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这部电影的时候是在管理学课堂上。当时老师向我们灌输着他丧丧的中年哲学,整个课堂昏昏欲睡,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笑了两声。场面有多尴尬,相信各位可以想象。
但这并不是一部喜剧片,看过的人应该都知道。看完这部电影,不同的人会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感受,但起码不会是想笑。我当时笑出来,是因为在一开始接触这部片的时候,我就抱了一个错误的心态。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因为我被中文片名误导了。
影片的中文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片名让我联想到《鲁滨孙漂流记》,海报让我联想到《老人与海》。怎么看都是一个与大海搏斗,展现少年顽强生命力的奇幻剧情片。再加上影片一开场展示的堪比《动物世界》的动物阵容,让我觉得,它大概最高也就谈到人与自然。
但现实很显然不是这样的,因为这部影片真正的名字是《Life of Pi》。
一个少年在海上漂流了227天,片名却和一生联系在一起,用了life这样分量重的词,让人很难不好奇为什么。
我习惯性地去查了很多关于影片的评论。发现对于电影,大家讨论最多的是影片中提及的两个故事的真假之争。才读了两三篇解析,我就已经深深折服于广大网友的思辨力。尤其是在读过亲王那篇“三个隐喻”的文章之后,我才发现这个电影原来有这么多门道。
鬼知道我后来又看了多少遍。
随着几次倒看和回放,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
影片最后,派在病房里和前来调查事情经过的日本代表说完自己和一只老虎在海上共度227天的奇遇。严谨的日本人却毫不犹豫并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想要一个不会被当成傻子的故事。”
所以主人公派,就讲了那个没有动物只有人的故事,也是被大家津津乐道的故事版本二:在茫茫的海上有四名船员从一艘要沉没的船里死里逃生,然后他们互相残杀、分食尸体,最后只剩下你面前这一个人。
这样的故事并不在少数。
1884年,“木犀草”号沉没,4名船员被困在南大西洋,除了3名船员,还有一个名叫理查德·帕克的17岁男仆。在茫茫的海上漂流中,3名成年船员杀死了孤儿理查德·帕克,分食了他的肉,因此得以生还。
1972年10月13日,一架载有45人的客机从乌拉圭飞往智利,但因为遇上风暴坠毁在3900多米高的安第斯山脉上。机上45名乘客中包括乌拉圭的橄榄球手及其家属,21人当场丧生,其余24名幸存者中,8人在逃生中被雪崩夺去生命,16人于同年12月22日之前陆续走出雪域而生还。幸存者为了在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中存活,被迫以遇难者的人肉果腹。
……
后面那个故事相比好接受一些,毕竟他们只是分食了死去的人的尸体,可怕的是他们是一支球队。
前面那个故事和影片故事惊人的相似。甚至很多人认为就是《少年派奇幻漂流》的原型故事。
故事一说完,两个日本代表面面相觑。值得玩味的地方就在这里出现了。
这两位日本代表一开始显然是不相信那个由猩猩、斑马、老虎组成的故事,他们甚至理性的举出派陈述中的漏洞。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句:“香蕉是不可能漂在水上的。”
但是当派讲完这个故事,真正残酷的事实在他们眼前展露,他们反而在报告上写道:“这是一个人与老虎在海上共同生存了227天的奇迹。”
相同反应的还有作家。派讲到老虎理查德·帕克走入森林,没有再出现的时候,第一个故事算是告一段落,我们很容易感受到作家的情绪并不是很高涨,甚至有点“emmm……真的是这样吗?”。很像开始有点见识的孩子听到家长说瞎话时候的表现。
但当最后派讲完第二个故事,问他更相信哪个故事的时候,他却皱着眉头说:“有老虎的那一个。”
我们会发现,影片中听到这个故事的两拨人——日本代表和作家——他们的态度都有一个非常相似的转折。
一开始他们都不相信那个迷幻的、美好奇遇版本。听完那个故事,他们的反应差不多是整张脸都写着:”Are you kidding me???” 但是当派说出那个更偏向于真实的故事,他们反而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相信之前那个故事。
这是个相当有意思的地方。
我们会发现,贯穿影片始末的宗教的意义,也在这个时候昭然若揭。
在我们当今生活的这个时代,现代科学不说完全普及,起码也是很难让人忽视的。
正如影片中,即使派的母亲是个虔诚的教徒,也承认现代科学在短短几百年之中引领人们认识的事物已经超过宗教几千年的认识。
科学的正确性和前瞻性,在今天已经是一个不值得被拿来讨论的问题。
但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大一批人,对理性科学充耳不闻,而去追求那些我们听起来就“不科学”的宗教呢?
正如为什么影片中的日本代表和作家,明明已经听到了事实的真相,仍然去追求那个他们一开始就不相信的荒唐故事呢?
以前我把这些归结为愚昧,看完这部电影之后我突然发现,他们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不完全是因为愚昧。
而是见识过罪恶之后,做出了放弃探究一些东西的选择。
我们会发现,越是经受过苦难和不幸的地区,宗教越受到人们的广泛接受。
苦难和不幸带给人们的创伤不仅是物质上的失去和身体上的疼痛,随之而来的往往还有某些沉淀在人生深海里的污秽物。生活风平浪静,它们永远不会出现,但一旦人生的风浪翻卷了起来,人们就会发现平常蔚蓝宽阔的海面之下,原来是没有光的。
现代科学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可知论得到越来越多人的支持。很多事情,只要人类愿意,我们都可以探知。宇宙的疆界、世界的尽头、人性的真实,我们可以无休无止地去探索去窥测。但是我们发现仍然有那么一部分人,对这些进展充耳不闻,他们闭上双眼晨祷晚告,不完全是因为愚昧,而是见识过一些极致的残酷和真实后,他们宁愿蒙昧。
不明真相的人或许挤破了脑袋想要窥见那仿佛有无限可能的深渊一角,但见识过其中那些满目疮痍的人们,只想要闭上一只眼和世界和解。
值得注意的是,选择相信这个谎言的,除了日本代表和作家,还有一个人就是派。
那些绝境中人类如何互相残杀的故事,我们作为旁观者,只是听一听都尚且不适,更何况他这个身在其中的人。
按照亲王的推断,派杀人虽然是身不由己之下的行为,但是在后来的极端饥饿之中,他吃掉了母亲的尸体。
现在你看到不过是个句子,真正转化成漫长的事件经过,绝对是痛苦的。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兽性尚存的畜生。
在平凡的生活下,我们尽力隐瞒自己一切不可与外人说的罪恶想法,我们骗过了所有人,甚至连自己都骗过了。我们心中的那只野兽,就像动物园里老虎,日常平静地卧着,时而精神恹恹地抬一抬头,似乎满足于每餐投放的肉。我们就真的以为它没有攻击性了。
然而当陷入生存困境,你和死亡之间的屏障被一道一道地抽走,那只野兽终于完整的出现在你面前。我们这才看清它的真面目,看清自己的真面目。
这种直面真相的冲击是毁灭性的。
就像弗洛伊德说的,你没办法面对自己潜意识里的真实想法,那些想法原始且罪恶,一旦有一个人完全了解了自己的潜意识,他一定会崩溃。
我们忌惮和隐藏着心中那头原始的野兽,力证自己是个经过完全进化的人类。但当真正的灾难没顶,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那些令人发指的兽性,使我们得以生存。我们感谢它甚至怜惜它,但上岸那一刻我们却不知道要如何与它共处,以及怎么和见过它的自己共处。
痛苦残酷的日子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血淋淋的影子,我见识过那些真实,我也了解那些真实。我知道人类在极端情况下是怎样穷凶极恶的。这个时候我们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谎言,让我们重新接受自己。
《圣经》说,耶稣被门徒背叛后牺牲了自己,仍然说:“请不要将此罪归于他们”。因为他是上帝之子,他的存在正是为了拯救他的子民。
年少的派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曾经质问主教,为什么圣洁无比的上帝之子要牺牲自己只为了拯救一群自私丑恶的人?
因为比起相信人就是这样一群极端自我的疯子,我更愿意相信那些因为人类的自私而被牺牲掉的人是上帝之子,他的使命就是牺牲他的生命来拯救他受苦的子民。这纵然是借口,像香蕉可以飘在水上一样荒唐,可是我需要一个借口来和我自己和解,我需要一个理由来放过我自己。
我是个罪人,但我也需要活着。
而我也将因此感念他的圣洁,在人生每一个晨昏祝祷的时刻向他虔诚的忏悔。从此每当我想起那些罪恶丑陋的日子,我会感谢主降临人间。
刚开始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关于人与自然如何相处的故事,后来深入一些,我觉得这是一个关于人与宗教如何相处的故事,再往后,我发现这是一个关于人与自我如何相处的故事。
剥去一切外衣,我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当灾难和罪恶落幕,我们应该如何自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