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来,我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一个坐在角落,穿黑色毛领大衣的男子冷冷问道。“娜菲莎也许是个一流的乐手,但未必是一个规矩的女人。”
“这话又从何说起来?”白行德笑道。
“一个出身低贱的十六岁黄毛丫头,”黑色毛领说道:“居然能把一个可汗迷的神魂颠倒,这本身就很蹊跷,我听说可汗为了得到她费了不少周章。,而且宫中传言她和一些男人不清不楚的,和她一起谱曲的卡迪尔汗就死的不明不白,传言都说与她有关。”
“传闻只是传闻,”白行德说道:“众口铄金,很多时候舌头杀人会比刀子还锋利。万一拉希德汗对她是真爱呢。”
“宫里都知道,拉希德汗对她绝对算不上宠爱,”黑色毛领说道:“如果拉希德汗真的宠爱她,为什么她进宫这么多年,居然没能给可汗带来一个子嗣?”
“不是都说她死于难产吗?”白行德不动声色说道。
“难产,”黑色毛领冷笑:“她生下来的东西我亲眼见过,就是一团不成人形的血肉,接生的稳婆说,那东西刚出生嘶叫的就像一头中箭的野猪,但是没过一个时辰就死了,。大汗甚至都没敢看一眼,就让侍卫把那个鬼东西装进柳条筐埋了。”
“居然对宫里的事知道不少,”白行德问道:“”看样子你是宫里的人咯?”
黑色毛领神情窘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在王宫见过这张脸,”疤脸男说道:“主要是他额头上的那个黑瘢太扎眼了,就算他洗过澡,也挡不住他毛孔里散发的药草味。”
“王宫的医官?医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谁知道呢,因为拉希德汗病入膏肓,已经有五个御医的脑袋挂在城楼上了。我要是他,也会脚底抹油。”
“亚尔肯城有传闻,说大汗其实不是生病,而是被亡灵纠缠。” 老年歌者说道。
“谁也说不准。”灰狼哼了一声:“我只知道拉希德汗的大儿子,白水城的素丹阿布拉汗已经悬赏,谁能医好拉希德汗,他会将一个农庄赏赐与他,毕竟大汗不死,他最有可能接替汗位。”
“我倒觉得拉希德的病未必和亡灵有关。”白行德笑道。
“你又怎么知道?”
“待会儿自然明白。”
旅店突然沉寂下来,似乎只能听到门外的狂风呼啸和木柴在火炉中的噼啪燃烧。
“拉希德的病确实和这个女人有关,”疤脸男身边的黑衣女人突然打破了沉默,她突然吃吃笑了起来:“因为这个女人一生下来就是灾星附体。”。
当她看到众人脸上的表情时,突然像夜枭一样笑出声来。
她的笑声被疤脸男迎面一肘打断,黑衣女人从板凳上翻到地板上,后脑磕到了地板,她躺在地板上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爬起来时又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齿。
“我说过不要多嘴。”疤脸男冷冷说道
黑衣女人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没再吭声。
“你带的这个女人是谁?”白行德问道。“我能不能问她几个问题?”
刀疤脸没理他。他的全部心思在那碗刚端上来的蔓菁炖肉上。
“你他妈的管这东西叫炖肉?”刀疤脸把碗拿到面前,嗅了嗅,咒骂道:“这东西倒给狗,狗都不会去闻一下,这里的厨子是夜晚拉屎被狼拖走了,还是白天被白毛风刮到铁矿沟了?老子要吃正经的炖肉!”
“目前锅里只有这个。”
“那就倒掉重新给老子炖一锅!”刀疤脸吼道,转身将那碗炖肉丢到黑衣女人的面前。
黑衣女人来不及用餐具,她直接扑过去把手伸进碗中开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吃完后,女人一边舔着肮脏的手指,一边心有不甘地在桌面上搜寻。
“好像外面有人来了。”灰狼侧耳倾听。听到风雪里隐隐的人声,说道。“而且还不少。”
“没错,”白行德笑道。“我等的就是他们。”
不多时,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快步奔跑,有人在风雪中帮着拢马,在忙乱了一阵之后,门再次被打开了。
第一个昂首阔步进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男子,两端翘起的胡须梳的一丝不苟。他身上披着一件银灰色裘皮大氅,用一枚纯金的胸针固定。他身后紧紧跟随两个的侍卫。
一进门,几个侍从的人就围着中年男子忙前忙后,有帮忙脱大氅的,有换便鞋的,还有人忙着在椅子上铺上丝秀坐垫。等收拾停当,中年男子坐定,神情倨傲地将客栈内扫视了一番。。
“别来无恙”白行德笑道:“亚尔肯王宫的内务官米山大人。”
中年男子没回答,他在白行德桌前坐下,用灰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白行德和刀疤脸。
当中年男子看清二人的脸时,他抬起下巴,哑声笑道:“,真是奇怪,全西域最臭名昭彰的驱魔人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居然还没动手。”
“不知道我们俩怎么就臭名昭彰了。”白行德笑道。
“你们两个还有点区别”中年男子揶揄道:“那条贪婪的狼是漫天要价,坐地收钱;而你则是管不住自己的裤裆。否则亚尔肯国的贵族也不会流传,请白行德来驱魔,不仅要看紧你的钱袋,更要看紧你的老婆腰带。”
“我们这种野外打食的狼,遇到吃的自然要狼吞虎咽一番,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顿什么时候能吃到嘴里,”刀疤脸冷笑:“看家护院的狗,自然没这个苦衷。”。
米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没理会他,将目光转向白行德。
“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白行德略点点头,从背囊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放在桌上,葫芦上用红布和咒符封印着。
“我又怎么知道里面装的是我要的东西?”米山问道。
白行德笑而不答,从背囊中拿出一小瓶朱砂。他口中捻诀,用手指蘸朱砂,在地板上画一个咒符后,将葫芦放在咒符中央,打开了葫芦上的塞子。
葫芦打开时,旅店突然间寒气逼人,而照明的火光也变成了诡异的颜色。接着众人看到一股黑烟从瓶中滚出。
绿色的火焰下,那股黑烟落到地面上,依稀变成了一个形状,能依稀看出一个穿着破烂的长袍的人形阴影,但面部是一片混沌,只能看到一张黑洞洞的大口。
当这个物体试图飞起时,却像撞到墙一般反弹回来。白行德手上红光大盛,阴影被压迫到地板上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发出尖锐的嘶叫。
除了刀疤脸,旅店里所有人都被吓的目瞪口呆。
“说出你的名字?”白行德用一种喉音很重的古怪声音在问那团阴影。
“我...的...名字,”阴影在符咒压制下几乎动弹不得,它咬牙切齿地说道声:“我是西域音乐之王,人们都尊称我为卡迪尔。”
“那你你又是怎么死的。”白行德继续逼问。
“这...我...记得”怨灵怒吼着开始挣扎,“有...人...用...淋湿的...桑皮纸糊住我的脸...,我无法呼吸,当我感觉要死的时候,他们就故意揭开桑皮纸,让我喘一口气,继续逼问我,然后继续用桑皮纸糊住我的脸..他们是故意这么做的。”
“他们逼问你什么?”白行德逼问。
“他们逼问我动没动那个女人!”怨灵嘶吼。
“哪个女人?”白行德继续逼问,用掌心进一步逼近怨灵,怨灵惨嘶着疯狂躲避,却只是徒劳,它的身体就像纸片一样的燃烧起来,发出一种烧羊毛般的恶臭。
“我没动那个的女人!!放过我!你要的我都已经说了。”怨灵的嘶吼几乎震破了耳膜。
“那个女人是谁?”
“国王的女...人...”
无论白行德怎么折磨这个怨灵,怨灵只是疯狂的重复嘶吼那一句话。白行德念了一句咒语,咒符中的怨灵就像一团烧尽的桑皮纸,不断在尖叫中变黑缩小,直至变成了一片散发着恶臭的灰烬。
“是他,”米山已经是面无人色:“是卡迪尔。”
“好了,我证明我的活干完了。”白行德将青瓷瓶放入怀中,冷冷笑道:“你告诉我,你怀疑拉希德的病是因怨灵纠缠而起,但是我在驱除卡迪尔的怨灵时,他告诉了我不少有意思的事。”
“好了,闭嘴!拿好你的钱滚蛋!”米山咆哮道,将一个沉甸甸钱袋丢到白行德面前。
“很遗憾,这样的白毛风天气我不会出门。”白行德笑道,将钱袋拿起,放到手中垫了垫分量,“而且,我在这里还有事没干完。”
“你的事又和我又什么相关?”
“和忠心耿耿的内务官米山大人无关,但是和拉希德多少有点关系。”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可是要收费的,”白行德笑道:“你只需要做个见证。”
米山咬紧牙,没有说话。
白行德从怀中掏出一个长约一指的黑色陶土神像。放到桌上。
“你们谁认得这个?”
离白行德最近的灰狼将人偶拿起,不落手地端详了一番。众人也好奇地围了过来。
雕像是一个做工粗糙的无头女人体,丰乳肥臀,四肢粗短,外形丑陋古怪。
“这东西我见过,是用来献祭的魔神像,”灰狼将陶土神像放回桌上:“是从波斯传来的一种古老邪术。”
“用来做什么?”
“自然是和魔神做交易,”灰狼说道:“献祭者通过某种仪式召唤恶魔,要求恶魔帮自己完成某个愿望,但是魔神也会相应让他付出某种代价作为回报。”
“没人愿意做亏本买卖。”络腮胡子商旅笑道:“这是生意的本源。”
“这你以前见过?能不能仔细说说?”
“你问的内容可是要收费的,”灰狼笑道:“而且价值不菲。”
“雕像上好像有一行字。能不能让我这个老头看看?”在一边打量了许久的老年歌者问道。
“这是最好不过。”
老年歌者拿起神像凑近火光,端详了许久。
“这不是图案,”老年歌者用手指点了点魔神雕像背后的一行花纹:“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波斯文?”
“不是,是更更早一些的佉卢文”歌者说道。
“看来你认得?”
“算你说对了,” 老者笑道:“干我这个行当,什么手稿都要接触一些,这个意思是我,这个意思是火,这个是燃烧,这个是死亡,这个翻译过来”。
“燃心之火,至死方休?”白行德眯起了眼睛笑道,“有意思,看来有人想通过魔神得到一个人的心?”
“按西域旧神的说法,爱恋之火是光之神的馈赠,而情欲之火则是魔神黑暗之神的馈赠”老年歌者笑道“黑暗之神无法得到光明之神的馈赠,反之亦然;而人是在二宗三际后产生,因为同时受到两位神祇的庇佑。所以对普通人而言,爱恋之火和情欲之火是分不开的。”
“你这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米山问道。
“某人的床底。”白行德说道。
“那你的意思是,国王的病情是因为被人下了诅咒?”米山又惊又怒。“是谁干的?”
“我可没这么说。”白行德笑道,“我只是说可能和拉希德有关”他转身将钱袋推到灰狼面前。
白行德没有理会,转身将钱袋推到灰狼面前。“这笔钱能在这里买几条消息?”
“就这点钱?”灰狼笑道:“从我这你消息都买不到。”
“从她哪里呢? ”白行德指了指黑衣女人。
灰狼满心狐疑地看了看白行德,又看了看被锁链锁住的黑衣女人。
“你只能问三个问题。”
“三条就三条,”白行德笑道:“成交”。
疤脸男笑着将钱袋放入囊中:“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接了那么多悬赏,到头来居然连个像样的宅子都买不起。”
“总有些事比大宅子更重要。”
白行德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向大厅的角落走去。他走的方向,正是方才那个黑色毛领的位置。
“这位医官大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白行德彬彬有礼地对正打算缩回角落的黑色毛领问道:“不知您家族的封地在那里?”
黑色毛领动作明显僵了一下,但是他还是强装镇定。
”一个贵族不会回答贱民的问题!”
“那我非要问呢?”
“你居然敢威胁我!”黑色毛领怒吼。“按照亚尔肯汗国律法,你会被挨一百马鞭,来人,帮我解决掉这个疯子!”
黑色毛领身后转出的一个穿着锁甲的强壮男子,他抽出了腰间的弯刀,横在二人之间。
“刀鞘上的的纹饰是无花果叶,”白行德笑道:“看来你是赤水堡海达尔家的人,这就有意思了。”
赤水河的海达尔家族的父亲胡赛因曾追随广野国的开国君主,绰号怒狮的萨义德汗。参加多次征伐,位极人臣,亚尔肯国第一任可汗萨义德汗在位期间,胡赛因曾担任过他的夜间侍卫长。萨义德汗甚至让他亲自负责教育自己的长子,也就是现任国王拉希德。
而在拉希德汗即位前,海达尔家族与三王子曼苏尔汗暗通款曲,拉希德得知后,在陵墓前设下伏兵,将前来参加葬礼的领主胡赛因和几个儿子一举抓获,并当场审判,将自己的导师胡赛因和几个成年的儿子全部斩首,随即登上王位。因此,这场判决也被称为“血色登基”。但是拉希德汗并没有将海达尔家族斩尽杀绝,他只是剥夺了家族原有的富庶封地,把留下寡妻弱子迁徙到了更为偏远贫瘠的赤水堡附近。
“退后!”侍卫喝道。
白行德没有后退,他连前进的步伐都没慢下来。
“按照亚尔肯国律法,平民伤害贵族会被处以石刑!”米山喊道,“海达尔家族即便没落了,他身上也流着贵族的血。”
米山身后的侍卫也拔出了弯刀。
“一个没落贵族的血,和你可汗的性命,”白行德转身对米山一笑“你选哪个?”
米山楞了一下,示意自己的侍卫收起武器。
“我警告你,”黑色毛领的侍卫喝道,他双腿微屈,弯刀刃口朝上,刀尖托于掌心。缓缓后退,亮出门户,伺机找寻白行德的破绽。
谁知白行德身形一闪,顺势已欺到他的身前。侍卫大惊之下,弯刀挥出,没想只挥出一半,手腕便被白行德扭住,手腕吃痛,弯刀脱手落地。接着眼前一黑,耳边一身大震,胸口已挨了白行德一肘,整个身躯飞出,结结实实撞在桌角上。
白行德已逼近御医的面前。
“按照亚尔肯汗国法律,平民无权审问贵族!”黑色毛领已是满头汗水。
“我不是亚尔肯汗国的人,”白行德恶狠狠地笑道:“这地方也不归亚尔肯国管。”
正说话间,被白行德打倒在地的侍卫已颤颤巍巍爬起身,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向着白行德后心便刺。而白行德如背后生了眼一般,微一转身,便避开了这看似无处可避的一刺,众人只见寒光一闪,一声惨号,白行德已将侍卫的手掌用他自己的匕首钉在他主子面前的破木桌上。在侍卫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里。白行德走到黑色毛领面前,在他面前稳稳坐下。
“现在可以谈了吗?”
“到底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御医绝望的喊道。
白行德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对方,突然将匕首从桌上拔下,叮的一声丢到地上。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侍卫捂住鲜血喷涌而出的伤口,呻吟着缩进角落。。
“先说说你是谁?”
“我的名字是羽努斯·穆哈迈德·海达尔”黑色毛领哑声说道“海达尔家族胡赛因的第四子。”
“你是亚尔肯王宫的医官?”
“我十二岁进汗宫侍奉大汗,三十岁成为内侍医官,主要负责制作和品尝汤剂。”
“哦?”白行德笑了一下。“拉希德居然让一个被自己处决者的儿子做内侍医官。看来他还真的对自己很有信心。”
“我将大汗视为生父。”
“那他是不是把你视若己出呢?”
羽努斯沉默了半晌,“这不重要…”他低声说道。
“你方才说王妃娜菲莎不是个规矩女人,能不能详细说一下?”
“事关王室声誉,你无权深究!”米山一旁咆哮起来。
“如果国王的病是因此而起呢?”白行德转身,对米山冷笑说道:“你觉得拉希德的命重要,还是王室的声誉重要?”
米山虽然有些犹豫,但是还是忍住了怒火。
“所有侍卫,集结!听我命令!全体到后面的马棚集合。没有我的口令,不许踏进客栈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