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叁】兄弟阋墙 一箭双雕
太和五年七月,大明宫笼罩在一片肃杀秋气中。
一顶石竹紫帘肩舆从清思殿转出,被一队宫人簇拥着,正往左银台门去。却听肩舆里的女子忽然道,“本宫有些时日未回宫,想去看看太液池畔那片杏林。”
随行的内侍挥挥手止了檐子,对着肩舆内依稀的人影恭谨道,“太妃殿下有所不知,陛下月前自离宫回朝,命人将太液池畔的杏树悉数砍去了。”
一只素手挑起印花纱帘,赫然是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的秋妃。李凑自请回封地后,秋妃便求了李涵一道旨意,搬出大明宫迁往兴庆宫去,算来已三月有余。
秋妃心中讶异,久未言语,半晌蹙眉叹道,“罢了。本宫今日来送贤妃,也算了了一桩心愿,这便回花萼楼吧。”
内侍低头称诺,正要起驾,却见一翠衣女史快步走来,上前行礼道,“翠凰见过殿下。”
那内侍知道尚宫翠凰是秋妃身边的旧人,便见了礼退到一旁。
秋妃扶着翠凰的手臂下了肩舆,向僻静处走了几步,翠凰错后半步跟在她身侧,轻声说着什么。
王福荃从自清思殿角门出来,远远便瞧见秋妃主仆二人,连忙摆手让门内的李涵隐匿行踪。自古未有帝王吊唁妃嫔的先例,李涵仁善,亲自送贤妃最后一程,然此事若被旁人知晓,免不了诟病帝王优柔。
王福荃这边打定心思,上前朝秋妃行礼,“见过太妃殿下。”
秋妃一颔首,“王黄门。”
翠凰朝他行礼,疑道,“王公公不在陛下近前侍奉,怎么到清思殿来了?”
王福荃见秋妃也狐疑望着他,朝紫宸殿方向一拱手,回道,“陛下差老臣来清思殿,免得下面人怠慢了贤妃殿下的事。”
秋妃了然点点头,又问道,“小皇子如今可大好了?”
王福荃回道,“劳秋妃殿下记挂。小皇子福泽深厚,如今已然大好了。”
秋妃轻抚胸口,连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直到秋妃一行人远去,李涵才从角门后转出,丢下一句“把人找来”,便往最近的太和殿去了。王福荃忙唤人将方才陪侍秋妃的内侍召来,疾步跟在李涵身后,悄悄抹了把汗。
那内侍被皇帝近卫拦下,一路上早已吓破了胆,被带到太和殿后一直跪在堂下不敢抬头。李涵看着他奴颜婢膝的样子,只觉得他身上那件熟悉的象征内侍身份的紫灰纹锦袍格外乍眼,没来由一阵火气,“抬起头来,回朕的话!”
那内侍闻言抖了一抖,将头更深地抵在雕花地砖上。
远在千里之外的东都洛阳,也有一行人正跪在地上,向高坐的亲王复命。
“属下等人扮作送葬队伍,出麟游,取道淳化、蒲城两县,避绕过守备森严的长安城,出潼关至风陵渡便换了王府船只,一路沿河东进。虽然船首悬有王府家徽,桅杆上又挂有殿下的将旗,但属下重任在身不敢涉险,沿途未敢靠岸采买,这才节约了几日时间。郡王在那日混战中受了一刀,又身中奇毒,我等处理外伤还算精通,但对疗毒实在没有良策,只能昼夜不停赶回洛阳,请郭娘子替郡王医治。”
跪在最前答话的一人,一身赭色粗布短打不甚起眼,面上青嘘嘘一片胡茬很是狼狈,只是双目如炬、身形魁梧,一看便是练武好手。
李凑点点头放下茶盏,轻轻点了点头,“你们一路辛苦,今日便好生休息,明日到管家那儿领赏。”
几人抱拳行礼,高声回道,“末将愿为王爷肝脑涂地!”
李凑摆了摆手止住这几个似乎即刻要为自己卖命的汉子,笑道,“本王一个闲散王爷,哪有那么多危险之事命你们去做?今次之事,实乃权宜之策,不可轻易再提,下去吧。”
待几人退了出去,李凑轻叹了一声,转头问在一旁侍奉的老管家,“阿兄已经安顿好了?”
这老管家从前在长安便是漳王府管事,一贯将李凑等人视作子侄,听他问起,长叹一声,道,“郡王如今住在云光堂,已经遣了府上医师去为他诊治。这孩子命苦,这一路山高水远,他伤病之躯如何熬得住啊。”
李凑拍了拍泫然欲泣的老管家,宽慰道,“忠叔莫要担心,阿兄吉人天相,我相信博陵王在天之灵也定会照拂他的。”见他连连点头,李凑又道,“忠叔,你去把寄芙请来,我去看看阿兄。”
洛阳漳王府云光堂向阳而建,院落秀丽清奇,翠竹掩映嶙峋奇石,涓涓流水绕廊而过。花无欢靠在窗棱,云光堂的二层小楼让他将美景尽收眼底,也看到自廊下慢步走来的李凑。
李凑自然也看到了他。
秋日午后的日光有些刺目,花无欢沐浴在一片金色光晕中,微微阖着眼,神色平和肃穆。
“阿兄……”李凑口中唤着花无欢,脚步也比往日轻快许多,待上得二楼,却见只有花无欢一人,不由朝身边的侍从怒道,“大夫呢?仆役呢?”
正火气上涌,却听花无欢道,“是我遣他们下去的。你我许久未见,何不屏退外人,促膝长谈?”
李凑从侍从手中接过食盒,挥挥手让他下去守着,自己则俯身将食盒放在案几上,朝花无欢道,“这些人你要是用不惯,我再命人给你挑几个合意的下人便是。只是你为何将大夫也遣走?”
花无欢似乎是晒足了太阳,这才舍得转过身来,晃晃悠悠走过来坐下。李凑此时方看清他的脸色白得骇人,唇色有些发紫,身形也格外瘦削单薄。
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花无欢勾了勾唇角,“这便是我遣走大夫的理由。”
李凑一把握住他的手,急道,“寄芙是杏林妙手,定有办法医好你!”
花无欢轻轻摇了摇头,未待答话,就听楼下一个甜美的女声传来,“忠叔说六郎有个朋友得了怪病,要我来瞧,人呢?”
李玉溪在枢密院当值,正拟一份禁止节度使私募府兵的诏书,只听书房外一阵喧哗,搁下笔朗声道,“不得对颍王殿下无礼。”
李炎面色不善闯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支着手不知所措的枢密院小吏正面面相觑。李玉溪对他们摆摆手,继而朝李炎一拱手,“殿下,请。”
李炎也不客气,往案前那月牙凳上一坐,见那几个书吏已经退了出去,便换了一副脸色,问道,“李副使每日在人前做戏,不累吗?”
李玉溪替他斟了一盏酪浆,揶揄道,“若是殿下处在玉溪这等进退两难的境地,便知其中滋味。”
九成宫之乱后,花无欢踪迹全无,李涵性情大变,奉诏留守长安的李炎得到消息时已经无法更改局势。之后暗中调查,很容易便查到李玉溪中途被王守澄调回京的蹊跷之事,于是到枢密院兴师问罪,闹得不欢而散。
朝臣皆知颍王与花无欢私交甚笃,都在冷眼旁观这场皇亲贵胄与御前新宠的较量。二人“不负众望”的在几次朝会中针锋相对,李炎甚至几次因琐事当众怒骂已经独掌枢密院大权的李玉溪,引得皇帝斥责。
这样的场面令王守澄十分满意,觉得自己一方面打击了李涵身边的旧人,使皇帝与兄弟疏离,在朝中便不得不更加依仗自己,另一方面逼这个能力超群却摇摆不定的学生选择了己方阵营,实在是一举两得。
然而剑拔弩张的冲突表象之下,是意外的平和。
李炎最初找到李玉溪时,当真存了刁难他的念头。这个不断带来变数的少年,只用了一年多时间便已经替代花无欢成为御前最受信赖的权臣,这样的心机手段让人不得不防——何况他还是王守澄的门生、全臻颖的表兄。即使先前偏帮过花无欢,也不足以证明他的立场。
真正使李炎打消疑虑,是李玉溪给他提供了皇子中毒一案的关键证据。
李炎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奈何李涵回朝后先后打压了可能参与谋害皇子的几方势力,除了几路蠢蠢欲动的外戚,还包括颍王和漳王这些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宗亲。
御前失意的李炎几乎断了宫中消息来源,李玉溪却因先前花无欢入狱一事,与宫中的胡飞鸾及翠凰有所联系,这才获得了关键线索。
却说此时,李炎被李玉溪挤兑一句,也不气恼,叹道,“我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完,他从袖袋抽出一个竹筒递给李玉溪,道,“这是凑弟差人送来的。”
李玉溪拆了信筒,见信笺上寥寥三个字——
杂禁方。
李玉溪不解,“漳王这是何意?”
李炎道,“先前胡婕妤托翠凰尚宫传出的消息太过玄妙,我便修书问了我那博览群书的六弟。想来这便是记载那药方的奇书。”
李玉溪点点头,“翠凰那日所说的投毒方式确实奇特,毒药和药引竟无一物直接用在皇子身上,难怪查不到痕迹。这几日我差人在长安各处医馆药寮打听,谁料众多医师医工竟无人知晓此方。倒是永宁坊有一游方郎中言称此方乃是巫蛊一脉的古方,并非寻常医者仁术。”
李炎道,“我已差人出京去寻此书,相信不日便可有回音,可证无欢清白。”
李玉溪却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需有万全把握,不可再令陛下对殿下生疑。”
李炎点点头,“因皇侄中毒之事,皇兄对我也生了嫌隙。如今凑弟远在洛阳,无欢又不知所踪,一派大好局势竟叫那老贼搅乱。”他胸中郁郁不平,一拳打在案几上,寸余的木头竟被他击碎。
李玉溪挑了挑眉,“明日定要有颍王仗势欺人的流言传出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一笑。
炎夏已过,七月流火。秋收之后,天气转凉。
李涵在紫宸殿的御书房批了半日折子,被殿内的炭盆熏得头昏脑涨,屏退了宫人说要在宫中四处走走。王福荃应声称诺,不忘给帝王递上一件披风。
先前下令将太液池旁的杏树悉数砍伐,此时只余枯柳残荷的御花园在秋风中更显寂寥。
李涵也说不清为何会走到这里,所幸无人勘破他的心思,便心安理得放纵自己陷入回忆。独自在湖心亭枯坐半晌,被萧瑟秋风吹得清醒了些,正打算回宫,却听远处一阵嘈杂人声,细听之下居然有人喊打喊杀。
李涵拢了拢披风,循着声音走去。
一个小太监被几个内侍一路追赶,手中犹自抱着一个包裹,被为首的内侍追上踹了一脚,一个踉跄,险些跌进太液池中。勉强站定了,小太监梗着脖子叫嚷道,“你们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将郡王的东西交给你们!”
李涵借着沿路树丛山石隐匿形迹,已经走到近前,见是几个内侍仗势欺人,原是宫闱中见怪不怪之事,正欲转身离去,忽然听到这句话,不由停下脚步。
回身仔细瞧了一眼,发现被围攻的小太监正是花无欢的近侍文德,应当被殴打过,唇角还带着淤青。李涵抱着手靠在寿山石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 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文德被逼退到池边,退无可退。只听为首的内侍恶狠狠道,“我等被罚俸一年,全是拜你那郡王所赐,你还要护着他?谋害皇子,意图谋反,这是无可恕的死罪!”
那内侍见文德已无处可逃,掸了掸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变换了语气,温声道,“我等选进宫来侍奉贵人已属不易,何必为了一个罪人搭上自己的命?不如这样,你将王将军要的东西交出来,我们不伤你性命,如何?”
文德啐了一口,讥讽道,“殿下昔日待你们不薄,王守澄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居然要为他卖命!郡王定是被他诬陷的!”
带头的内侍骂了句“不识好歹”,朝另外几人挥了挥手;其他几人相互看了一眼,卷起衣袖上前要拿人。文德退无可退,便学戏台上单骑救主的银甲将军,将包袱绑在身前,朝几人道,“你们人多欺负人少,算不得英雄,今日便让文德爷爷叫你们做人!”说完不等对方出手,抢先扑到一人身上,用力掐住那人的脖子。
他虽人小,却有几分豪气,几人被他的气势威慑,一时愣在当场。有个胆子小的,听那被扼住咽喉的内侍发出“喀——喀——”的气声,不由后退一步,被带头的内侍在头上重重拍了一把,怒道,“废物!”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扯住文德的头发,用力朝一旁一掼,文德便倒在地上,正要挣扎起身,被他重重一脚踏在头部,痛吟一声便不动了。
那内侍冷笑两声,朝几人摆了摆手,“愣着干什么?一起上啊!”
几人正要上前,却听有人冷声道,“朕记得当初立过规矩,尔等在宫中不得党同伐异、恃强凌弱,你们将朕的话当做耳旁风吗?”
那几个内侍如遭雷击,匆忙跪伏在地,口称“圣上饶命”。文德挣扎了几下却无法起身,瘫在地上仍仰着头望着李涵。
王福荃和一众宦官侍卫一直远远跟着李涵,此时闻召连忙簇拥过来,听候帝王宣旨。
李涵指了指那几个内侍,“违反宫禁,斩。”又指了指文德,“九成宫护驾有功,赏。养好伤到紫宸殿听宣。”说完便上了步辇。
文德望着行远的銮驾咧嘴一笑,额头上口鼻间尽是血迹,十分狰狞。
新岁将近,原本依李涵的意思是皇妃新丧、一切从简,可太皇太后却以“冲喜”为名,要在麟德殿大办宫宴。虽然唐皇室不乏同室操戈、弑兄杀子之事,但在朝臣面前,仁孝忠义戏码还是要做足。因此纵然李涵对太皇太后心存芥蒂,也不好因这等礼仪之事与她相争。
元日宫宴,大明宫中一派喜色,一队队宫人匆匆穿行在麟德殿广场,百官换上新朝服,正在殿外三两聚集谈话。
文德带着一队内侍,给这些宗亲和官员派发暖手炉。有些年纪大的,捧着铜鎏金小炉子感激涕零,搞得李玉溪也不得不跟着一齐向紫宸殿方向遥拜了几次。
李炎穿着明光铠挎着横刀到了殿外,被笑盈盈的文德拦住,“颍王殿下,今日是宫宴而非出征宴,您不必带甲上殿,不如先卸甲解兵,待宴会散了奴才再侍奉您穿上,可好?”
李玉溪在不远处,见文德一脸笑意在李凑跟前侍奉的殷勤模样,不由蹙起眉头。
李炎念着文德是花无欢旧人,不愿为难,便抬手由得他替自己卸甲,抬眼却看到李玉溪投来探究的目光。
他与李玉溪相交一段时日,虽说不至对他的神色变换了如指掌,但对于一个戎马王爷来说,辨别善意与敌意并不困难。李凑近来疑心颇重,只一转念便明白李玉溪这猜疑是针对文德而非自己,不动声色地低头扫了文德一眼。
文德却一直在注意李凑的神色。此时瞧他面色凝重,只道是颍王不愿上交刀兵,躬着身连连致歉,被李炎挥挥手打发下去。
李炎低头整了整腰间蹀躞上的白玉麒麟佩,再抬头时,李玉溪已经收回了目光。只见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而后施施然掸了掸衣袖,朝刚到麟德殿外的王守澄施了一礼,跟在他身后的党羽队伍中,时不时与王氏幕僚说些什么。
李炎心道无趣,转眼见有几个官员面上堆笑,正要凑过来行礼问安,懒于应酬,便大步流星往大殿走去。
李涵的銮驾在一阵钟鼓乐声中进入麟德殿,已经高坐一席主位的太皇太后却视若不见,双目微阖,自顾转动手中的念珠。
李涵也不气恼,朝她行礼道了句“皇祖母万安”,言罢也不待她言语,兀自坐到龙椅上。
待文德替李涵整理好落座时褶皱的衣摆,王福荃上前几步,手中尘尾一甩,高声道,“圣人到。”
下列百官早在看到那乘明黄肩舆时便纷纷起身,此时齐齐躬身伏地行大礼,山呼万岁。
李涵没有像往年一般让众卿平身,一只手把玩着斟满琼浆的酒爵,戏谑瞧着底下跪着的朝臣。
有几个沉不住气的,悄悄抬头瞧了一眼,发现无论是亲王席位的颍王,还是重臣班列的李玉溪与王守澄,都跪得四平八稳,只得垂下头,跪得更加恭谨。
半晌,李涵用指尖沾了些酒水,朝空中一弹指,也未说祝词安席便将雕饰着盘龙凤鸟纹的青铜爵置于案上,淡淡道了句“平身吧”。
直到舞乐声起,下列的臣工们方觉凝绝的空气稍稍流动了些,那种莫名的窒息感也消散了。
待诸臣落座,文德便召来宫人传酒膳。李炎因着先前的猜疑,此刻便有意多看他几眼。文德侍奉李涵宴饮倒称得上尽心;但他对李涵愈是态度殷勤,李炎越是觉得与他全不复从前跟在花无欢身边时的憨然模样。
李玉溪此时也在观察文德的举止神色。
他单手托腮,一手执杯,看起来像是在品评美酒,可眼神却锐利如刀。
胡衫锦靴的舞者戴着尖顶帽跳跃腾挪,腰间的长带婉转飘逸,繁复的舞步踏着琵琶铮铮,忽而又随笛声婉转而轻盈空转;喧嚣的鼓声愈发急促,舞者的舞步也愈发轻捷。
一曲胡腾舞毕,臣工们三三两两热络地聊起,这个说一句教坊司新晋的男舞伎,舞蹈刚猛有余而优柔不足,不若先前女舞伎的水袖舞;那个便要回一句,男舞伎的舞步雄壮大气,表演起胡腾舞自有一番意趣,绝非柔媚的女舞伎可比。
“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
有人吟了句太白诗,立刻便有人辩道此诗并非为胡腾舞所作,实属不合时宜。眼见又是一番争论,李玉溪举杯扬声道,“诸公,年节宫宴,当以和气为重,饮胜!”臣工纷纷称诺。
宴会气氛不多时便重新热闹起来,席间推杯换盏,一派平和景象。
歌舞渐歇,文德便张罗着内侍将冷掉的菜撤下,换上几道热气腾腾的佳肴。
太皇太后用了一盅冷蟾儿羹,便由内侍服侍着净了手,却没如往年宫宴一般退席。凤仙花染过的指甲修剪得尖细,刮在鎏金扶手上,竟有一阵金石之声。
麟德殿里方才还热闹得有些嘈杂吵嚷,随着太皇太后有规律地敲击声,如同羊群里进了一匹豺狼,顷刻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胆子稍小些的官员早已两股战战,内侍和乐舞伎更是抖若筛糠,生怕行差踏错、白白送了性命。李涵却置若罔闻,兀自拈着一柄金纹燕尾铜勺,一手端着盛着驼蹄羹的六瓣葵口碧玉碗,正慢悠悠品尝。
太皇太后没料到李涵丝毫不理会自己,准备好的开场白无处言说,顿时一阵气闷;十指用力收紧握在凤椅扶手的凤首雕花上,直到掌心一阵刺痛才似梦初觉。
太皇太后长舒了一口气,面上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未语先笑道,“哈哈哈哈,皇帝登基以来,天下太平海清河晏,真是我大唐的喜事。”
李涵慢吞吞地将最后一口羹汤喝下,接过王福荃递过的锦帕轻拭了一下嘴角,这才将目光投向太皇太后,“皇祖母如此夸赞,孙儿真是受宠若惊。”
李涵语气凉凉的,倒教太皇太后愣了一下,以为他提前知晓了自己的谋划。
李涵盯着她的目光似是洞悉一切,又像蒙了迷离的雾气,太皇太后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定了定神,干巴巴道,“哀家为皇帝贺……”
李涵不待她说完便点点头,“谢皇祖母。”
先是对她置若罔闻,再是故意打断、曲解她的话,太皇太后怒由心中起,拧起眉头厉声道,“只是如今太子未立,国本不实,哀家时时忧心。”
李涵还未有反应,下列群臣一时一片哗然。只听太皇太后继续道,“哀家已经送走了三位先帝,虽然皇帝如今春秋鼎盛,但天命难测。哀家以为,为我大唐社稷计,皇帝应当早做打算。”
李涵不怒反笑,颇为好奇地问道,“皇儿年幼体弱,自是难当大任。不知皇祖母有何属意人选?”
太皇太后自然知晓李涵不会如此“知情识趣”,却依旧答道,“成美是你皇兄的骨血,论理……”
“论理也轮不到陈王植!”殿下一人中气十足,不是颍王李炎又是何人。
李炎拍案而起,朝金銮上行了一礼,道,“方才皇祖母也说皇兄春秋鼎盛,却逼迫皇兄立储,是何道理?”
太皇太后心知情急失言,忙道,“颍王何必激怒。哀家也是担心社稷,这才劝导圣上早日立储,稳固国本。”
李炎道,“立储便能稳固国本?皇祖母如此想未免太过天真!西晋‘八王之乱’前车之鉴犹在,贾南风后宫干政、晋武帝立储不慎,误得可不仅仅是西晋国脉,更是华夏气运。”
此言一出,朝臣无不诺诺称是,“八王之乱”直接导致晋朝覆灭,而后便是华夏文明史上惨淡的“五胡乱华”。
却听王守澄凉凉道,“然若不是那几位王爷肖想皇位,而是尽心辅佐皇帝,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啊。”
他声音不大,嗓音却尖细异常,故而在殿中听来更加清晰。
李炎顿时冷汗直流。
唐太和六年初,公元832年,长安城大明宫麟德殿元日宫宴。
太皇太后拥立陈王为储,遭颍王当庭驳斥;而权臣王守澄则暗指颍王包藏谋反之心,殿中形式一触即发。
曾立志匡复江山的少年们,被诡谲的朝政卷入阴谋的洪流,彼此渐行渐远。
【未完待续】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