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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果果和苗苗

张小明是三年级二班的语文课代表。

张小明最喜欢语文。

一

张小明是市中心最好的幼儿园毕业的，他记得他在幼儿园的最后一天，头上带着小小的博士帽面朝着背光的方向对着妈妈的摄像头咧开嘴笑着。他的门牙已经开始松动了，这时又开始隐隐的发痒。他的右手紧紧地攥着装饰着金丝带的幼儿园毕业证书，在高高的举过头顶的时候记起来妈妈告诉他不要再去舔那颗发痒的牙。

可是张小明记不清那张毕业证书上写的到底是“红叶幼儿园”还是“红石幼儿园”，于是他就在一年级向新同学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是在最好的幼儿园毕业的。

“大家好，我叫张小明，我今年六岁，我是在市中心最好的幼儿园毕业的。”

季敏把手揣进兜里走出公司的大门，冬日里的白天拮据的可怜，街上的彩灯已经亮了，一闪一闪的，把残余的积雪映的不情不愿。季敏的高跟鞋发出细小的嗒嗒嗒的声音，这声音突兀地传出去，像是被冻僵了一样的坚硬，碰碎在石头上以后又是一片寂然。她走到停车场，拉开车门坐进去，这样刚刚发芽的冬天，即使一直停在车库里整个车子也是一片冰冷。她扭开了暖风，看了时间，踩下了离合器，是时候该接小明回家了。

她手握着方向盘叹了一口气，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或许只是觉得很舒服。

二

“小明，今天在学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季敏笑着望着后视镜里正在看书的儿子。张小明抬起头看着妈妈高高挽起的头发，又看着她耳朵上长长的闪亮亮的耳坠。他不喜欢妈妈今天的打扮，不对不对，他不喜欢妈妈每一个工作日的打扮。他喜欢周末的妈妈，长长的头发软软的垂在肩膀上，身上的颜色也不是这么僵硬的黑白分明。周围没有香水的味道，却有一股好闻的洗衣粉的气息。不过还好，明天就是周六了，那样的妈妈又回来了。

“今天没有什么有意思的诶，周浩天今天又没有交作业，我告诉老师了。不过妈妈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你能给我念这本书吗？”张小明把手里的书举到妈妈面前。季敏回头看了一眼，蓝色的封面上画着一只羚羊高高的站在悬崖上，悬崖后面有着高高的升起的彩虹。那彩虹像是突然生出来的一样，七道绚丽的光交错在一起，耀眼的很。

季敏回过头去，却想着这彩虹真是漂亮的危险。

“《斑羚飞渡》吗？好的啊。”

“还有妈妈我明天想去书店看书好不好？”

“可以，不过今晚上要先做作业。还有明天上午妈妈要在家整理一点公司的文件，让爸爸陪你去吧。”

“怎么这个周末又要工作啊，那好吧。”

张小明这样说着，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遗憾的表情，甚至还有着一点点微笑。

他知道自己是在笑的，因为这样的笑还是在刚刚想着明天妈妈的打扮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僵硬无聊时出现的。

三

季敏从床上下来走到餐厅喝水，客厅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到凌晨一点，小明早就睡沉了。她趿着拖鞋走回卧室坐回床上，身边的张曦疲惫了一天后在打着鼾。他一直在忙着升职的事，已经前前后后忙了许多天，另一个竞争对象是当初大学时代最亲近同学，这个对手有多强张曦最清楚，因此不得不用心准备。

她躺下，想要再睡一会，可是无奈身边的声响实在是太大。她不耐烦的拍拍旁边人的后背，“张曦你醒醒，你要吵死我了。”她拍了半天，一点效果都没有。无奈的背过身去堵上耳朵，却怎么也睡不着，不过好在明天是周末。

北方的冬夜里寂静蚕食着空气里氤氲着的细丝一般的水汽，厚厚的木地板掩不住暖气管道里微微的水流声。窗户外头的月光清冷的映下来，照射在床头金属色的台灯盖上，淡淡的银色幽幽的沉默着，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季敏突然想起了睡前给儿子念的书：半大斑羚的四只蹄子在老斑羚宽阔结实的背上猛蹬了一下，就像踏在一块跳板上，它在空中再度起跳，下坠的身体奇迹般地再度升高。而老斑羚就像燃料已烧完了的火箭残壳，自动脱离宇宙飞船，不，比火箭残壳更悲惨，在半大斑羚的猛力踢蹬下，它像只突然断翅的鸟笔直坠落下去。

教给小孩子牺牲精神吗？季敏想着。她拿过床头上放着的手机，搜索了这篇小说的介绍一目十行的看着。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儿童文学。

“但是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这段话。”她喃喃的自言自语。

“其他时候也像现在记忆力这样强就好了，现在脑袋真的是不好用了，明天还要对付这么多的文件，哪像小孩，每天都过得这么简单。”她又暗暗地想，扭过身去，看着熟睡的老公。

“小明的眉眼已经越来越像张曦了，长大了以后应该会越来越像吧。”

“不过不要像爸爸这么累就好了。”

季敏想着，突然微微的笑了。

“不过结婚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很体贴。”

“那，老公晚安吧。”

四

“周浩天，把语文作业交上来。”张小明这次亲自走到了周浩天同学的桌子前，盯着对方的眼睛大声的讲出这句话。“你是不是又没有写，我会直接告诉老师。”

面前这个胖胖的男孩子嬉皮笑脸的把手掏向书包，拎出一本皱兮兮的小作文本丢在张小明的手里说：“我这次写了！很失望吧，语文老师的小狗腿。”

“无聊！我才不会跟你这样的人胡搅蛮缠，被狗咬了一口总不能去咬狗一口吧。”张小明骄傲的讲出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是周末他在书店读到的谚语。他挺胸抬头的拿着作业本离开了，他觉得周围的人都在对他目光灼灼，而这样的目光灼灼一定是因为自己今天表现的很成熟，使他们对自己感到非常钦佩。

张小明刚刚坐到座位上，教自然课的李老师就走进了教室。张小明有些惊讶，这节课应该是语文课。可是他不好意思说什么，因为整间教室随着老师进来都变得安静了。在小孩子的世界里，除了父母之外最有威严的人大概就是上课的老师吧，毕竟这些人亲手为他们搭建起对世界构想。

“甄老师今天有事情，所以今天的语文课改成生物。”

张小明有点失落，他觉得最喜欢的课今天就这样被夺走了，可是他又说不清是谁把他的语文课夺走了，不是李老师，不是李老师自己要上这节课的，可又是谁呢，是甄老师吗。张小明越想越糊涂，他一直就这样想下去，一直这样想着。

“张小明，你来回答我这个问题吧。”

讲台上的李老师笑着看着自己，这个老师很年轻，他上课总是喜欢笑，可是自己就是不那么喜欢他，是因为他的姓氏太普通了吗，不像甄老师的姓氏那样好听，环绕着文学的气息。张小明看向周围，他看到所有的同学都在注视着自己，他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就是刚刚吧，他觉得他大声的讽刺周浩天的时候同学们就是这样注视他的，可他此刻感受到的却不是刚刚那种目光灼灼。

张小明涨红了脸，因为他刚刚什么都没听。

李老师马上反应过来，他笑着说“是达尔文的进化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下次可要好好听课，不然可是会被淘汰的。”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一个接一个的笑声在教室里绽开来，融融的笑声像是被周围的暖气烘的摇摇摆摆，一晃一晃的荡进张小明的心里以后又凝固成小球砸下来，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坑。

张小明灰溜溜的坐下时，似乎听到了周浩天笑的声音最大。

讲台上的李老师又继续讲：“所以，每个在绝境里的种群为了生存下来，都会变得残忍，它们去掠夺其他种族的食物，去破坏其他种族的生存空间，甚至会自相残杀。”

“有些狮子，甚至会为了去除自己未来的威胁吃掉自己的宝宝。”

“还有鳄鱼，也会把自己的孩子当成食物来充饥。”

“还有……”

五

季敏请了半天的假，提前回到家。

她去厨房做了张曦最喜欢的牛肉羹，订了大束的玫瑰花摆在餐桌上，给住在附近的婆婆打电话拜托她晚上去接小明。

她给自己化了淡雅的妆，换上了最好看的裙子。

她在餐桌前等到八点半，牛肉羹已经拿去加温过了两次，她担心口感会不会不像平时那样好。

她等到了醉醺醺的张曦。

“老公你怎么喝了酒？快来吃饭吧，我做了你最喜欢的牛肉羹，咱们来庆祝……”

“庆祝什么？庆祝我升职失败？”

“老公今天是……”

“我告诉你我升职失败，失败了你懂吗，唠唠叨叨的烦人样。天天就知道享受享受，拿着那点破工资嘚嘚瑟瑟，忍了你这么多年今天还来跟我庆祝了。再吵，再吵明天就离婚。”

季敏看着走向卧室的张曦的身影，傻傻的愣住。

“今天是，结婚纪念日呀。”

六

自然课的李老师在很多年后一直都没忘过那天的课堂。

平时永远都很优秀的张小明扯着嗓子对他喊叫着：“你骗人，你说的不对。”

“年长的羚羊为了自己的孩子跳下悬崖了！”

“跳下悬崖了！”

“这是牺牲，老师这是牺牲啊！”

即使是他解释了，《斑羚飞渡》只是虚构的小说。张小明还是大声的喊叫，他的眼泪几乎是汹涌的出现了，没有一丝一毫要停住的迹象。

那天的场景，那个失声痛哭的孩子，虽然是小学里常常出现的，可他就是觉得很诡异。不是无奈，不是慌乱，不是恐惧，而是诡异。

他莫名的感到窒息，这样的窒息感即使是在辞职后也久久没有离去。

即使是那么多年长的前辈来劝说不要辞职社会的竞争激烈的难以想象，他也是在想着张小明的那些话。

是牺牲。

七

季敏去了婆婆的家里见到了熟睡的小明。她抱起他的孩子，那样轻的身躯，那样小的脊梁，一点点大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白皙。

她的孩子，这么干净，还是这么干净的。

她抱着她走在路上，天上的星星早就不见了，可月亮还是好好的，空灵的，没有任何烟火气息。

“张小明，你就像是小月亮。”

八

张小明在车里醒来，妈妈已经开了很久了吧，暖风吹得他又闭上了眼睛。

“妈妈，斑羚飞渡是假的，是骗人的。”

季敏猛的踩了刹车，掏出手机去查找斑羚飞渡的资料。

网页的最上方，明明白白的写着，“该小说虚构描写”。

季敏搂着小明哭了起来，哭的样子就像是李老师在张小明脸上看过的那样。

（该小说虚构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