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岁的年纪,说不上是青春正好,却也并非垂垂老矣。只是近来,心上仿佛总压着些什么,沉甸甸的,叫人透不过气。做起事来,竟难得片刻的凝神,只觉一股无名的焦躁,在胸腹间左冲右突,寻不着出路。
这烦扰的根源,细细想来,大抵有三。
其一,便是那经济的担子。前年为着孩子读书,咬牙置下一处所谓的“学区房”,两百多万的债,白纸黑字地落在肩上,便如一块无形的巨石,日日夜夜硌着人。近来又添了装修的琐碎,跑了几处市面,问过些家电木料砖瓦的价钱,心便凉了半截——预算的藩篱,怕是守不住了。既想住得舒坦些,不忍委屈了日常的光景;又愁那账目上的窟窿,如何填补?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踌躇,像一团乱麻,缠绕得人心中好不烦腻。
其二,是那饭碗里的风波。外头市面不景气,连带着人心也惶惶然。坐在格子间里,偶尔瞥见哪个座位空了,心头便无端地一紧。这营生,原以为是铁打的,如今看来,竟也飘摇如风中烛火。一种深沉的“不安稳”,像初冬的薄霜,不知不觉间就覆满了心田,凉飕飕的。夜里哄睡了孩子,独自对着幽幽的电脑屏幕,手指敲在键盘上,嗒嗒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分明,仿佛在提醒着:这深水里泅渡,片刻的松懈都是奢侈。
其三,便是家中那两个“小把戏”了。正是上幼儿园的年纪,整日价如同上了发条的小陀螺,片刻不得消停。地上散着五颜六色的画片,饭粒星星点点粘在刚抹过的桌面,水槽里永远堆叠着未洗的杯盘。一会儿是争抢玩具的哭闹,一会儿是献宝似的呼唤:“爸爸(妈妈)快看!”……这些琐屑的声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温柔的心肠被磨得薄了,言语间便常带着自己也不愿听的急躁。两个小生命无休止的需索,织成一张细密而温柔的网,手脚固然是缠住了,连那颗心,也时常被缚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如此重围之下,那“宁静”二字,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彼岸。放空心神,打坐冥想,或是捧一卷闲书……这些念头,不过是心湖上偶尔掠过的飞鸟影子,转瞬即逝。整块的光阴是奢望,连那零碎的“片刻”,也被生活的利刃切割得七零八落。宁静,竟比那橱窗里最昂贵的物事还要难得。
然而,人终究是要喘息的。窒息久了,本能地便要在石缝里寻觅一丝生气。
我开始学着在生活的罅隙里,偷得一丝清凉的通气孔。譬如上下班的车厢里,不再让喧嚣的声浪灌满耳朵,只默然望着窗外流云舒卷,任思绪如柳絮般飘浮片刻;又譬如夜深人静,立在厨房水槽前,看那清亮的水流汩汩而下,冲刷着碗碟,水声潺潺,竟成了此刻唯一的、熨帖心神的乐章;甚或只是在电梯下降的须臾,将背脊轻轻倚靠在冰凉的铁壁上,阖上眼,深深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来——一、二、三。原来那宁静,并非远在天边的蓬莱仙岛,它就藏匿在这一吸一呼的方寸之间,在每一次主动停驻、向内观照的微小顿挫里。
安宁,原不必苛求风暴止息。能在风浪的间隙里,寻得一口匀净的呼吸,便是造化的恩慈了。
渐渐明白,生活的担子,横竖是要扛下去的。肩头的山峦搬不走,脚下的深水也未必变浅。然而,在电梯铁盒下降的几秒,在水龙头哗哗作响的厨房,在万籁俱寂独自倚靠的深夜——我练习着这微末的呼吸术。它们如此轻微,改变不了山的高峻,水的湍急。但它们又如此确凿地证明着:纵使在命运的深水中载沉载浮,我这颗心,依然保有浮出水面,**透一口气**的本能。
在责任与压力的重重围困中,这些刻意寻来的、微小的停顿,如同暗夜行路时,偶然瞥见的几点流萤。它们的光芒,不足以驱散无边的黑暗,却足以清晰地映亮下一口呼吸的路径,温柔地指引着:向前,再透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