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江南,乍暖还寒。
苏州城内的一家铺子,一个书生将头探出了窗外,四处张望了一会,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雨已经下了几日了,还不见转晴,虽说烟雨蒙蒙不碍什么事,可,终究是有阳光的好。轻微的摇了摇头,收拾妥当,转身把门打开,准备迎接客人,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的。虽不养家,可却是要糊口的。
这家装裱铺是几年前盘下的,原来的店主据说是犯了什么事,被官府捉了起来,结果因为身子虚弱,没等过堂就一命呜呼了,家中没有男丁,只有一个女儿也在上京告御状的途中失去音信,所以就被亲戚转手卖了。
书生写的一手好字,对画作也是精通,所以接手了店铺以来,对客人送来的字画精心装裱,用心制作,有时候还会提出一点建议,让客人的字画更加的锦上添花,慢慢的客人越来越多,名气也越来越大。
今日的雨似乎比前几日更大了些,外面的行人也减少了许多,这种天气,基本不会有人出来装裱,书生望了望街口,不见什么人影,于是转回身,打算去书房把前几日送来装裱的字画再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纰漏,细心点总归没有错,何况自己又是个爱画之人,在这阴雨天里慢慢的,细细的,品鉴着精美绝伦的字画也别有一番情趣。
刚刚要往后堂走,忽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看来,竟是一位白衣女子站在门口,只见这女子一身雪白的纱衣,就连头上也戴着同样的白色纱巾,虽看不清女子的面目,可隐隐看那轮廓竟也让人觉得是个妙人儿,
丝丝细雨如烟如雾,有风掠过,白纱轻轻飞舞,女子竟似仙女一样不染凡尘,让人不敢亵渎,
书生竟一时看的呆了,只是傻傻的,忘记了言语,女子用手轻轻的磕了磕柜台,书生猛然是的醒悟了过来,忙拱手弯腰的行礼道,不知小姐来店里所为何事?
女子没有说活,将身边的一个圆筒拿了起来,递给了书生,此时书生才发现女子手中的圆筒,突然感到脸有些发热,心里暗自想到,自己真是太失礼了,人家姑娘在门口站了半天,自己竟然忘了礼数,忙说道,小姐里面请,请坐,我们慢慢谈,
说着,把女子带来的圆筒打了开来,抽出里面的纸张,打开一看,竟是一副画,上面画的是一座高山,云山雾罩,在山腰处一根苍劲的青松斜斜长了出来,气势非凡,一看就是有底蕴的高手画出来的,落笔有力,仿佛让然身临其境,进入高山之巅的感觉,
书生忙说到,真是好画好画呀,小姐是想在在下的小店里装裱吗?女子微微颔首,仍然没有说话,
书生有些好奇,又不怕唐突了女子,就说好,小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装裱的,如果没有特殊的要求,我就按画风来选择装裱的纸张和配饰了,三天后就可以取走了,小姐满意后在付银两即可,
女子又点了点头,莲步轻移向外走去,书生只顾着看画了,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女子已经走出了屋子,忙追出去,可是,街上依然空空如也,细雨纷飞中哪有一个人影?如果不是因为手中的画轴,白衣女子竟仿佛是没有出现过一样。书生呆呆的看着画,心里若有所思。
三日期限很快就到了,一大早书生就把店铺收拾妥当,然后就坐在柜台内细细的摩挲着那卷装裱好了的画轴,
时而抬头向外张望,时而低头陷入沉思,脸上的表情时而欣喜时而悲伤,正在书生胡思乱想之际,
熟悉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书生抬起头来,又看到了那袅袅婷婷的身影闪了进来,依旧是白色衣裙,依旧是白纱覆面,依旧是不言不语,
只是走到了柜台前停下了脚步,然后放下了钱袋,打开,伸出芊芊玉指指向钱袋里的银子,书生这才反应过来,女子的意思竟是让自己看着拿银两,
忙把手中的画卷铺到了柜台上,让女子欣赏一下装裱的如何,女子上下打量了一下画面,
微微点了下头,伸出手来想把画卷了起来,看这样子应该是还算是满意,这是外面来了一阵强风,竟把女子的薄薄白色纱衣吹的乱舞起来,长长的衣袖被刮的露出了手臂,
书生害羞的想要低头闭目,低头间不经意的一瞥,却让书生浑身一颤,只见一道长长的伤疤,如一条红色的小蛇般盘在女子的手臂上,印在女子雪白的肌肤上耀眼夺目,
女子慌忙摁住衣袖挡住了手臂,拿起画卷,欲转身而行,书生忙道,小姐留步,在下有一画相赠,说着,又从柜台下拿出一副画卷,女子顿了一顿,依旧没有说活,只是将身子下沉,对着书生施了施礼,将两卷画作收了起来,转身离去了,
书生对着女子的背影喃喃的说了句什么,又低头沉默不语了,收拾柜台的时候才看到女子的钱袋没有拿走,书生把钱袋拿了起来,只见白色的钱袋上,用金丝简单的勾勒出一座高山下的凉亭,
看来女子是真儿真儿的喜欢山山水水,书生看着钱袋,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把钱袋放入了钱匣子,转身走入了后堂。
三日又三日,
女子又出现在裱画铺内,不同的是这次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装,相同的是头上依旧罩着和衣裳同色的面纱,
虽仍旧看不清面孔,却也显的人亮丽了不少,
女子手中依旧拿着一副画轴,依旧不言不语,把画轴放到了柜台上,用手指了指,像书生颔首致意,
书生道,小姐是要装裱这幅字画吗?
女子点了点头,书生道,好,还是三日,三日后小姐是亲自过来取,还是在下把画送到小姐的府上?
女子伸出手来,拿起柜台上的毛笔,轻沾几点墨汁,在纸上书写到,三日后我亲自来取,
看着纸上清秀的字迹,
书生道,好,那三日后在下恭候小姐再次光临,
女子转身离去,书生打开画轴,
只见这次画卷上画的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在一座城楼下向上观望,城楼气势磅礴,高耸入云,犹如仙宫一般在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女子小小的背影,映在那里竟似是真人一般,
可以看出这位画师的功力非同一般,
书生慢慢的小心的合上了画卷,转身进入了装裱的工坊。
三日里书生关闭店面,置身在工坊里为这幅画儿,画心~托片~立轴~样样做的细心,
不知不觉又到了三日之约,书生照旧早早起床,打开店铺,等待着女子的到来。
女子不语,书生不问,一切仿佛都在默契中完成,用心装裱的画卷仿佛精通人心一般,带着书生的气息回到了主人的身旁。
女子带走了画儿,仿佛也带走了书生的心,
说来也怪,这次之后每隔一段日子女子必定会前来送一副画过来装裱,
书生不问,女子不语,每次书生都按时完成,每次都竭尽心力来装裱画卷,人累的却是日复一日的虚弱了下来,
女子看到书生的这副模样有时会偷偷的喘一口长气,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
书生每次都微笑的亲自把画交到女子手中,
道,小姐有什么字画尽管送过来,在下虽然不才,可是装裱的手艺却是还行的,
女子越发的感到局促起来,想说却不能言语,不说却又心烦意乱,顿顿脚,转身离去,
转眼不知过了几日,女子一袭黑衣来找书生,
远远地看见装裱铺的门面一片雪白,
头晕,目眩,明知道这是为什么,却又不愿去相信,
跌跌撞撞的走到门前,门楣上,窗户上,
全部悬挂着白纱,走进店铺的后堂,一个大大的奠字贴在墙上,奠字的下方摆放着一口棺木。
漆黑的棺木孤零零躺在地中间,有风从开着的窗口刮了进来,白绫绕着棺木慢慢起舞,就似女子第一次入得店内穿的白色衣裳般,雪白的纱,漆黑的棺,流泪的白烛,红色的焰火。
女子痴痴的抚摸着棺材,缓缓的依偎着棺木坐了下来,把脸贴在棺木上喃喃的说道,也许你已经猜出了我是谁,我送来装裱的字画就是我离开你后的遭遇,
那一日,我坠下悬崖,悬崖峭壁上长了好多奇怪的树木,我被拦住了,又掉下去,再被拦住,再掉下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一位蒙着面纱的姑娘站在窗边,她告诉我,她叫青莲,是她把我救了回来,虽然我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可是我的这张脸却被树枝刮毁了,那个时候的我连死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这张脸呢,
女子边说,边伸手把面纱摘了下来,清瘦的脸庞上布满了丑陋的疤痕,像是扭动的蚯蚓,暗红,狰狞,衬在女子雪白的肌肤上,让人不敢直视,女子接着说道,
后来,我在和青莲说话的时候知道,她是因为爱而不得所以选择从崖上跳了下来,结果和我一样人没死,脸伤了,不过她的医术很是高明,可是,却再也不会选择救人了,
救我是个例外,因为我和她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原本我们两人打算在这崖底相伴终老,
可是有一天,青莲外出回来对我说,知道了你的下落,她有办法可以助我报仇,我心动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见你,还是为了复仇,总之,我回来了,
临行前,青莲给了我一瓶药水,这药水无色无味,能让碰触它的人日益消瘦,死的不知不觉,我把药水撒在画上,送来给你装裱,
看着你慢慢的消瘦,我的心却跟着痛苦,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对我的父亲,让他老人家这么冤屈的死在大牢内,没有人给他收尸,让我这个不孝之女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他,也许我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既然是由我而起,那就让我来结束,
你去了,我也不会在苟活于世,让我随你去了吧。说完女子就要用头撞向棺木,突然,有人从暗处冲了出来,死死的拽住了女子的身体,
女子回头一看,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你,你,你,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没事?棺材里躺着的又是谁?
女子接连发问,那人低沉的说到,如果我不假死,你又怎么会现身,我又怎会知道你有多恨我,说完那人抬起头来,定定的望向女子,原来竟是书生,
女子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要把薄纱罩在脸上,书生一把夺过纱巾,说道,你不在乎容貌被毁,我又怎会在乎?难道我是因为你容貌才爱慕与你吗?我在你的心里就这么不堪?
其实从你第一次来店里,我就开始怀疑了,虽然你带着面巾,不说不语,可是,我又怎会认不出你,你忽略了,一个人怎么会不认得心爱之人的身影,一个让我魂牵梦萦的身影。
女子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疤痕弯弯曲曲的流下,书生接着说道,有些事,我不想让你知道,让你痛苦,可是你怀疑我,不相信我,你的父亲因为和知府大人互相勾结,陷害一位肱骨之臣,在他的字画上动了手脚,
事成之后,知府怕你父亲走漏了风声,所以在牢中暗杀了他,这件事,是你父亲临死之时告诉我的,他让我带你远走高飞,远离这是非之地,我到时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一时冲动去找知府报仇,可是,谁知你死了心要去告御状,
半路又被知府的手下逼跳悬崖,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于是,回到这里,把你家的店铺盘了下来,想要继续守在这里,就像是守在你的身边,
从你再次带着画卷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了画上的秘药,于是将计就计,假装中毒,等着你亲口承认,
事情的缘由我都以实相告,你父亲的事情也是因为自己贪心所致,那个知府也因别的事情败露而被发配充军,我们历经了这么多事情,也是时候为自己而活了
女子泣不成声,可我的容颜已毁,你不怪我要毒杀了你吗?书生微微笑道,我怎会怪你,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的伤害,我爱的从来都不是你的容颜,红颜易老,此情常在,女子忘情的扑入了书生的怀抱,
书生的眼睛微闭,微闭的眼睛里有光一闪而过,嘴角轻轻的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