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电影,是从看不懂电影的时候开始的,就好比喜欢漂亮女生,是从不懂得爱情的时候开始。
九十年代初,村子里有两件文化上的大事,其一是地方戏的舞台演出,其二是露天电影,每逢有这两样,村里气氛必然如隆重的节日一样。
地方戏,那是村里老人喜欢的艺术形式,吚吚哑哑的唱腔,对于年轻人来说过于漫长和晦涩,只有偶尔的武生对打才能燃起年轻人的兴趣。即使年轻人不看戏,也逃不开跟戏剧的关系。老辈人拿来教育年轻人的桥段多来自戏剧,比如《陈世美》《卷席筒》《墙头记》等等。
露天电影就不一样了,年轻人对电影总是主观的热血沸腾,不仅对片名烂熟于心,也常常拿剧中台词与伙伴即兴表演,《烈火金刚》《猛龙过江》《浴血太行》《南北少林》,净是狠角色,即兴表演的结果往往有人不小心挂了彩,却也并不在意,却把伤口有意无意往人眼前凑,以显示男儿的刚强。
80年代的露天电影,并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主题式的露天影院,而是实实在在露天,是条件苛刻的简陋,村里根本没有"电影院"的概念。
一张白色的电影屏幕,用四根缰绳分别栓住幕布一角,绳子的另一端绑在高高的树杈上,屏幕的两面都可显影,只是一面是正面,一面是反面,好像镜子里的映射。
正面清晰度较高,也复合观看习惯,所以大部分人选择正面,也有人去晚了,正面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能选反面观影,而我们看不太懂电影的小孩子,喜欢正面和反面胡乱窜,好像电影里的两面派,让人心烦。
孩子喜欢从屏幕反面看电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屏幕反面有小吃摊,小吃摊往往摆在人相对少的地方。
不管是唱大戏,还是放电影,小孩子都是最欢喜的,不是欢喜戏剧和电影本身,而是欢喜人群里的小吃摊儿。
尽管整个摊位只有瓜子和炒花生而已,但已经是孩子的整个世界。因为气氛如节日,家长们也习惯在这样的日子多给孩子些零用钱。
放电影的是我堂哥,尽管我当时还看不懂电影,但是还是特别喜欢噌在大孩子身后,因为他们看电影的方法更隐蔽,至少不再露天。
堂哥在村里放完公家的电影,就把电影放映机带回家,后面跟着七八个跟他关系够铁的哥们儿,也偶有几个像我一样的小小跟屁虫。
按说,堂哥是不喜欢太小的孩子跟着进去的,只是我当时帮堂哥带过几次纸条给村里二霞,可能他觉得我是信得过的邮递员,不懂偷看信件内容,他本能地判断一个6岁大的农村孩子怎么都认不出他在信中对二霞说的悄悄话。为此除了可以蹭看电影,还有额外的奖赏,那就是一些废弃的胶片片段。把胶片对着太阳或有强光的地方轻轻移动,胶片上的人物就活了起来。
堂哥把电影放映机架在床前,随便拎起一套棉被,把浅色泛白的一面朝外,往墙上的钉子上一挂,简单的电影屏幕就做好了,这样的屏幕只有正面,反面只能留给墙面。七八个脑袋凑在屏幕前面,让我想起大学宿舍六个人围着电脑看有色影片的时光。
堂哥在自家搭建的电影院,是当时我所见过的最小电影院,从这块小小的棉被撑起的屏幕上,我开始了对电影的风暴认知,在这里不仅能看到村里公映的影片,也能看到有些不适宜公映的影片。从这个角度说,这个最小的私人影院又是最大的,大的是它的尺度,小的是它的尺寸。
从因为贪吃而接触电影,到朦朦胧胧认识电影,到最终发自内心爱上电影,堂哥是我的引路人。只是当我能看懂电影的时候,也就能看懂堂哥给二霞的信了。所以,堂哥给纸条加了信封,用浆糊封好,并在信封正面规规矩矩写上"二霞亲启"。
上学以后,不能尾随堂哥到处看电影了。那时候电视机开始普及,公映电影也渐衰落。堂哥在镇上租了一个门面做录像厅。那里面的声音听着同样让人热血沸腾。但是,我基本上也很少去看了。
后来听母亲说,堂哥跟人打架被抓进了监狱,据说打架的起因跟二霞有关。我脑补着堂哥一怒为红颜的画面。心中的堂哥依然高大魁梧,天不怕地不怕。
我上中学后,堂哥在村口开了一个台球馆。生意还算热闹,但也很少见到堂哥的面,只有堂嫂在门面打理。对,你猜对了,堂嫂就是那个二霞。
又过了若干年,我去外地念书,去他乡工作。再也没了堂哥的消息,就像没了当初好多小伙伴的消息一样。直到有一天,母亲在电话里说那个放电影的堂哥走了……因为喝醉了酒,被车撞了。
我沉默了很久,算是跟堂哥的告别。
我现在虽然还没有拍出电影作品,但也一直从事着跟影视相关的工作,我一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条路,后来渐渐有所悟,大概是因为那个放电影的堂哥。
如果有天堂,那一定会有天堂电影院。
《天堂电影院》是我最爱的电影,里面的老放映员对小男孩说"如果你不出去走走,你就会以为这就是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