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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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鸟高飞,松鼠在树头夺路而逃。这个宁静的山村终于对自己一直来的宁静感到了惊恐--自从烧煤气后断了炊烟,冬日早晨的农家仍似醒非醒,驱除困意的不是报晓的雄鸡,而是貌似外星人的攻击,一道白虹贯地,凝固的空气中突然爆出一阵杀猪般的叫喊:杀人了!有人杀人了!

谁杀人了?杀了谁?在哪里?在哪里?

信息源并非出自现场。最先得知消息的不是那些常年留守家园的老人,而是远在千里万里外营商务工的青年。好多客居异乡的青年在第一时间收到了微信告知,随即纷纷给老家的父母或妻子发信询问详情,而居家的人此时都还蒙在鼓里。

这一带历来出门讨生活的人多,触角伸向天南地北。但流失了青年的村庄却因此愈加闭塞,反应迟钝。

微信告知就是简单的几句话:

我杀人了。我杀了两个人。我杀了两个不该杀的人。杀人偿命,我认罪伏法,我投案自首了。弟兄们,朋友们,你们千万别学我的榜样哦。好好活着,来生再见!

署名:于才斌

等到村民们一传十、十传百,陆陆续续赶到死者家门前时,县公安局的警车早已停在了路边,现场四周拉起了警戒绳。法医正忙着验尸,两个警察在提取物证,镇干部和村主任陪着跑进跑出、跑上跑下。一具男尸躺在门外路口,上半身盖着棉被,露出一双脚;另一具女尸在屋里楼上,看不见,不让看。

村中的老官人平时不曾留意身边的后生,凶手的名字和人都对不上。倒是些居家的中年妇女,这一刻恰似聚集看戏,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出来了,出来了!凶手于才斌套上了手铐和脚镣,脸上挂着笑,被两个警察押着从屋里走出来。后生一表人材啊,生猛海鲜,比两个警察还出挑,不像电视里的贪官,平时众星捧月,一旦落马站在警察中间普遍矮了半截。

突然,对面路口一个汉子冲上来吼道:才斌,你这个杀坯,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怎么把我停在墙边的摩托砸了!

凶手高高举起铐着的双手,朝那汉子作个揖,道声:大哥,对不起,误会,误会!

警车带上凶手呼啸着去了。镇村干部这才招呼相关人员--主要是凶手的父亲及死者的两个兄弟,安排处理后事。当务之急是火化,安葬,让死者入土为安。可是当事人之间产生了分歧:凶手父亲面有难色,说,手头紧,一应丧葬费用包括吃丧家饭,他一定会出,多了没有。死者两个兄弟不答应,说:两条人命啊,没200万,说得过去?有族人听了不爽,呛道:死者无后,敢情你们做兄弟的图谋发死人财哪?于是又起了争执。最后镇村干部拍板:凶手父亲预繳25万元到镇上,作为押金,事毕,多还少补。死者兄弟心有不甘,把尸体拉去火化后,骨灰盒存在殡仪馆,非要等法院判下来再作决断。

围观的村民们继续指指点点,摇头,摆手,诧异,惋惜,各种说词,伴随一声声叹息。

有人居然说:我早就觉察到苗头不对,早晚会出事。

旁人追问:有何苗头?

则无下文。当真早有察觉,岂不成了知情不报?吹牛也不看看地方。

喧闹过后,各自散去。村庄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而深藏背后的人心却由此变得飘忽不定。

这是个自古民风淳厚的村庄哦,莫说人与人之间四邻辑睦,就是人与山水泉石鸟兽虫鱼,历来也相安无事。人性如土如木,物性如手如足,飞鸟走兽自由来去,亦如流水徜徉之如歌如诉。同处一片天空,同食一方水土,互为提携,互相帮衬,与世无争,利物济生,原是桃花源的真实版本。怎么突然间就爆出了这种幺蛾子!人在一瞬间回到野兽。这年头,天天有杀人的新闻,这里杀人,那里杀人,一言不合就杀人,一杀就是一窝,恶劣风气居然从山外传入山里了!

说来又得归咎于村庄元气丧失。青壮生力军大都远走高飞,一堆老弱病残窝在家里,本来能有啥事?说出来都没人信。但不提防留下了于才斌这颗“火种”,一个血气方刚的后生,独来独往,和老人们气味不投,又没个中意的女孩,阴阳不调,不正常,成了隐患。年轻人的火气窝在心里久了,无从发泄,一旦爆发,很危险。

于是,各种追述、描摹、假设、猜测开始流传,循着血亲、旁系、邻舍继而疏淡、边远的次序蔓延,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几乎全村人都加入了故事的编织,在公安局结论出来之前,已然大体勾勒出这起离奇命案的基本情节和因果链条......


死者怎么会是他?还捎带上了他那残疾的老婆?

人土,村里唯一的五保户啊,一个公认的无用之人,仅凭一张嚼舌的嘴显示在公众前的存在,狗不搭理,人畜无害,怎么就成了刀下之鬼?才斌这小子,你可以去杀只鸡、杀条狗,哪怕宰头牛,也不可以戕苦这种可怜人啊!

人土、人土,父母起名指望其人有土,孰料未尽天年,就已黄泥捺肚。是父母太看重土地的缘故,把儿子的名字起坏了,遂有今日。如今的农民早已不像从前那样依恋土地,宁愿要一份失地保险,每月拿2000多元,胜如一年到头种稻种麦,汗爬雨淋,一亩地还攒不下三五百块。

看这话说得,好像人土是因土地而蒙害。人土与才斌有何土地纠纷?

哦,对了,人土正是因为少气薄力,种不好地,收获的粮食不够填自己肚皮,才因祸得福,赚了个五保户,全村唯一。村干部有心照顾他,满60岁,替他向上申报。谁能想到,如今的农村五保户有政府补贴,按月领,每月居然也有2000来元,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利!靠了五保户的名头,人土过上了小康生活,还娶了老婆,尽管老婆是个驼背,早已过了生育期,好歹能给他烧饭洗衣,端汤倒水。

自从当了五保户,人土就像当上了干部。他这人就是话多嘴贱,又与一般农民不同见识,天性爱关心国家大事,嘴里牙齿都掉完了,每天看了新闻联播,便向别人转述,国内国际,五洲四海,津津乐道,无所不晓,俨然是个不领工资的义务宣传员。有一次,镇干部来他家扶贫,人家问他柴米油盐,他却捡起头晚听来的新闻,问人家俄乌战争谁会赢,让人家一头雾水,又不得不刮目相看。

人土当然懂得感恩,要不是人民政府,他哪来的老有所靠?虽然做不到知恩图报,但凡涉及村里的公共事务,只要村干部发话,他都会积极附和并加以力挺,有时还会煞有介事地抛出几个新名词,教训一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后生。

比起人土这个五保户,才斌这个彪形大汉就显得太落魄了。才斌今年三十六,身高米八,一等劳力,除了种地,隔三差五给邻近的私企打打零工,吃过用过,剩个屁股,到现在还讨不起老婆。是不是有点憋屈?

他老爸早早与他分了家,他迄今住的还是祖上传下的一间半老屋。

当然,才斌不会眼红人土的五保户待遇,这种待遇,白送他也不要。人土还是他的堂叔,吃五保户,更不需要他出力赡养。那么,什么事竟让才斌对人土痛下杀手?

说来真的没什么事,能有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硬要说有事,大概就是才斌修屋这点破事,其实与人土毫不相干。

才斌看到那些外出经商务工人员都盖起了新房,也寻思着把自己的老屋翻修一下。房子是人的脸面啊,他也想找个姑娘过正经日子,没房,谁会跟他?人家有钱造新房,他没钱把老屋修得像样一点总可以吧。

事情正是由翻修老屋而起。本来,翻修老屋不涉宅基地审批,与左邻右舍并无纠葛,也没人会生事。问题出在翻修老屋同样涉及村镇规划,才斌未经批准擅自动工,违规了。

本村一位堪舆师摇着头说:翻修老屋也是动土,动土须择日而行,才斌不来找我拣日子,犯了煞星!

早几日,才斌在村路上走过来、走过去,脚步匆匆,两眼发直。我问他:才斌,你做什么?他像没听见,头也不抬。我就知道不对了。

但怎么就扯上人土了呢?

堪舆师的老婆喜于打探,消息灵通:你们没看见,昨日下午就闹过一场了。才斌正在铺墙脚,村主任前来阻拦,说是按照规划,此处老宅只拆不建。他不服,拿他后面一户翻建房攀比。村主任说:你不照照自己,你是谁,他是谁?他是县上的干部,专管这一块的。当初我坚持原则不同意他翻建,他老婆还吵上门来。他老婆是司法局的,说他们是乡贤,村里不欢迎乡贤,就告到镇上去。我有什么办法?你别为难我。你一个光屁股,凑什么热闹。等你找了对象,再给你批宅基。才斌听不进,又说不出个道理,一急,话噎在喉头,神色便有点走样。正好镇上的驻村干部带着一帮人赶到,下令立马拆除。才斌憋性发作,一拳打去,把那镇干部的眼镜打落在地。镇干部指责他“抗拒执法”,人土当时在场,就以堂叔的身份劝说,“你这样做不好,不好这样做的。有理讲理,出手打人总是不对。国有国法,村有村规,人家干部也是按规定办事,都像你,村里不是乱套了......”兴许就因为他多了几句嘴,才斌怀恨在心了。

怀恨在心也不致于下此毒手啊!怎么回事,现在的人,把杀人当杀鸡了?

人土又是何苦,他吃五保户,想要表示自己的感激,也不必䠀这种浑水啊。从前老人教诲:打架场莫入。怕吃“棒溅”。你这不是自讨没趣?总是电视古装剧看多了,有些观念种入了骨髓。

堪舆师的老婆仿佛身历其境,绘声绘色地说:我刚打听到的真相,其实,才斌起初是去找村主任说理的,在村主任的围墙大门上敲了又敲,村主任没听到,只引来那条大黄狗一阵狂叫,他只好折回,正巧碰到早起的人土。人土上了年纪,后半夜睡不着,每天4点起床到环村大道走路,学城里人晨炼。两人见面,本来点头就过,偏偏人土又提起头日那件事,出于好意,再次好言相劝,要才斌冷静处事,不可妄生枝节,自讨苦吃。才斌好比孙悟空被唐僧念了紧箍咒,头皮一阵阵发麻,破口就骂:你就是一条狗!人土还要摆堂叔的架子,训斥晚辈不得无礼,才斌二话不说,拔出一把水果刀就朝人土心窝捅去,人土来不及哼叫一声就倒下了......才斌此时已经昏了头,一不作,二不休,进屋,上楼,又将那个睡梦中的女人连捅三刀。完事,走到门外,坐在人土尸体旁,点起一支烟,慢慢打开手机......


隔日,堪舆师夫妇从邻村的何仙姑家出来,又神秘兮兮地对人说:一切都是定数啊,冤冤相报何时了!

何仙姑是大帝关魂的“童身”(巫婆),远近闻名,其实际年龄大概已过七旬。据说她额头长着一只暗眼,能夜观天象和鬼神,替人治病、算命,一看一个准。她打了一卦,原来人土之死,根源在于一位老太公,前世作的孽,后人遭报应。

怎么说?许多人都竖起了耳朵。

人土祖上是户殷实人家。往前三代,老太公置有数十亩良田,独拥一幢四合院道第。

某日,老太公在屋后菜园垒石墙,困了,坐在老梅树下打瞌睡,朦朦胧胧觉得脚下地皮在摇晃,只见一个妙龄美女跪在面前,哀哀戚戚地向他哭诉:“妾本是前朝一玉狐,在此老梅底下修炼三百年,眼看即将修得正果,奈何明日将有一劫,在劫难逃,请君救我。”

我有什么办法救你呢?

“妾胸前覆有一枚古镜,请君暂为收藏,三日后复置原处即可。此镜望君切勿私取,事成后妾定有重报。”

老太公醒来,耳朵犹热,便遵其嘱挖地丈许,果然发得一棺,棺中有一女子,颜色如生,胸前有一铜镜,方圆数寸,寒光摄人。老太公本想照着女子所托去做,一念之差,觉得此镜必是宝物,得之不易,不想舍弃,便私自藏入箱柜。三日过后,梦到那女子前来泣告:“君负我矣! 妾三百年修炼,为君所败。但命该如此,无复怨言。望君善自珍重。”老太公再去看那棺中女子,已然化为一堆灰烬。草草掩埋回去,心中不免亦有些许懊悔。

(呵呵,这一节似从古书抄来,但何仙姑说得像真的一样。)

之后,老太公家业愈加兴旺,一切如常,便也不复为意。

那年中秋夜,老太公正要入睡,忽觉床边木箱发出阵阵响动,慌忙开箱,只见那面古镜腾空飞出,穿窗而去,瞬间消逝于月光之中。一时为之大愕,但想到本是白得之物,丢了也就丢了,于是放下。

数日后,老太公去十里外的集市赶集,购物,喝茶,回家时已是暮色沉沉。走进山岙,远远看见村庄上空一片火光熊熊,他当时还唾了口水,自言自语:“火烛岂是儿戏?哪户人家这么不小心。一场火灾,几代人积蓄化为尘土,可惜,可惜! ”犹自不急不慢,不吭不哼,步履稳当。直到走入村口,走近家门,才发现这场大火烧掉的正是自己的那幢独立四合院!

老太公一蹶不起,从此家道败落。为了重建庇身之所,把土地都卖完了。

报应并未在老太公身前终结,传之三代,又让人土尝到了苦果!

这是何仙姑说的。何仙姑肚里藏着家家户户上下三代的生命密钥,不敢不信。你不信,说不定哪天劫数就落到你的头顶。

但还是有人提出疑问:才斌之父人全和人土是堂兄弟,上溯三代,他们还是同一个老太公。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堪舆师说:你看你看,你连起码的逻辑都不懂!这不正说明,那老太公造的孽,积怨沉重,煞气太深,害子害孙,祸及各房么?


公安局来人,分别找相关人员录取证据。

首先当然是作为凶手父亲的人全。

人全,早年的复员军人,在省城一家国营水泥厂里当了十几年工人,退休,让大儿子顶职,自己回乡养老,平时种点小菜,养几只鸡,要不是小儿子才斌惹祸,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说起小儿子才斌,人全双手捂脸,许久,才抹开眼,长长叹了口气。

如今都说是农村留守儿童失去管教,我这儿子那时却是个城市留守儿童。我整天忙着上班,他妈也要做点零工补贴家用,没精力管他,任他放了学在外面游荡。一次在校外打群架,被对方打成脑震荡,又被抓进所里,受了惊吓,出来后就精神失常,在家里乱打乱砸,敲碎了三把热水瓶,送到精神病医院,住院三个月,从此留下了后遗症......

人全说小儿子才斌有精神病?可之前从来没听他说过啊。看才斌后生笋枪一样,全村哪个比得过?他只是没本钱做生意,走不出去,但出门做生意的年轻人大都是他朋友,朋友多,说明他慷慨。他平时待人接物也是规规矩矩、彬彬有礼,跟老年人虽然没什么话可说,但叔啊公啊叫个不停,且见者递烟,简直亲热得有点过分......哦,听他老爸这一说,果真是脑子有点进水。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把老年人放眼里啊!

在公安干警一再盘问之下,人全从怀兜里抖抖索索摸出一叠病历本,正是才斌16岁那年在省城精神病医院住院时开的。这个证据再权威不过,当年的医疗结论,说他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原因是受刺激引起的。

公安干警继续找人核对,大都一开始均持否定态度:不可能,不可能,他咋有精神病,这些年咋没见他发作过?但面对那一叠病历本,任谁都无话可说了,大医院开的证明总不会骗人的。

人土的两个兄弟始则一口咬定他没病,没病才能判死刑。但有人提示他俩:判了死罪,额外经济补偿就没有了。他们才支支吾吾不吭声了。

但镇村干部在与两位干警沟通时,却又表示了顾虑:精神病,不判死刑,就这样放出来也是个麻烦,要是再动刀杀这个杀那个,这村庄还有安全吗,如何保障社会安定?最好就这样,让他在监狱里蹲着,蹲到死。

干警说:开玩笑!法律是面团啊,由你们随意搓捏,想关就关,想放就放?

镇村干部讪讪而退。

于是,村民们又议论蠭起:才斌有精神病,放还是关?放出来好还是关着好?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作为父亲的人全,也是左右为难。他把保守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当然是想为儿子保命,但命保住了,这辈子也完了,还想找媳妇吗,谁肯嫁个精神病?同时,他还得考虑把病人接回来如何管束的问题,父母都老了,如何管得了一个疯颠儿子?至于赔钱的事,死刑跟释放,当然也有区别......


公安干警提审于才斌:你有精神病,为什么不承认?

谁说我有病?你才有病!

你要忖明白,精神病与不是精神病,决定作案动机,决定你是不是要负法律责任。

我没有精神病。说我精神病,是对我人格的诬蔑!

你一个杀人犯,还谈什么人格?

那么你们就判我死刑,依法办事。男子汉敢作敢当,杀人偿命,我死而无憾。否则,我何颜以对枉死的人土叔?

那你说说,为何偏偏要杀人土这样一个无用之人?

就因为他无用啊。还可以替国家节省一笔开支。

神经病!

他越是表现得坦然直白,正义凛然,警察越是认为他一派胡言,适足以坐实他有病。有精神病的人都说自己没病,说没病其实就是精神病的典型症状。

才斌见说动不了警察,竟然安静下来,若有所思,向警察讨了一支烟,闭目抽了两口。忽然回过神来,掐灭烟头,表示:这样吧,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听了再下结论,我到底是不是精神病。

两位警察略显错愕,相顾无言,朝他点点头。


那年春节,我在村口遇到了她。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真的好看,真的漂亮,就像她的名字,带个“花”字--哦,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不能让你们知道她是谁--即使她后来有负于我,在我心目中,她永远是我的好妹妹!

她看到我了,眼睛一亮,亲热地叫一声“哥”。我正要迎上去,却发现她身后站着一个帅哥,那帅哥冷冷地盯着我,我于是识相地闪到了路边。她看出我的尴尬,急忙拉过那帅哥向我介绍:这是我的男朋友。我礼貌地点点头,那帅哥挽着她的手从我面前走过,眼角都不斜一斜。她走出几步,又回头招呼我:哥,到时候请你吃喜糖!

请我吃喜糖,请我吃喜糖,她要做新娘了。

可是我的眼前,依然还是那个春天,还是那个叉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那时我跟奶奶住,还没去城市。我十岁,她八岁,她是我堂妹,一起读村小,放学后一起玩。她有点粘人,我喜欢她粘。星期天,我带她到后山摘映山红,到小溪里摸螺蛳。最开心的一件事,是到草子田里“印人影”。

草子就是书上写的紫云英哦,紫云英开花了,紫色里带点白,星星点点,开遍了大片大片的田野,一直开到了云端。那叶子碧绿碧绿,茎秆足有半人长。我们走进田里,并排站着,张开双手,闭上眼,说声“一、二、三”,便直挺挺向前扑倒,捂实,然后站起来,拍拍手,看见各自面前躺着个人影,头肩手脚分明。我说:你看你看,你的小辫子都印出来了。她说:你的脚印真大,像水牯牛!

我们接连向前扑出三个、五个人影,累了,仰面躺在草子丛中,看着蓝天上缓缓移动的白云,猜想无脚的云怎么会走路。耳边拂过痒痒的微风,空气里含着草香,甜甜的,润润的。

几只蜜蜂在草子花上飞来飞去,走走停停,探头探脑。有两只在她耳鬓旁盘旋,她吓得双手乱扑乱招,我急忙制止,她已发出嘶声尖叫:哥,我被蜂螫了,啊,痛,痛!我伸手掰开她的脸,眼角已经肿出一个红包。我记起奶奶教的方法,便说:别怕,别怕,我替你把毒汁挤出来!小心翼翼地用两片挴指甲抠出蜂刺,又鼓起腮帮,用嘴扑着伤口使劲吸,吸一口吐一口,吐一口再吸一口,嘴角都吸酸了,问她还痛不痛,她说好像好一点了。

那蜂刺很毒的,我吸过的嘴唇也肿了起来,发麻。

我教训她:以后不可再去招惹蜜蜂,它刺了人,会把自己杀死的。

你怎么知道?

奶奶说的。蜜蜂刺人,拼尽全力,蜂刺像箭一样射出去,把自己的肠子也带出去了。刺了你,你痛,它死了,更可惜,它也是个小生命哦。

哥,你良心真好!

我正要接着替她吮吸毒汁,突然大路上传来一声吆喝:两个细佬、花囡在干什么?把草子田碾得牛踏过一样!

一看是人土大叔掮着锄头走过,我慌忙拉起她,掉头就跑,也不敢分辩。人土叔没追赶,却甩过一句话来:告诉你爸去!从小不学好,长大去讨饭?

不久,爸爸回来,要带我到省城去读书,说奶奶老了,照顾不到我。我不想去,爸爸呵斥:你在乡下,将来就是个野人!我低着头,默默走去她家,向她告别,她一听,边哭边跺脚,说:我不让你去,我不让你去!她爸爸说:傻丫头,哥哥到省城读书是好事,将来有前途。下学期,你也跟爸爸到县城读书。她爸是县城中学的老师。

从此,我和她天各一方,再也难得见上一面。

到了省城,我一点不适应,不喜欢。城市远没有乡下好玩。读书成绩跟不上,更是产生了厌学情绪,老师和家长的话不要听,成天和几个差生混在一起。16岁那年,还在上初中,有一天,遇到一批社会上的混混,打了一场群架,关进所里,蹲了两天两夜。出来后,休学两年,再也不肯去学校。爸爸死了心,只好送我回老家。

我想不明白,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究竟为了什么?我就是一棵草,在乡下土里长得根深叶茂,为什么偏要逼我去城市?城市里的水泥地能长草吗?回家当日,于人土还笑嘻嘻地对我说:你爸好歹当过兵,成了工人阶级,我想你总该混个小官毛回来,也给我们老于家长个脸。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你怎么就喜欢赖在这个穷山窝?没出息。我看他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心里烦躁,懒得理他。

我到县城做小工,有一天偶然碰到了她,她大吃一惊,问: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情况,她急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出来了,大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必须回去读书,回去读书!我笑笑说:我不是块读书的料。她说:我叫我爸把你转到县城中学来读。我说:谢谢,别替我费心。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急于躲开她,便转身去挑沙石子。她看着我的背影,呆呆地站了一会,终于掉头,捂着脸跑了。

以后打工再不去县城。反正这一带有不少乡镇企业,就在邻近找些活干。一别数年,只听说她读书成绩很好,考上了重点大学,进了机关当上了公务员。我知道自己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不可能回到小时候去了,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了。你看,这不,她已找到她的如意郎君。我祝福她!

对我稍有一点触动,从此我也爱看点书了,小说,散文,诗歌,果木、花木栽培技术,都看,在手机上也常常看些励志的文章。目的就是排遣苦闷,努力不让自己消沉下去。

一晃又过了五六年,我成了村里仅有的老后生,这辈子有可能变为第二个人土叔,隐隐约约有点危机感了。这时,有人替我做媒,对方是隔壁乡镇一位农村姑娘,相亲见面,看到的是表相,双方基本满意。可是,等到正式提亲的时候,对方突然反悔了,也不说明原因。后经媒人侧面打听,原来有人在背后捣嘴,说我脑子有点差次,有时会犯浑。是谁如此缺德,坏别人的好事?媒人说出口,令我大跌眼镜,竟然是她!那姑娘和她是初中同学,知道她是我堂妹,向她了解我的情况,她脱口而出,情绪表现反常!

我十分懊丧,气不过,你这是哪根筋搭牢啦?你我终究是兄妹,不念旧也罢,还要蹿我一脚!我有她手机号,却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这次在电话里都讲不清了,直接去县城找她,责问她为什么这样做?

她约我到县城中山公园见。入夜,亮灯了,四周都是游人。在人丛中我一眼看见她独自坐在树下的石板凳上,方才还铁硬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火气全消。

我挨着她坐下。她朝我一瞥,没等我发话,便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你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要娶她?你为什么不来问问我,为什么不考虑我的感受!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你有幸福家庭,就见不得别人也想有个家?

我幸福什么?我幸福个鬼啊!我跟他一拍两散,离了。

啊,你离婚了?为什么?

他,他不像个男人,小鸡肚肠。我受不了他的家暴......

他敢家暴你!我顿时觉得手心痒痒。

多少也与你有关。他妒忌你,觉得你相貌比他好,听我说过小时候的故事,竟然以为我心底还在暗恋你。

笑话。你是我的堂妹,再说,你我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风马牛不相及。我苦笑,以为那男人心理变态。

她突然一头扎入我胸口,哭着叫着:哥,我想你!这世上只有你真正爱惜我、关心我,只有你让我感到安全。我不愿别人占有你,你、你是属于我的......猛然又一把推开我,站起身,退缩到树影下,自言自语:我说什么了?我也疯了?谁是疯子?我才是疯子!我怎么可以这样任性?我还有儿子,儿子才五岁,怎么离得开妈妈......

我再也无心责备她了。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也变得疯疯颠颠了。大概这世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精神病基因,没有谁是完全正常的,谁也不敢说自己就不会得这种病。我笑你傻,我比你更傻。你说我颠,你比我更颠。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劝她:别胡思乱想,离了就离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善待自己。我虽然没有你的条件,的确不会给女孩子带来幸福。不过,相信我,我会努力的,我也要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努力了,我想改变在人前的形象。可是,我连修建老屋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成!我有什么用?我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义?连于人土这样的窝囊废都来教训我。当初若不是他催促我爸把我弄到城市去,我会落到今天这地步吗?是他毁了我,使我失去了人生最可宝贵的那份亲情,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心理依托!那天清早,我本想找村主任说理,村主任没见到,却碰到了他,头天就烦得我一肚皮火,一早又来絮絮叨叨,叫我不要乱来,要安分守己,要尊敬领导,等等等等......我知道他是好心,可我受不了他这种口气。你一个老光棍,当了五保户才娶了个残疾女人,我于才斌再垫底,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头脑一热,血往上飙,随手就把他捅了......

于才斌说完,松开双拳,抬起头,再度表示:我自作自受,罪有应得。现在只求一死。你们不要再为我浪费时间了!

两位警察交换一下眼色,起身,摆摆手,说:休息。冷静。回去好好睡一觉。


于是,这案子一拖就是两年。于才斌还关在看守所里,没判,也没放。

村里人偶而还提起此事,但很少议论了。看守所有饭吃,不需要他老爸为儿子送牢饭。倒是听说有个城里的妇女,隔三差五会买些水果给他送去。

再过些日子,于才斌这个人是否已经处死,或者还留了活路,无论死活,大概都没人在意了。

山村,又默默地在晨曦中开启了新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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