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贰】皇子中毒 天子之怒
山顶千门次第而开,大批宫人仆役簇拥着浩浩荡荡的车马仪仗缓行而过,骑马佩刀的校尉前后巡睃,地上的尘土未待扬起便被洒下的清水浸润。
“还是无欢想得周到。”略显杂乱的车马声中,只听李涵带着笑意感叹。
花无欢正指挥宫人沿路洒扫,听得声音,忙掸掸衣袖,迎上去行礼,“陛下。”他将李涵向一旁树荫处引了几步,问道,“外间炎热,又有扬尘,陛下怎么不在车里再休憩片刻?”
此处虽已是麟游县中天台山脚,论理已达九成宫地界,距皇帝所居正殿却尚有距离。正值炎夏,又是正午,最是暑热难当,而皇帝銮驾内有小型冰鉴,冰镇酪浆和各色瓜果也早就备好,无怪花无欢有此一问。
李涵不答,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只见宫妃命妇得了李涵准许,三两结伴下了马车牛车,有骑御之术了得的,甚至命小厮牵了马,在平坦的山路上驰骋起来。
清寂的天台山顿时生动起来。
李涵接过王福荃递过的锦帕按了按额角,笑道,“昔年你我沿此路并辔上山,一路不知吃了多少尘土,夏日里日头又晒,到了九成宫时简直像是两只泥猴子。”见花无欢莞尔,李涵接着道,“如今你想出这洒水降尘的法子,免了旁人风尘满面的窘境,随行的女眷怕是要将你夸成天上有地上无的仙人了。”
花无欢侧过头轻笑了起来,笑容落进李涵眼中,染得他眉目间亦是喜色。
李涵言说一路车马劳顿,无论如何不肯再乘车舆,花无欢只得陪他步行上山。所幸麟游素来清凉,九成宫依山据河而建,前朝所植树木业已长成,因而并不过分炎热。饶是如此,两人登上障日阁时,也是额上冒汗,满面通红。
障日阁设计巧妙,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清风徐来,林海涛声阵阵,乌金西斜,倦鸟归林。远处青山环抱,又有溪水潺潺,蝉声鹤鸣不绝于耳。
值守的宫人早就将此间收拾妥当,李涵携着花无欢走进阁中坐下休憩,只觉廊间石凳生凉,暑热也去了大半。
李涵屏退左右,只留王福荃和文德近前侍奉。花无欢见他一扫前几日的阴郁,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无意追究李凑执意离京之事,这才提起兴致远眺山景。
晚些时候,李玉溪上来禀报,随帝出京避暑的宫妃及官员家眷皆已安置妥当。待他行礼告退,花无欢起身道,“卑职也告退了。”
李涵抬手止住他,“无欢留下一同用膳。”
花无欢回道,“可小皇子……”
李涵摆摆手,“贤妃许久未与皇儿亲近,就让他们母子多聚些时日。无欢近来为离宫之事耗费心神,这两日便安心休养吧。”
花无欢终是拗不过李涵的意思,连居所也一并搬到李涵左近——仁寿殿东侧偏殿,距皇帝居所不过百步。
离了大明宫的李涵似乎又恢复了昔日开朗的模样,这鲜活生动的样子,花无欢依稀只在少年时见过。后来崔家山陵崩,李涵被远远送到封地,再见面时,李涵已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江王。如今君臣二人远离诡谲的朝堂,在离宫消夏避暑,品茶弈棋,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让花无欢隐隐生出“便是如此终老,又有何妨”的想法。
一日,李玉溪神色匆匆到了仁寿殿,见文德正倚着门迎着和煦的山风打瞌睡,便轻声问道,“小文德,郡王殿下可在殿中?”
文德猛地一跳,见是面善的李玉溪,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李将军。殿下近来每日都要陪陛下弈棋,这时应当对战正酣。”末了问了一句,“李将军可是有事?”
李玉溪眉头一皱,道,“不过是枢密院几桩琐事,既然殿下不得空,某晚些再来便是。”
李玉溪来去匆匆,只留文德一脸茫然站在原地。直到掌灯时分,一直在御前伺候的王福荃打开殿门,交代文德传膳。文德趁着替花无欢摆放牙箸碗碟的功夫,将李玉溪欲见他之事说了,见花无欢神色平平,心道当真无要事。
李玉溪自那日之后再未出现,花无欢问起随行校尉,只道李将军是被王守澄急调回长安处理匪患。花无欢察觉出一丝异样,此次离宫避暑,李涵命王守澄携神策卫戍卫长安,因而他并未随行,此时召回李玉溪定是有所图谋,只是一时拿不出错漏,只得命人将仁寿殿并贤妃与皇子所居永安殿守卫更加严密。
然而暗中害人的法子,果如李涵先前所言,是多少护卫都防不住的。
这日晌午,李涵携宫妃外出游玩,花无欢终于得空批改枢密院送来的折子,永安殿忽然着人来报,说皇子用过朝食之后便面色有异,精神不振,贤妃已经宣随行太医已经去为皇子诊治了。花无欢暗道不妙,命文德去禀报李涵,自己则急忙赶赴永安殿。
永安殿被侍卫层层围护,正殿外跪着几排大气都不敢出的宫人。花无欢脚步未停,疾步走上前,扬声道,“贤妃殿下,无欢求见。”
一个年长的宫女打起水精帘出来,朝花无欢一礼,低声哽咽道,“郡王殿下,小皇子怕是不好了。”
花无欢认得这是贤妃身边的贴身侍婢,将她扶起,急切问道 ,“小皇子昨日还好好儿的,怎么忽然……”他顿了顿,“贤妃殿下如何了?”
那侍女强打精神,回道,“殿下方才哭昏过去,太医正在为她诊治。”
身后一片喧哗,却是李涵得了消息,到了永安殿,身后跟着今日与他共游的胡黄二妃。情势紧急,几人略一见礼,李涵抬步便要进去,被花无欢拦住,“如今几位太医正在为小皇子诊治,陛下此时进去,反倒令他们束手。”
李涵点点头,“是,是,无欢说得对。”
花无欢手臂一痛,原来李涵猛然握住他的手臂,隐隐竟在发抖。花无欢轻轻一叹,抬手抚了抚他的手背,“陛下安心,小皇子吉人天相,定会无虞。”
黄轻风心思单纯,此时扯着胡飞鸾的衣袖一脸焦急,倒是胡飞鸾比较镇定,朝李涵花无欢二人道,“陛下,殿下,妾身外祖乃药王孙真人之后,可否容我进殿一看?”
花无欢对胡飞鸾素有好感,见李涵过于心系皇子安危而有些失态,便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胡飞鸾让黄轻风在殿外等候,被先前那侍婢引着进了殿内。花无欢命人侍驾,自己则转身去寻护卫统领。
不多时,胡飞鸾从殿内出来,见黄轻风正陪李涵在亭中,定了定心神,上前回禀,“陛下,小皇子情形危重,并非疾病,而是中毒。”
此言一出,本就安静的院落更是落针可闻,院中跪着的一众仆役更是抖若筛糠。
一旁与护卫统领交谈的花无欢抬手一指,护卫们便要上前拿人,却听殿外一人道,“且慢!”
永安殿外传来一阵兵甲之声,神策卫在外将宫殿围住,王守澄越过守卫走上近前,朝李涵行礼。花无欢眉头紧皱,目光不善。王守澄也不看他,只朝李涵道,“陛下,全主事昨夜卜筮问道,恐皇嗣有恙,臣特奉太皇太后之命,前来护驾。”言毕便挥手命神策卫进殿捉人。花无欢见李涵并未制止,心知他因皇子中毒一事怨怼自己,只好在一旁垂眸不语。
这厢神策卫搜查证据、拿人审问,那边太医署和尚药局忙着救治中毒的皇子和受惊昏厥的贤妃。转眼便是夜幕四合,永安殿燃烛点灯,竟比漫天星斗更明亮。
王守澄带着一个太医上前复命,“陛下,老臣查到些线索。”
花无欢见这太医并非先前离宫时随帝出行的几位医正,心下便知此事不得善了。
那太医上前道,“禀陛下,老臣查验了小皇子的饮食和药渣,在药渣中发现剧毒。”
花无欢当即斥道,“不可能!”他转向李涵一拜,辩解道,“陛下明鉴,小皇子饮食用药,皆由试膳太监食用无误才能送进永安殿,在喂服之前,也一定会用银针试毒,以确保小皇子的安全。如此严密谨慎,药渣中绝不可能有毒。”
王守澄冷笑一声,“哦?郡王如此笃定,那咱们就试试看。”
他身侧的太医呈上一个匣子,王福荃下去接了送到李涵面前。李涵对着那黑黢黢的药渣不知想些什么,半晌道,“取银针来。”
王福荃不敢将匣子假手他人,便命文德去取了银针来。烛影明灭,银针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黑色。花无欢只觉得一阵恍惚。
王守澄伏地高呼,“陛下!方才郡王也说了,所有汤药在喂服之前皆有试毒,如果有人图谋不轨,负责皇子安全的郡王殿下定会有所察觉。如今皇子遇害,只有一个解释——”他指着花无欢疾呼,“郡王殿下监守自盗,意图谋害皇子!”
花无欢见他言之凿凿,深知自己便是脱了谋害皇子之罪,王守澄也必要以守卫皇子不力来刁难,索性一撩衣摆,跪在李涵面前闭口不言。
王守澄见他居然不辩驳,唯恐李涵心软,眼珠一转,以退为进,指着花无欢痛心疾首状,“郡王殿下深得陛下器重与信任,连保护小皇子的重任也托付于你,没有想到你却谋害小皇子的性命啊!”
见李涵缓缓转过头望向自己,花无欢再拜,“陛下,请您相信卑职。臣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陛下的事。”
李涵死死盯着他俯下身时弓起的单薄脊背,缓缓道,“朕相信你。”
他久未花无欢面前以“朕”自称,花无欢听他语气不善,动作一僵,抬眼却见李涵双目赤红,阴恻恻继续道,“无欢,朕信你行事谨慎,在你监管之下,定没有人可以伤皇儿半分。如今发生这种事情,你必须给朕一个交代,否则,朕也没有办法保你周全。”
花无欢眼圈泛红,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道,“臣无法给陛下一个交代。但臣发誓,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陛下的事,更不会伤害小皇子。”
王守澄瞪着他,“确凿的证据都摆在面前了,安平郡王还不愿认罪吗”
花无欢睥睨他一眼,对李涵拱手道,“臣疏于职守,陷小皇子于险境,请陛下降罪。”言毕深深拜了下去。
王守澄忙道,“既然郡王殿下铁骨铮铮,不愿意交代,那么老臣来帮帮你。上一次的龙袍事件,就是因为殿下没有进神策狱,而是进了大理寺,拖了许久才得以真相大白。那么这次老臣请你进入神策狱,老臣亲自审你,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急于将花无欢置于死地,满面刻毒,引得一直候在一旁的黄轻风一抖。胡飞鸾轻轻抚了抚她的背,皱眉看着王守澄。
见李涵并未出言阻止,王守澄大喜,扬声道,“来人!”
神策卫应声而动。
与他们一并行动的,还有蛰伏黑夜中的数十道黑影。
离花无欢最近的两个校尉正要伸手抓人,众人只觉烛火一跳,眼前寒光一闪,那两人当即毙命。为首的黑衣人拉起花无欢便退,王守澄急忙命神策卫去追。
永安殿外一时刀兵之声不断。
李涵起身将胡飞鸾与黄轻风护在身后,王福荃与文德慌乱的喊着“护驾”,有吓破胆子四下逃散的宫人被神策卫就地格杀。
王守澄摸不准这些黑衣人究竟是花无欢的私兵还是李涵的亲信,而花无欢则道这是王守澄的离间之计,挣脱那黑衣人的手便要抢他的兵刃,却觉内息一滞,被身后追击的校尉一刀劈在肩上,顿时血流如注。
那黑衣人一手接住脱力扑倒的花无欢,另一手提刀格开几把落下的刀刃,在同党掩护下且战且退。
花无欢眼前一片血雾,恍惚中看到刀兵剑阵外、烛火通明中,帝王的目光如一柄寒冷的剑,深深刺在他心上。
花无欢心头一痛,呕出一口血来。
月上中天,永安殿外尘埃落定,王守澄见李涵面色不善,便不去触他霉头,只远远指挥着神策卫清理院中尸首血迹。
黄轻风素来胆小,将脸埋在胡飞鸾肩头,小声抽泣;而胡飞鸾虽轻声安抚她,却也是面色发白。
永安殿传出噩耗,太医令带着一众医正尚药跪在在李涵面前,颤声道,“贤妃殿下诞下龙子后本就身体有亏,今日连番受惊,臣等实在无力回天。”
李涵面色阴沉,半晌独自走向永安殿。王福荃等人不敢怠慢,忙去提灯打帘。
胡飞鸾缀后几步,不作声色地将手帕丢在地上,而后止住要替她捡帕子的宫女,自己提裙俯身将丝帕捡起,塞进腰间锦囊。
永安殿内,李涵坐在贤妃榻旁的胡凳上,双手紧握着她一只手。黄轻风正在一旁抹泪,胡飞鸾进殿后便扯了扯她,带着宫人一并到了外间候着。
贤妃缓缓道,“胡婕妤心思细腻,黄才人天真烂漫,两人都可为陛下分忧,妾心可安。”
李涵只觉得喉间有些堵,低声道,“不许说胡话。”
贤妃笑了一下,用没有被李涵握着的手拢了拢鬓边散落的发丝,“妾如今形容憔悴,教陛下瞧见了,便想起汉武李夫人‘不修形容,不见君’,恐怕陛下今后想起妾身,都是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了。”
李涵笑道,“朕的贤妃温婉聪颖,形容过人,何时都美。”
“妾跟随陛下多年,枉负贤名,如今有一事要求陛下……”
“若小皇子能侥幸得生,交给胡婕妤与黄才人抚养。”
“妾,不求他得承大统,只希望他平安成人,幸福一生。”
李涵从内室走出来,对王福荃道,“贤妃薨。按贵妃仪制厚葬,善待其族人。”王福荃领命要退出去,只听李涵继续道,“永安殿随侍宫人,陪葬。”
在殿中侍奉的宫人扑通扑通跪下一片,连呼“圣上饶命”。李涵充耳不闻,抬步便要离开,被黄轻风轻拉手臂拦下,“陛下,不可。”
李涵侧过脸瞥了她一眼,黄轻风只觉一股寒意自尾椎窜上后脑,手上一松,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小皇子呛咳一声,竟然哼哼唧唧开始啼哭。
李涵如梦方醒,猛然转身,只见胡飞鸾抱着小皇子朝他屈膝一礼,“陛下,贤妃殿下仙去,小皇子又身中奇毒命在旦夕,实在不宜再添杀戮。飞鸾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黄轻风点点头,道,“姐姐说的是,救治小皇子要紧啊。”
李涵长长舒了一口气,叹道,“罢了。”转身离去了。
六月末,圣驾回銮。
皇帝亲下旨意——
安平郡王花无欢以权谋私,毒害皇嗣,意图谋反,形迹败露后叛逃。即刻革去所有职务,命大理寺、神策卫及刑部发放榜文,海捕花无欢,生死无论。
有关安平郡王“私养府兵,拥兵自重”的弹劾铺天盖地涌进枢密院,一时间连参他“恃宠而骄,见君不拜,御前失礼”的折子都显失色。李玉溪将手头折子丢在一边,朝来兴师问罪的李炎一笑。
唐太和五年,公元831年,长安城大明宫宣政殿。
自离宫归朝的帝王端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灼灼日光透过朱漆门窗照在殿中光洁的地板,映得帝王眼前一片金色光芒,看不清下列的究竟是朝臣,或是魍魉。
帝王俊美的面容隐藏亦在光影之后,若有人斗胆抬眼一观,便会讶异——不似人,倒像一尊伏魔罗汉像。
【未完待续】
李涵:没有无欢朕要个胶带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