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黎荔

这念头来得突兀,却又像在心底埋了很久。我停下敲击键盘的手——这双手,指节分明,皮肤下透着青色的血管。就是这双手,刚才还在机械地运动,此刻静止下来,我竟能感到某种细微的、川流不息的震颤,就像一部永不停歇的机器内部最小齿轮的嗡鸣。是啊,我的身体,这座我居住最久却又最为陌生的城池,它究竟是如何在每一个这样的深夜里,不言不语地养活了自己?
白日里的一切喧嚣都已沉淀。单元电梯上下运行的轰鸣声,楼道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都已被夜晚吸收殆尽。此刻,只有电脑风扇的微响,和我自己的呼吸声。我端起桌上那杯茶,茶水入喉,一股微涩的暖意滑下去,像一股细流,汇入了一片黑暗、广袤而繁忙的内部世界。我忽然觉得,我的身体,此刻正像一座夜幕下的庞大建筑工地。
是的,一个永无休止的建筑工地。日日夜夜,拆与建的声浪,在这百十来斤的血肉之躯里,喧嚷着,奔流着,从未有一刻的停歇。在我的体内,每分每秒,都有无数的“建筑工人”在忙碌着。它们是酶,是激素,是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微观分子。它们在细胞的工地上,有的在拆除老旧的、受损的蛋白质,有的在合成崭新的、充满活力的组织。我的骨骼,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内部正进行着一场悄无声息的“拆迁”与“重建”。旧的骨质被破骨细胞一点点吞噬、吸收,而新的骨质又在成骨细胞的辛勤劳动下,于废墟之上重新浇筑。这并非一次性的工程,而是持续一生的动态平衡。我甚至无法感知到那些微小的崩塌与新生,它们在悄无声息中完成。
这工地的劳作,其根基在于一种神秘的、永不止息的交换。卡路里,这个现代人耳熟能详的词汇,就是身体这座工地的“能量货币”。它们如何被消耗殆尽?当我奔跑、当我思考、当我仅仅只是呼吸,这些微小的“货币”便在细胞的“发电厂”——线粒体中被燃烧,化为热能与动力,驱动着我身体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心跳。而当它们再次充盈,又是怎样一番景象?我将食物送入口中,咀嚼、吞咽,它们进入消化系统的“加工厂”,被分解、被吸收,最终化为新的“能量货币”,重新充盈我身体的“账户”。
这能量的潮汐,来时如何将一切痕迹抹平,去时又如何将一切重新填满,对我而言,始终是个谜。那些因劳累而产生的酸痛,因熬夜而留下的黑眼圈,因情绪波动而引发的胃部不适……身体总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将这些“痕迹”抹去。它调动储备的资源,修复受损的组织,平衡失序的激素。而当我补充了营养,获得了休息,它又会将健康的“痕迹”放回原处——皮肤恢复光泽,肌肉重获力量,精神变得饱满。我甚至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些疲惫的阴霾悄然散去,那些萎靡的迹象不复存在。我只知道,当我再次站起身来,伸个懒腰,一股新的气力便从四肢百骸涌出,仿佛从未有过之前的虚弱与不堪。
这便是我的身体,一个我居住其中,却永远无法完全理解的神秘国度。它不声不响地处理着我施加于它的所有压力与负荷,默默地修复着岁月与意外留下的创伤。它从不抱怨,也从不邀功,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它那精密而高效的节奏,维持着我的存在。
我常疑惑,我们与自己的身体,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是主宰与被主宰?还是共生与共荣?或许,它更像一位沉默的伙伴,一位忠诚的守护者。它承载着我的灵魂,实现着我的意志,也默默承受着我的任性与无知。我有时会忽略它的警告,透支它的储备,但无论我如何对待它,它总在努力维持着那份微妙的平衡,努力地承载着我。
想起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么,此刻静坐着的“我”,与昨日此时的“我”,还是同一个“我”么?我的血肉之躯,每分每秒都在悄然改变。据说人体的大部分细胞会在七到十年内全部更新一次。那么,七年前那个因为失意而痛哭流涕的身体,早已化尘化土;而此刻这个能在深夜里平静思索的身体,则是一个全新的造物。悲伤的痕迹,快乐的痕迹,真的被彻底抹去了吗?还是说,它们以另一种更精微的形式,比如一道潜意识里的沟回,一种对特定气味的敏感,被那只无形之手,悄悄地“放回”了重建后的身体某处?这具躯体,它不仅是一座工地,更是一座档案馆,用它独有的、我无法解读的密码,记录着我的一切。
我们终日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他人的面貌,为一丝皱纹、一缕白发而忧心,却很少真正留意到这皮肤之下,这场永不休止的、为了“存在”本身而进行的伟大工程。我们焦虑于从外部获得更多,却忽略了身体内部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机。它沉默地运作,不依凭我们的意志,甚至常常违背我们放纵的欲望,只是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将我们从疲惫的泥潭中拉起,从疾病的边缘拽回。
我于是领悟,这身体并非我的私有物,它更像一个借给我暂住的、古老的生态系统。它有自己的法则与节律,有它亿万年来从生命源头带来的记忆与智慧。那些在我体内忙碌的、无名的工匠,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宰。我的意识,我的“我”,不过是浮在这庞大工地之上的一盏孤灯,所能照见的,不过是围墙以内的一小片光景罢了。而那光景之外的、无边的黑暗与喧嚣,才是生命的本体。
此刻,夜深了。关掉电脑入睡吧!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躺在床上,闭上双眼,便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感知到呼吸的起伏与心跳的节奏。那一刻,能够听到体内那座“建筑工地”传来的细微声响——那是细胞在分裂,那是组织在更新,那是生命在低语。它在告诉我: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喧嚣,无论我的内心如何动荡,它都在这里,默默地工作着,守护着,为我构建着一个可以安放身心的、独一无二的“家”。等我明日醒来时,那份沉重与虚脱感将消散一空。我还是那个我,但一切似乎又有些不同了。身体里的那些工匠们,已经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夜班。太阳升起,我将再次驱使这具身体投入生活的洪流,带着被转化、被铸成的新的力气与精神。
这具血肉之躯,这谜一般的建筑工地啊!它昼夜不息地,拆解着旧我,也构建着新我。它消耗着,也充盈着。它抹去痕迹,也留下痕迹。它让我在崩塌中重生,在重建中前行。它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也是我最忠诚的伙伴。或许我永远无法完全参透身体的奥秘,这生生不息的工地,它不属于我,我却有幸承载着它,与它一同,走过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尘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