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下着毛毛雨的早晨,一个穿着像乡下男孩的孩子,全身湿透了,沾满了泥,腋下夹着一个军黄色的书包。来到军医院的门房那儿,递上一张上面写了父亲的部队编制和名字的纸,说要见他的父亲。
男孩长得一张好看的鸭蛋脸,皮肤幽黑,有着善解人意的眼神,脸夹若隐若现的有一个酒窝。他是从攸县的来子村过来。他父亲是一名正在前线打仗的军人。部队传来消息说他受伤了。妈妈在家急得像热锅的蚂蚁。但是她沒发离开家,家中有个生病的爷爷,还有一个几个月的小弟弟,于是,她派她最大的儿子十岁的东子去看他父亲。男孩走了十几里路才来到这儿。
看门大爷看了一下纸条,叫来了一名年轻的护士,让他引着男孩去找他父亲。
"你父亲叫什么啊?"护士亲切的问道。
男孩惟恐听到坏消息,害怕得发抖,颤抖着说出了名字。护士努力的想着,但好像没有记起,这里毎天的人太多了。
"是哪个部队的,从566还是311过来的吗?"她问。
"是的,是311的。"东子回答道,他更加心神不定起来,"不是很老,没错,就是从311过来的。"
"他什么时候进医院的?"护士问道。孩子想了想,四天前,她妈说的。护士站着又想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来似的,"啊!""第六号房最靠里的那个床。"
"他伤的厉害吗?他怎么样了?"东子焦急地追问道。护士姐姐看着他,没有回答,然后说道:"跟我来。"
他们穿过医院大厅,朝一条长长的过道走过去,东子鼓起勇气跟随在护士姐姐身后,惴惴不安地左看右看,只见院内,走廊到处都是伤兵,白色绷带包扎在不同的地方,隐隐透着鲜血,他们有躺着,站着,坐着,蹲着,靠着墙的。不同的伤却承载着相同的痛。
走到六号房,房间充满着剧烈的药品气味,床上的病人脸色苍白憔悴,他们当中有闭上眼睛,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有点只能看见大眼睛睁着,一动不动。有的像孩子似的发出呻吟声。东子的心更加紧张了,用力的抱紧书包。
走到靠里的八号床,护士姐姐把一块有些发白的蓝白灰布的床帘拉到一边,说道:"这就是你的父亲。"东子眼泪夺眶而出,他放一下书包,把头靠在病人的肩膀上,用手紧紧握住放在被单上一动不动的手,病人没有动弹。东子又站起来,看着父亲,又爆发出一阵阵的哭泣,病人看了他好一会,像是认出了他,可病人嘴却没有动。可忴的爸爸,他的变化也太大了吧?儿子都认不出来了,全身都缠着白色的绷带,如果不是看着眼睛偶而在动一下,就像古埃及的木乃伊一样。
"爸爸!爸爸!"我是东子,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从来子村过来的呀?我是你的亲儿子!妈妈派我来的。你跟我说话吧!"
然而病人看了他一下,又闭上了眼。
"爸爸,我是你的大儿子,小东子啊!你怎么了?"
病人没有动弹,睁开了眼,继续痛苦的喘息着。过一会又把眼闭上了。
这时候,小东子找了一把木凳子,坐了下来。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床上的病人,回想起爸爸带着东子玩耍,欢快的情景就发生在昨天,爸爸临走前的嘱附还萦绕耳边。然后,他又想到了爸爸如果死了,妈妈会怎样️?我又怎么办?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一只手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一了一下,他猛地站起来:是一个年老的护士。
"我爸爸怎么样啦?"他急促的问道。
"他是你爸爸吗?"年老护士温和的问道。
"是的,他是我的爸爸,我妈妈叫我来的。我爸爸怎么了?"
"要勇敢孩子,等会医生会过来的。"她没再说什么就走开了。
半小时后,他看见一个带着眼晴的高高瘦瘦的男医生后面跟着一个之前的那个护士姐姐过来了,他们开始查房,在每张病床前都停了一会儿,对东子来说,医生每走一步,他的焦虑都会增加一点。终于,他们走到了他的床前,东子这才看清医生脸,神色庄重,嘴边有一些胡须。
医生看了看东子。"他是他儿子,今天早上刚从乡下来,"护士姐姐说道。
医生拍了拍东子的肩膀,随后拿着病人的手,把了把脉,用两个手指把眼睛撑开,看了看,然后问了护士姐姐几个问题,护士姐姐说没有新的情况。医生沉思片刻说道:"继续目前的治疗。"
这时候,东子 鼓起勇气带着哭腔说道:"我爸爸他能够冶好吗?"要勇敢孩子,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把它医治好的,你的到来会对他有很大好处。""可是他不认识我了。"东子用伤心的语气叫道。"他为认出你的———也许就在明天,让我们满怀失望,鼓足勇气吧。"
东子本想多问,但又欲言又止。医生出去了。从这以后,东子就开始了照顾病人的工作,做起了小护理工,由于他小,干不了别人,只能帮病人盖盖被子,时不时地摸摸病人的手,驱赶苍蝇,听到呻吟声就附下头去看看病人,当护士拿药过来,就从护士手中接过药,用杯子或调羹代替护士照顾病人,偶尔,病人也会看看他,却没有任何认识他的表示。不过病人的眼光在东子身上停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尤其是东子想着想着再用衣角擦拭眼泪时候。就这样,一天过去了。
夜里,东子就睡坐在登子上扒在床边。早上又从重复了他的工作,这一天,病人的眼睛彷佛表露出他的意识在萌生,听到东子安慰的声音,他的瞳孔立即就会闪现一丝含混的感谢的眼神,他会略微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每过一小时睡醒睁开眼睛,仿佛在搜寻他的儿子。医生来过二次,认为病人有轻微的好转。傍晚,东子用杯子装了些温水用调羹喂到嘴边,好像看到了一缕微微的笑意从那种肿胀的嘴唇边划过。他感到了一丝安慰,又开始满怀希望!他开始对病人说话———说得很详细,说了爷爷,说了妈妈,说到小弟弟特别可爱,他的嘴角也微微上扬,浅浅的酒窝似隐似现。说到激动时刻还会比划比划几下。
第三天病人有轻微的好转,但突然意想不到又恶化了。东子非常专心的做着护理病床上的爸爸,以至每天除了打水,都待在床边,也没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五号床的那个战士,半夜突然一声大吼一声,护士跑过来,发现他己经死了。
医院所有这些阴郁的场景,这要 搁在以前是会吓到他,令他惊慌失措的。
日子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的过去。他小心的照料着,怀着希望,病人每一次呻吟令他颤抖,心情揺摆在希望与沮丧之间。
第六天,爸爸病情突然恶化,伤口发炎感染严重,发烧。问医生,医生神情凝重,摇摇头,像在说不行了,结束了。东子突然嚎啕大哭,但是病情虽然严重了,病床上的爸爸却越来越专注他,眼睛里都是温柔,并且只要东子一个人喂东西,他紧张地,使劲地,嘴唇不住地颤动,想要努力的吐出一个字来。他艰难地努力着,以致东子有时会猛地抓住他的手,用近乎欢乐的话语激励对病人说"爸爸,加油,加油!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回家,我们回去看爷爷,妈妈和可爱的小弟弟。"
中午,东子趴在床边模模糊糊地咪了一会眼。
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跟护士姐姐打招呼,往他这个病房走过来,他并没有在意,以为只是还在梦中,他这几天实在太辛苦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隔着他们二个位的床铺停了下来,又听到了带磁般的声音。东子猛的抬头,双目相对,俩人都无比惊讶!东子发出了尖利的呼喊,两脚却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
那人看到东子,眼睛流露出来的惊讶与温柔,现在轮到他喊:"东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冲着东子奔跑过来。
东子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爸爸惊喜地抱着东子亲了一下,看了一下床上的病人,"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一个人来的吗?爷爷,妈妈,弟弟他们在家好吗?""我并没有通知家里我受伤了,到这里来沿疗,你又怎么知道的?"
东子说是同村的二爷儿子说的,他同爸不是在同一个部队吗?妈妈听到消息非常着急,但是走不开,就派我过来。
爸爸把起东子抱起,在东子嘴上亲了一口,"我的宝贝儿子哦。"东子也紧紧地拥抱着爸爸,生怕他从身边溜走,过了一会儿,爸爸把东子放了下来,用慈祥的眼光望着东子说道:"我们今天就回去。"东子试图还想说些什么,例如他怎么过来的,我的开心,我度过了多么可怕的日子啊!
可他没动,静静的站在那里!
东子看了看病人一眼,病人此刻也在睁着眼睛,专心凝视着他。像是在挽留他。
"爸爸,我现在还不能走,这个病人叔叔还需要我照顾,我在这里一个星期了,我以为他就是你,他很可怜,也需要人照顾。他在看着我呢,我如果走了谁来照顾他哟。他现在可能认为我就是他儿子,只要我喂他喝水吃东西。"
"你很棒,小伙子!"年老护士不知什么时候来道傍边说道。
父亲满腹疑窦地站在那儿,凝视东子,然后问题:"这是谁呢?"
年老护士说道:"他是从566部队转回来的,跟你同一天进来的,还同你一样的名字。他送到这里的时候昏迷不醒了,不能说话。他伤得很重,又感染了,可能在不了几天,哎!"
"也许他的亲人在很远的地方,赶不过来,或者同你一样不想通知家人,怕家里人担心,但是又渴望家人的照顾,没准以为东子就是他的儿子呢!"
病人还在注视着东子。
"东子,你留下来吧!"真是我的好儿子,我先回家一趟,看看爷爷他们,然后还要赶回组队,随后在身上摸嗦了一会儿。最后在裤袋里抓出来皱巴巴的几张纸币交给东子?嘱咐他买些东西吃,回去的时候要小心,把叔叔照顾好。等我们把敌人赶出中国,我们家就会团聚,过上好日子。"
最后爸爸到临床看了一下战友,同他告别了一下,就出了门。东子这才发现爸爸的手,脚都有伤,走路还有点拐。
东子走到床边,又握了握病人的手。病人仿佛得到了安慰。东子也不再哭了。但整天还是很细心的照顾病人,有时还轻柔地同病人说话叫他振作起来,快点好起来。
到了凌晨时分,病人情况继续恶化。他的脸色发紫,呼吸更加艰难。情绪越来越不安,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呼喊声,东子的手紧握着病人。在为他打气,加油!只见病人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不时的极艰难的动动嘴唇,像要说些什么似的,一种异样的温柔的眼神从他眼中掠过,可是他的眼睛越来越少,眼光越来越暗淡。手紧紧地握着东子的手。不再放手。急得东子大喊医生护士。
医生护士匆忙的赶过来,医生腑身一看。然后直起身子。
年老的护士与年轻的护士姐姐同时流下了泪水。
"他死了?"东子哭喊道。
"谢谢你东子,他会记住你的。"年老护士流着眼泪说的。
然后叫了两个人把病人推了出去,东子突然拉住推车,充满爱意的说道———"可怜的爸爸,一路走好!"
天亮了!东子抱着他的发黄的书包,走向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