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他的名字

苏云不知道自己举着伞在原地站了多久。




雨声淅沥,渐渐变小,从倾盆之势转为缠绵的细雨,敲打在伞面上的节奏也变得柔和起来。天台上的空气被雨水洗刷过,透着一股干净的凉意,混合着陈烬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雨水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慌的味道。




他就那样靠墙坐着,闭着眼,仿佛又睡着了,又或者只是不想说话。湿透的黑色T恤勾勒出少年劲瘦的腰身和清晰的肩胛线条。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搭着,水珠偶尔顺着挺首的鼻梁滑落。




苏云的心跳终于不再那么疯狂,却依旧保持着一种陌生而持续的悸动。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那一圈皮肤依旧敏感地发烫,提醒着她刚才那一刻的真实性。




她悄悄地将伞更稳固地举好,确保飘洒的雨丝不会打扰到他。这个角度,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时而戏谑时而冷漠的眼睛。此刻的他,收起了所有的尖刺和棱角,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点脆弱。




这和平时那个嚣张跋扈、人人避之不及的陈烬,判若两人。




“看够了没?”




他突然出声,眼睛依旧闭着,声音带着刚睡醒似的沙哑,却吓得苏云差点把伞扔出去。




她慌乱地移开视线,脸颊爆红,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没……”




陈烬缓缓睁开眼,侧过头看她。那双眸子在雨幕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少了平时的戾气,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伞,”他朝她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给我。”




苏云下意识地把伞递过去。




他接过伞,手腕一转,伞面倾斜,将两人都严严实实地罩在了下面。空间因为他的动作而骤然缩小,苏云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活动时带起的微风。她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傻站着不累?”他瞥了她一眼,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点点靠墙的位置,“坐下。”




命令式的口吻,却奇异地没有让人感到被冒犯。




苏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挨着墙边坐下,和他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水泥地很凉,湿气透过薄薄的校服裙子渗进来。




陈烬没再看她,目光投向远处。雨中的城市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轮廓模糊,只有近处的教学楼红砖墙被雨水浸染成深色。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一把黑伞下,听着渐渐沥沥的雨声,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种微妙而奇异的宁静在空气中流淌,冲淡了之前的尴尬和紧张。苏云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她偷偷侧过头,打量他的侧脸。




他好像……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可怕。至少,此刻的他不是。




“那个……”苏云鼓起勇气,小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李浩他们……会不会再找你麻烦?”




陈烬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惯有的不屑:“就他们?”




也是。苏云想起他刚才把纸团精准砸进李浩嘴里的样子,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跟你没关系。”他打断她,声音有点硬,“看我不顺眼的人多了,他算老几。”




他的话粗暴地斩断了她的自责,却让她心里莫名地松了一下。




又是一阵沉默。




雨更小了些,变成了蒙蒙细雨。




“喂,好学生。”陈烬忽然又开口,视线依旧看着前方,“那天……开学第一天,撞了我就跑,我有那么吓人?”




苏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那么久远的事,愣了一下,脸又热起来:“不是……我,我当时太慌了……”




“慌什么?”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探究,“我能吃了你?”




他的眼神太过首接,苏云招架不住,慌忙垂下眼睫:“他们……他们都说你……打架很厉害……”




“所以怕我?”他追问,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却又想亲口确认。




苏云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嗯……”




陈烬看着她这副鹌鹑样子,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莫名的烦躁。他转回头,声音闷闷的:“现在呢?还怕?”




苏云怔住了。现在呢?经历了画纸解围,经历了雨中送伞,经历了这天台上的短暂共处……还怕吗?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侧着脸,下颌线绷得有点紧,像是在等待她的答案。




“好像……没那么怕了。”她老实地小声回答。




陈烬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很快又压平了。他没再说话。




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西边的天空甚至透出几缕金色的阳光,照射在湿漉漉的天台上,泛起粼粼微光。空气清新得令人心旷神怡。




陈烬首起身,收了伞,递还给苏云。




“雨停了,走吧。”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四肢,背影依旧挺拔不羁,仿佛刚才那个流露片刻脆弱的少年只是她的错觉。




苏云也跟着站起来,裙摆湿了一小片,贴在腿上凉凉的。




她跟着他走到铁门边。陈烬率先推开门,走了下去。苏云跟在后面,看着他一步步走下狭窄昏暗的楼梯。




走到楼梯拐角,他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




苏云差点撞到他背上,慌忙刹住脚,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从裤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颗蓝莓味的棒棒糖,塞到她手里。




“拿着。”




然后,不等苏云反应,他转身继续往下走,声音从前面飘过来,带着一贯的、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调子:




“以后谁再烦你,报我的名字。”




苏云握着手心里那颗带着他体温的糖,愣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麻麻的感觉西肢百骸蔓延开。




报他的名字?




这算……什么?一种另类的庇护宣言吗?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低下头,慢慢






剥开糖纸,将蓝色的糖果放进嘴里。




甜味丝丝缕缕地化开,带着蓝莓特有的清香,瞬间盈满了口腔。




那一刻,天台雨水的凉意,手腕残留的烫意,和他最后那句话带来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全都交织在一起,融成了这一颗糖的滋味。




她想,这个夏天,好像真的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而她并不知道,这颗糖的甜,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反噬成怎样刻骨铭心的苦涩。




那个始于盛夏的无声告白,终将在另一个盛夏,迎来它无声的、残酷的终局。



苏云握着那颗蓝莓棒棒糖,站在原地,直到陈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才缓缓挪动脚步。




糖纸在她手心被捏得窸窣作响,如同她此刻无法平静的心跳。她低头看着那颗蓝色的糖果,仿佛能看到那个少年漫不经心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姿态。




“以后谁再烦你,报我的名字。”




这句话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这意味着什么?是她从此可以被划入他的领地,得到他的庇护?还是只是一句随口而出、转眼即忘的戏言?




苏云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心底某个角落,因为这句话,悄然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和不安。




---




自那天后天台“共伞”之后,苏云的高中生活似乎真的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最明显的是李浩那几个人。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公然找茬,甚至偶尔在走廊遇见,眼神都会有些闪烁地避开。那些关于她和陈烬的流言蜚语并没有消失,但似乎转换了某种基调,从原先的嘲讽和鄙夷,多了几分猜测和……忌惮?




“喂,苏云,陈烬他……真的说了那种话?”同桌按捺不住好奇,课间小声问她,眼神里带着探究。




苏云握笔的手紧了紧,垂下眼帘,含糊地“嗯”了一声。她不想过多谈论这件事,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惊扰那份得来不易的、却又岌岌可危的平静。




她依旧胆小,依旧习惯性地低着头走路,但好像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以前被故意撞掉书本,她只会默默蹲下去捡,现在偶尔会有不认识的男生抢先一步帮她拾起,还会尴尬地笑笑:“烬哥……呃,不好意思啊。”




“烬哥”。




这两个字仿佛成了某种无形的通行证。虽然陈烬本人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上课大多时间在睡觉,但他的影响力却无处不在。苏云能感觉到自己周围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她与那些明目张胆的恶意隔离开来。




她并没有真的去“报他的名字”,但这个名字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宣言。




然而,这种“特殊待遇”并没有让苏云完全安心,反而让她陷入一种新的惶惑。她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同学?同桌?还是……其他?




她想起天台那个雨天,他握住她手腕的温度,他靠近时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闭眼时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疲惫。这些画面碎片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拼凑出一个她越来越看不懂的陈烬。




他好像……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坏。




物理课小组实验,老师随机分组,鬼使神差地,她和陈烬分到了一组。当老师念出分组名单时,全班再次响起那种心照不宣的起哄声。苏云的头几乎要埋到桌子底下。




陈烬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踢开椅子,拎着书包坐到她旁边的实验台前。




“做什么?”他问,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苏云小声地把实验要求说了一遍。




“哦。”他应了一声,然后就单手支着下巴,看着苏云手忙脚乱地连接电路,调试仪器,记录数据。他自己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苏云紧张得手心冒汗,好几次差点把接线弄错。他在旁边看着,让她压力倍增。




就在她又一次尝试失败,急得鼻尖冒汗时,他终于看不下去,啧了一声,伸出手:“笨死了,给我。”




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接过她手里的导线和元件,三下五除二就接好了复杂的电路。指示灯亮起的那一刻,他挑眉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好学生,就会死读书?”




苏云脸颊发烫,说不出反驳的话。他确实做得又快又好。




实验数据需要一个人记录,一个人操作。他自然而然地拿过了操作杆,把记录本推到她面前:“记。”




整个实验过程,他专注地看着仪器,偶尔报出一个数据,言简意赅。苏云赶紧低头记录。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却有一种诡异的默契在流淌。




直到实验结束,老师走过来查看成果,对他们这组的高效率和准确度表示了惊讶,尤其还特意看了陈烬一眼。




陈烬只是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




下课铃响,他立刻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合作”从未发生。




苏云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记录本上他那龙飞凤舞、勉强能辨认的数字,心里那种酸酸麻麻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他好像总是在她以为稍微靠近他一点的时候,又迅速退回到遥远的、陌生的距离。




下午放学,苏云在书包夹层里摸索了许久,脸色渐渐发白。




她放在那里的生活费不见了。那对她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她慌慌张张地把书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仔细翻找,每一个夹层都不放过,却依旧没有找到。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找什么?”旁边响起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




陈烬还没走,正靠在椅子上玩手机,似乎被她这边的动静打扰,有些不耐烦地抬眼看来。




“没,没什么……”苏云下意识地想隐瞒,声音却带上了哭腔。她急忙低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




陈烬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收起手机,首起身:“丢了多少钱?”




苏云惊讶地抬起头,眼圈果然红了。她没想到他这么敏锐,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说:“三……三百块。”那是她接下来两个星期的饭钱。




陈烬皱了下眉,没说什么,转身就走出了教室。




苏云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更加失落和难过。她默默地把东西一件件收回书包,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也许,他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根本不在意她这点小事。




她收拾好东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教学楼,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她更加凄惶。




就在她走到校门口时,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烬斜倚在门口的墙上,嘴里叼着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看到苏云出来,他掐灭烟头,首起身走过来。




没等苏云反应过来,他抓起她的手腕,将一卷东西塞进她手里。




苏云愣住,低头一看,手心赫然是三张崭新的一百元纸币。




“拿着。”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以后小心点。”




“这……这不行!”苏云像被烫到一样,急忙想塞还给他,“我不能要你的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陈烬按住她的手,力道不容拒绝,“啰嗦什么?”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完全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苏云挣扎着,脸涨得通红:“我会还你的!我一定还你!”




陈烬看着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忽然松开了手,嗤笑一声:“随你。”




说完,他双手插进裤袋,转身融入夜色,很快就消失不见。




苏云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三百块钱,纸币的边缘硌得手心生疼。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淡淡的烟草味。




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心里乱成一团麻。




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又为什么总是这样,给予之后又迅速离开,不给她任何追问或感谢的机会?




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霸道意味的“好”,让她不知所措,却又无法抗拒地,一点点沉溺。




她抬起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夜空中有零星的几颗星星闪烁。




那个名叫陈烬的少年,就像一颗遥远而明亮的星,她看不透他运行的轨迹,却本能地被他的光芒吸引,哪怕知道靠近可能会被灼伤。




她想,她大概……是彻底完了。


苏云握着那三张崭新的百元纸币,站在校门口,夜风卷着凉意吹拂着她发烫的脸颊。那纸币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心。




为什么?




这个问题反复在她脑海里盘旋。他明明看起来那么不耐烦,语气总是硬邦邦的,甚至带着点凶,可为什么总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用最粗暴的方式递给她一丝温暖?




这份温暖烫得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她最终没有追上去把钱还给他。他那句“随你”听起来像是根本不在意,她知道,如果她执意现在追上去,只会让他更不耐烦。




她把钱小心地折好,放进书包最内侧的袋子里,拉好拉链,仿佛藏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二天,苏云顶着淡淡的黑眼圈来到教室。她几乎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陈烬塞钱给她的画面,和他离开时决绝的背影。




她走到座位,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陈烬还没来。




她放下书包,犹豫了一下,从笔袋的夹层里掏出那两颗他之前给的蓝莓棒棒糖,放在他的桌肚里——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笨拙的“回报”。




上课铃响前最后一刻,陈烬才晃进来。他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样子,随手把书包塞进桌肚,似乎碰到了什么,动作顿了一下。




苏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假装专心致志地预习课文,眼角的余光却紧紧跟着他。




他看到那两颗糖了。他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侧过头,目光落在苏云强装镇定的侧脸上。




苏云感觉到他的视线,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极低,带着点意味不明的调侃。然后,他撕开一颗糖的包装纸,把糖块塞进嘴里,腮边鼓起一个小包。另一颗,他随手扔回了她的桌面上。




“太甜了。”他含糊地说了一句,然后就趴下准备睡觉,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苏云看着滚到自己手边的那颗蓝色糖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失落,又有点莫名的甜。他接受了一颗,退回了一颗。这算……什么?




课间,她鼓起勇气,想跟他提还钱的事。她写了一张小纸条,斟酌着用词:“钱我会尽快还你的。谢谢。” 趁他醒着发呆的时候,飞快地推到他桌上。




陈烬垂眼扫了一下纸条,没说话,也没看她,只是拿起笔,在下面潦草地划了几个字,又把纸条推了回来。




苏云拿过来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张扬的字:




“嗯。”




再无其他。




他好像真的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苏云捏着纸条,心里五味杂陈。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微妙而胶着的状态中缓慢流逝。南城的盛夏进入了最炎热的阶段,知了没完没了地嘶鸣,阳光白得刺眼。




苏云和陈烬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稳定期。




他依旧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或者不见人影,但偶尔会在她遇到难题眉头紧锁时,不耐烦地敲敲桌子,用最简略的方式点出关键;会在体育课后,“顺手”把一瓶冰水扔在她桌上,尽管语气还是那么差:“喂,好学生,别中暑了给我添麻烦”;会在值日时,虽然满脸不情愿,却还是会拎起最重的垃圾桶下去倒。




而苏云,开始习惯性地为他多带一份早餐——有时候是饭团,有时候是包子,默默放在他桌肚里。他有时会吃,有时原封不动。她也会在他趴在桌上睡着,电风扇的风恰好吹不到他时,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这边的风扇向他偏一点点。




他们之间依旧话很少,交流大多靠眼神、动作和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流言从未停止,但苏云发现自己好像渐渐不那么在意了。她的目光,越来越多地,无法控制地追随着那个身影。




她发现他打篮球时特别喜欢跳投,进球后会下意识地撩一下额前的头发;发现他其实英语发音很好听,只是懒得读课文;发现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眉间会皱起一个很浅的“川”字。




她就像一只小心翼翼囤积粮食的仓鼠,把这些关于他的细碎片段偷偷藏进心里的角落,每一个都能让她回味很久。




直到那天下午。




放学后,苏云被英语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批改了一会儿听写试卷,回教室取遗忘的东西时,比平时晚了将近一个小时。




教学楼里变得很安静,夕阳的余晖将走廊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刚走到教室后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其中一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陈烬!




“你到底想怎么样?钱我不是已经还了吗?”陈烬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是她从未听过的冰冷。




“还了?那点利息够干什么的?”另一个陌生的、流里流气的男声响起,带着明显的恶意,“小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利滚利,现在可不止这个数了。要么,现在拿钱出来,要么……”




后面的话音低下去了,带着威胁的意味。




苏云的心猛地一沉,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偷偷从门缝望进去。




教室里站着几个穿着花衬衫、不像学生的青年,为首的那个正用手指戳着陈烬的胸口。陈烬背对着门口,但她能看到他紧绷的脊背和攥紧的拳头。




“我没钱。”陈烬的声音冷得像冰。




“没钱?哼,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在南中上学会没钱?”那混混头子冷笑一声,“还是说,想让我们找你那个小女朋友‘谈谈’?就那个经常跟你一块的、胆小的乖学生?”




苏云的脸色瞬间煞白,手脚冰凉。




陈烬的身影猛地僵住。




下一秒,他骤然出手!动作快得苏云几乎没看清!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惨叫,那个为首的混混竟然被他一拳狠狠砸在腹部,踉跄着后退好几步,撞翻了一张课桌!




“你他妈敢动她一下试试!”




陈烬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暴戾的、令人胆寒的狠厉。他猛地转过身,侧脸线条紧绷如刀削,眼神阴鸷得可怕,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苏云吓得捂住嘴,连连后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烬,凶狠,暴戾,周身散发着毁灭性的气息。




里面的冲突似乎升级了,推搡声、咒骂声不断传来。




苏云大脑一片空白,恐惧攫住了她。她知道自己应该马上离开,或者去找老师,可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她听到陈烬压抑着痛苦的闷哼声,似乎挨了一下。




不行!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猛地冲了上来。苏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掏出手机,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发现,用力敲了敲教室的门板,然后故意提高音量,假装打电话:




“喂?王老师!您到哪儿了?对,就在我们教室!有几个外面的人来找陈烬麻烦!您快点!”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尖利,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教室里的动静瞬间停止了。




那几个混混似乎有些慌了,低声咒骂了几句。




“操!算你走运!小子,钱准备好,下次没这么便宜!”撂下几句狠话,脚步声杂乱地朝门口而来。




苏云吓得赶紧躲到走廊拐角的柱子后面。




混混们骂骂咧咧地快步离开。


苏云等他们走远了,才腿软地从柱子后面出来,心有余悸。她犹豫着,慢慢挪回教室门口。




教室里一片狼藉,倒了几张课桌椅。陈烬独自站在废墟中央,背对着她,微微喘着气。夕阳将他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他抬手抹了一下嘴角,苏云看到他的手背上有一片明显的擦伤红肿。




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陈烬似乎察觉到有人,猛地回过头。当他看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惊恐和担忧的苏云时,他眼底的暴戾和阴鸷瞬间凝固,继而转化为一种复杂的错愕和狼狈。




“你怎么还没走?”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把受伤的手往身后藏。




苏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他嘴角也有一小块淤青,看着他额前汗湿的头发,看着他此刻试图掩饰的狼狈,下午他塞钱给她时的画面,天台他握住她手腕的温度,所有关于他的片段汹涌而来。




恐惧、疑惑、担心、还有那抑制不住的心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陈烬……你,你没事吧?”




陈烬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仿佛有无数情绪在翻涌,却又被他死死压下。




过了许久,他才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声音低沉而紧绷: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苏云轻轻点了点头。




教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掠过窗棂,落在少年紧绷的侧脸和少女苍白的脸颊上。




一个试图隐藏,一个试图靠近。




那些隐秘的、沉重的、或许不堪重负的真相,仿佛终于要在这个盛夏的傍晚,撕开一道口子。




苏云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而她和他之间那层模糊的窗户纸,也终于到了即将被捅破的边缘。




她只是还不知道,捅破之后,看到的会是光,还是更深的黑暗。



陈烬的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潭水,激起苏云心中惊涛骇浪。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她看着他偏过去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小块淤青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教室里的狼藉仿佛是他内心风暴的外化。




苏云的心脏紧缩着,她轻轻点头,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听……听到一些。”她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小步,“他们……他们是来要钱的?你欠了他们……很多钱吗?还有,利息……”




她的话音未落,陈烬猛地转回头,眼神锐利得像冰锥,瞬间刺破了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




“不关你的事。”他打断她,声音冷硬,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警告,“今天你看到的,听到的,最好全都忘掉。”




他的目光扫过她苍白惊恐的脸,语气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离我远点,苏云。我不是什么好人,跟我扯上关系没好处。”




这些话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苏云心里。她看着他刻意伪装出的冷漠和凶狠,看着他藏在身后的、受伤的手,下午他塞钱给她时的那点笨拙的温柔,和此刻他急于划清界限的狼狈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帮了她,却又要推开她?




为什么自己身陷麻烦,却还把仅有的钱给她?




一股莫名的冲动压过了恐惧,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又上前了一步,仰头看着他,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如果……如果跟我没关系,那你为什么帮我?为什么给我钱?为什么……为什么让我报你的名字?”




她的追问像是触碰到了某个开关,陈烬眼底闪过一丝狼狈的愠怒,他猛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疼得蹙起了眉。




“因为我闲得无聊,行了吗?”他逼近她,几乎是低吼着,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某种她看不懂的痛苦,“看你可怜,像只没人要的流浪猫,随手逗一下而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好学生!”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割得她体无完肤。苏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看到她哭,陈烬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阴郁覆盖。他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转身狠狠一脚踢开挡路的椅子。




“哭什么哭?烦死了!”




他不再看她,大步朝着教室门口走去,背影决绝,仿佛要彻底逃离这个地方,逃离她。




就在他即将踏出门口的那一刻,苏云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虽然微弱,却清晰地砸在他的背上:




“那你能不能……也让我帮你一次?”




陈烬的脚步猛地顿住。背影僵硬得像一尊石雕。




教室里的空气再次凝固。夕阳彻底沉没,昏暗的光线吞噬着一切,只有少女压抑的抽泣声细微地回荡。




许久,陈烬才缓缓转过身。逆着光,苏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孤寂的轮廓。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自嘲:




“帮我?”




“你怎么帮?”




“拿什么帮?”




“用你那些永远考第一的试卷,还是用你吓得发抖的胆子?”




每一个问句,都像重锤,敲打在苏云心上,也敲打在他自己心上。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却依旧固执地望着他的样子,心脏某个角落像是被尖锐的东西狠狠刺穿,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深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甚至更加空洞:




“我的事,你少管。”




“别再跟着我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




苏云独自站在原地,站在一片狼藉和暮色之中,脸上的泪痕未干。




她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充满了无力感和尖锐的疼痛。他把她远远推开,用最伤人的话,可她偏偏从那冰冷的背后,窥见了一丝摇摇欲坠的脆弱。




她抬起手,擦掉脸上的泪水。




他越是把她推开,她越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独自陷入泥潭。




那个名字——陈烬。




像一句咒语,早已在她心底生根发芽,盘根错节,再也无法轻易拔除。




她想,她大概是真的疯了。




昏暗的教室里,少女慢慢握紧了拳头,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某种超越恐惧的、坚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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