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老Y下班,他说:老唐走了……
老唐终于没有等到2020的新年,一个活生生的人,几个照面后便是阴阳两隔,令人唏嘘。
我和老Y都低头沉默不语,心里沉甸甸的。
老Y叹了一口气说:哎,我真后悔没收下老唐的柚子……
这个坎,我看他是过不去了……
老唐是我的邻居,我们这一梯3户,1、2单元对门。3单元,在两层楼之间的转角,有一段台阶,尽头就是老唐家。
老唐壮实敦厚,面容黝黑,言语缓慢有力。退休之前,是一个县城驻榕办主任,膝下有个独女,在广州工作,两个外甥女托付给他,一个初中,一个小学,年近70的老唐,平时用电动车接送小女孩上下学。
老唐喜欢种花,石阶上阳光充足,金枝玉叶、虎皮兰、三角梅、君子兰,花开得恣意奔放。
去年,我送他一盆发财树,他很喜欢,用红色的绳子把树干固定在台阶的栏杆上,生怕风把它吹倒了,树长得很好,墨绿的老叶和嫩绿的新叶傲娇地伸向天空,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看到发财树找到了好人家,我心生欢喜,每次路过,都要驻足停留片刻。
他经常站在树下抽烟,有时是清晨的朝霞里,有时是在黄昏的余晖里,烟雾升腾,带着一点虚幻的光,而老唐背光的侧影,看上去像个沉默的雕塑。虚实交错,像一个老式的留声机,指间流动着荏苒的光阴……
老唐种的大株绿植,长到阳台放不下了,他就拿把铁楸,在楼下的花圃里刨个坑,种下去,因为接了地气,长得特别好。在修剪整齐的花圃里,有铁树、芒果树、龙眼树、木瓜树。这些恣意生长的果树还结出了果实,显得倔强和蓬勃。
那些被人丢弃破烂的盆盛罐罐,也被老唐种上了吊兰,散落在角落里,绿幽幽的一大丛。
老唐很热心,先是带头在顶楼装了晒被子的架子,去年又带头给我们装上了电梯,平时经常给我送东西,有时是两包松溪的黄粿,有时是时令的水果。因为老唐,邻里在楼道里遇到,互相寒暄问候,偶尔串门,变得熟络起来,邻居们都叫他唐叔。
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金厝边,银厝里。对于我一个新住户来说,友善和安全,比金银还珍贵。
大概半年前,有次在去江滨散步路上遇到他,他告诉老Y,他戒烟了。他说:几十年烟邻,到戒烟的时候,多半是抽不动了……
不到一周,老唐就查处肺癌晚期……
有天傍晚,小外甥女放学,一个人回来,脖子上挂个钥匙。我听见她在楼下打电话,是问外婆电梯的锁怎么开。上了楼,防盗网又打不开,我闻声出去,帮她开了门。她说,外婆去医院送饭了,让我自己回家,我打不开门。我心疼地说:孩子,如果门打不开,以后就来阿姨家。
我再看到老唐时,是一个月之前,他化疗刚出院,面容憔悴。看到他眯着眼睛看太阳的样子,我知道他时日不多,安慰了几句,生怕他觉察出我的违心,不敢多言,仓促道别。
月初,老唐送来一个柚子,老Y客厅里一地的柚子,无心地说:我老婆刚买了一箱,你留着自己吃吧。老唐没再客气,寒暄几句,回去了,那是老Y见的最后一面。
今天早上,天空飘起了久违的濛濛细雨,楼下的花圈上写着亲友的名字和沉痛的心情,显得阴霾湿冷。
殡仪馆的乐队在楼下唱着《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
领唱的男子,低头吟唱,语调哀伤,仿佛失去的是他的亲人。我不知道他从这份修饰过的悲怆里,是不是能稀松平常地面对生死离别?迎来送往中,他的内心会惶恐吗?而年过不惑的我,仍然慌张,不知所措……
我看到那棵发财树被搬到楼道里,家人是想让老唐出门的路宽敞一些吧。树叶枯了好几片,细雨打湿了叶面,显得萧瑟又苍凉。
我的眼角,也无息地氤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