老丁的砖房子和土炕能送给他一夜好梦吗?
我穿好老丁的水裤,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向村北,草原的夜色褪淡出一片长远的朦胧,马兰花寻找遥望着远方的地平线,长途奔袭的河水露出蜿蜒的躯干。(白城四中二班老葛 2024年9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