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崇祯年间,有两位有心人刘侗和于奕正,他们合著了一部经典地方志《帝京景物略》,顾名思义,这本书概述了首都北京的风土人情和名胜古迹。书中专门有一节题为“黄金台”。书中指出,“黄金台”这个名称和地址其实是后人附会的,《史记》《新序》和《资治通鉴》里说的是“宫”,并没有“台”这个说法。书中还引用南朝学者任昉的话,说有一座台位于幽州燕王故城中,当地人称为贤士台或招贤台,并不叫黄金台。如今名为黄金台的地方有三处,两处在易州易水边,一处在都城朝阳门外东南,但这三处黄金台看起来都只是土堆而已。(见《帝京景物略·黄金台》)
可惜的是,考据到这里就匆匆结束了,刘侗和于奕正似乎缺乏建筑学基础,没有进一步探究这些土堆到底是自然形成的,还是人工夯土的遗存。今天的地产开发商盖高楼,第一步是挖地基,相当于先挖一个大坑,再把高楼像种树一样“种”进去。而先秦时代的建筑思路正好相反,第一步不是向下挖,而是向上堆,用夯土堆出一个高台(有时也会先挖基槽),将高台作为地基,称为台基,然后在上面建造土木结构的建筑。
北京有个地方叫“台基厂”,就在著名的东交民巷一带,原本是明朝为修建紫禁城专门设立的加工宫殿台基石料的工厂。台基建好后,工厂消失了,但地名一直保留至今。
继续追问一下:如果《帝京景物略》所说的那三座土堆确实是夯土堆,其中会有一座是“黄金台”的台基吗?
其实还无法这样判断,因为它们也可能是古城墙的遗留。夯土除了用于台基,更常见的用途是筑城。第一辑讲过靖郭君田婴准备增筑薛城城墙,让邻近的小国滕国非常紧张¹。战国时代的薛城城墙至今还能看到遗迹,墙体由夯土打造,层次分明,非常坚固。
《帝京景物略》在一番考证后,还罗列了从元朝到明朝大量吟咏黄金台的诗歌,可见黄金台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已经深入人心。这也算是一种自证预言——只要大家愿意相信某件事是真的,这件事就会在人们观念中成为“真实事件”,而考据意义上的真实反而变得无关紧要。
从考据角度看,《帝京景物略》提到的北京朝阳门外东南的土堆,位置就在今天的财富中心大厦一带。修建大厦时,挖地基过程中还出土了一座石碑,上有乾隆御笔“金台夕照”。
不过,“金台夕照”作为曾经的“燕京八景”之一,其中的“金台”很可能指的是金朝皇陵,位于北京郊外的云峰山。
易水边的两处黄金台倒是和燕昭王更接近一些。从1929年考古学家马衡带队调查燕下都遗址开始,至今已发现五十多座战国时期燕国的宫殿建筑台基。燕昭王为郭隗“筑宫”,应该就是在那里。今天去河北省保定市下辖的易县,还能看到这些遗址。当然,如果不了解这段历史,看到的也只是荒草丛中的土堆。
那么,这里为什么不叫燕都遗址,而叫燕下都遗址呢?
燕国立国,虽然有过迁都,但最主要的政治中心是蓟城,也就是今天北京市房山区琉璃河镇一带。当地陆续发掘出西周时期燕国贵族墓葬和城址,称为琉璃河遗址,1988年被国务院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蓟城本应叫燕都,但燕国为对抗游牧部落,在战国中期,大约燕昭王时期,在易水附近、今天的河北易县,兴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重镇,城址大致呈长方形,总面积约四十平方公里,非常惊人,显然燕国的政治、经济和军事中心已经迁移到这里。
今天如果驾车从燕下都遗址出发,沿京昆高速向东北行驶约八十公里,就能到达琉璃河遗址。
从地理位置来看,燕国的新都被称为下都,相应地,旧都就被称为上都。燕上都和燕下都的名称由此而来。燕昭王为郭隗筑宫,最合理的地点自然是在燕下都。如果是这样,北京财富中心大厦的那个“金台”就可以从候选名单中排除。
剧辛疑点
黄金台的疑案还没有结束,我们还需要回答另一个问题:燕昭王虽然以“千金市马骨”的精神奉养郭隗,但郭隗这位“死马”真的能招来千里马吗?据《资治通鉴》记载,自从燕昭王奉养郭隗后,天下人才纷纷涌入燕国。最有名的两个人是乐毅和剧辛。燕昭王任用乐毅为燕国副总理,虽然名义上是副职,实际上全权处理国家大事。胡三省在注释中指出,这段描写是为后面乐毅攻破齐国埋下伏笔。
《资治通鉴》这段内容改编自《史记》和《战国策》,在原始版本中,除了乐毅和剧辛,大学者邹衍也从齐国赶来了。司马光删掉了邹衍的戏份,大概是觉得时间线理不顺。但实际上,乐毅和剧辛的时间线也并不合理。
清朝学者赵绍祖写过一部《通鉴注商》,专门给胡三省的《资治通鉴音注》挑错。这部书开篇第一条就是关于剧辛的。
《资治通鉴》在始皇帝五年(前242年)记载了剧辛指挥燕国军队与赵国大将庞煖(xuān)作战。当初剧辛在赵国时与庞煖关系很好,后来剧辛离开赵国,投奔燕国,庞煖则留在赵国,接替了名将廉颇。
胡三省在注释中介绍了剧辛的履历,说他是在周赧王三年,也就是燕昭王筑宫奉养郭隗那年,从赵国来到燕国的。这条注释出自《资治通鉴》周赧王三年的记载,但赵绍祖发现了问题:剧辛在周赧王三年投奔燕昭王,与始皇帝五年相隔足足七十年,这样的话,他还能指挥燕军作战吗?而且剧辛在投奔燕国前与庞煖是朋友,假如当时两人都只有二十岁左右,七十年后也都已经九十岁高龄了,这样的老将还能挂帅,未免太不现实了。更何况燕、赵两国同时任用如此高龄的老将,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出现。(《通鉴注商》卷一)
——出自《熊逸版资治通鉴》
尽管在考据层面存在诸多疑点,黄金台早已超越了历史实物,成为“求贤若渴”的文化象征。《帝京景物略》罗列的元明时期咏黄金台诗歌,就是最好的例证——当人们愿意相信“千金市马骨”的故事时,考据的真实性已不再重要,反而是文化想象中的“黄金台”更具生命力。
从《帝京景物略》的初步考证,到现代考古的探索,黄金台的谜团依然未被完全揭开。或许未来的考古发现会带来新的答案,但无论最终能否确认其为燕昭王时期的遗迹,黄金台所承载的礼贤下士精神,早已融入历史文化的脉络,成为跨越千年的精神符号。而那些关于土堆、台基与时间线的考据,也让这段历史更具深度与趣味,吸引着后人不断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