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楚图南挥一挥手,众军士忙停下攻击之势。他发现自己这一挥手,竟然也有气无力,不知何时开始,胸中似泄去了一股斗志。这可是从军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楚图南勉强鼓起一口气道,“傅将军,你为何不依昨日之约出降?”傅山宗苦笑一声,“傅某岂是言而无信,只是……咳咳,唉,一直晕到不久前才醒转来。”
他说话听来竟然中气不足,时顿时续。傅山宗顿了一下,“楚将军,你为何不等我出降,强要攻城?”说到此处,傅山宗语意中已有怒意。
楚图南哼了一声,“那个姓袁的小丫头非要死战,我只有奉陪!”傅山宗身子一震,“眉黛呢?”楚图南眼神也黯淡下去,“她一意孤行,已经……”
傅山宗闻言大怮,身子抖个不停。他勉强支撑住身子,“楚图南,眉黛不过是个孩子,你我既然有约在先,便不该与她计较。如今,竟然,竟然,竟然”
他连说三个竟然,接不下去,一拍墙道,“事已至此,昨晚之约,便算作废!”楚图南摇头道,“傅山宗,若你现在出降,昨晚之约,依然有效。”
傅山宗冷冷笑了两声,“天水已残破至此,再谈还有何益!楚图南,你索性一并毁了这太守府!”
楚图南却不答他话,仰头道,“天水的兵士们,此时出降,仍不以叛逆罪论处!有人擒杀傅山宗,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二人在高墙上下之对答,全然没了昨晚帐中之约时的气度。傅山宗反手一抽,已将箭搭在弓弦上,一箭铮然射出。楚图南见他来箭力道已大不如前,顺手以佩刀一格,便将来箭磕飞。
他朗声道,“傅山宗,你已是末路穷途,还要顽抗么?”
不待傅山宗回答,他一挥手,“攻下太守府,府中人一律诛杀,以为叛逆者戒!”楚军发一声喊,都攻了上来。
骆寒山惊道,“图南,你,你怎么能下这样的命令?”楚图南冷笑,“似这等冥顽不灵之人,还能怎样?”骆寒山只觉热血上涌,“你别忘了,昨晚傅山宗还饶你一命!”
楚图南面色一沉,“这是小恩私义,怎么能与国家大事相提并论!”骆寒山急道,“就算傅山宗之罪不容恕,府中人怎能一并诛杀?”楚图南斜眼看着他,“你怎么事到如今还是婆婆妈妈?”
他二人一问一答间,楚军已经攻了上去。傅山宗轻声道,“龙行,你替我指挥,挡住他们!”他说句挡住他们,也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单凭一个太守府,怎么挡得住数万大军?
尹龙行答应一声,忽地后退两步,跃下墙去,一刀挥出,将两名府门后的天水军砍翻在地。在旁边的众人不明共意,一愣时,又被他数刀砍死数人。尹龙行身边的十余个亲兵也刀枪齐上,片刻将守门军士杀个干净。
傅山宗惊诧之下,又急又怒,喝道,“尹龙行,你要干什么?”尹龙行一边动手打开府门,一边道,“傅将军,大势已去,不如降了吧!袁眉黛居然要丧心病狂,动用天机图,要不是我未按她意思办,如今天水已是一片废墟!算了吧!”
傅山宗见府门洞开,楚军已经攻入,不由大怒。尹龙行是自己心腹大将,与李凤池同是左膀右臂,不料在此最危急之时居然叛自己而去。
傅山宗伸手抄过大戟,仰天大笑,“既然如此,你们一齐上吧!”
楚图南见尹龙行开门投降,也出乎意料之外。他望着傅山宗,心下又生一丝怜悯。这曾威震西戎五国的西南第一名将,如今也到了末路穷途之时。为大将难免阵前亡,这古训又浮上心头。
他暗道,“今日我破天水,击杀傅山宗,明日不知死在谁的手上?”但这念头只一闪便逝,他心中豪气又生,突地双足在蹬中一踏,人已跃起,在半空掣出刀来,径直向傅山宗砍去。
傅山宗双目一睁,居然仍是寒光四射,横戟挡开楚图南两刀。二人换了两招,以快打快,片刻间叮叮当当交手不停,一时从府墙上打到墙下。
楚军势大,太守府中的天水残军已不过数百,不出多时便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傅楚二人趋进趋退,仍是打得难解难分。
骆寒山知道,傅山宗昨晚与自己相斗受伤,如今不过强自支撑,加之天水城已破,尹龙行变节,他已无所恃,故这一战是有败无胜,但正是如此,也愈发可能孤注一掷,也许不惜拼个两败俱伤的打法。
再过片刻,傅山宗攻势忽地大盛,楚图南饶是拼尽全身力气,仍然似乎抵挡不住。但楚图南岂是人前怯阵之辈,挡了两招,便强自反攻过去。
此时府内府外,周遭不下千百人的目光一直盯在两人身上。这一战对于傅山宗来说,争的不过是最后的荣光,对于楚图南来说,也不过是此战的完胜。众人所思,大约只有一个问题:傅山宗能撑到几时?
只有骆寒山不同,他心中如一团乱麻,自出征以来,诸般事宜一齐涌上心头。此次出征与以往不同,虽然难以言表,但总有一种隐约的不祥之感。在天水城下,己方固然是胜了,但心中殊无喜悦。更确切地说,楚图南胜了,但与自己的距离却似远了;傅山宗败了,但这种失败却让自己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他是叛将,天水军是叛军,以有道伐无道,以有名伐无名,本是应有之义,但事实呢?
他正想着,忽听铮然一声大响,戟刀相交,骆寒山不由一惊。戟长刀短,楚图南本就亏了三分。
骆寒山不由自主拔刀,跃起,向前,出招。便如每次临阵一般,楚图南有难,他不能不救。心中的纠葛自然抛在一边。就在他身形一动时,傅山宗双手一分,大戟又一分为二,压在楚图南刀上的短把戟力道加了三分,另一只手上的护手枪却斜刺过来。这一枪来得又疾又快,不留半分余地。
骆寒山下意识地横刀去架,刀枪甫交,骆寒山右臂一酸,竟发不出力,眼看着护手枪突破刀光,直刺胸前。
楚图南刀上压力猛地一增,继而大减,他余光已瞥到骆寒山冲上前来。他心中一暖一凉,这个时刻,自己的侍卫因有令在先,都不敢冲上前来,只有云蒙与骆寒山!但云蒙呢?那一枪的寒光更是映得他心头一冷,骆寒山竟然挡不住这一枪!
自己隐隐能看出,这一枪是中州风家四器中的舍身枪,凌厉之极,但以骆寒山的功力,至多被逼退,不至于一交手便被突破防守!
此时此刻,他心中如被冷水浸过一般。何季嘉与软筋膏又现在面前。他只是下意识地挥刀格开短把戟,攻出一刀,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刀为了什么,但这是“惊虹九式”中必胜必杀的一刀。
刹那间,一切的声音都归于沉寂,一切的动作都归于停止,一切的一切也都归于结束。
天水之役终于结束了,伴随着傅山宗与骆寒山二人一齐倒下。一个挚友,一个大敌,二人同时横在面前。
楚图南只觉得两腿一阵阵发冷,心中一阵慌似一阵。从军以来,纵然千难万险,也未让他有过如此感觉,此刻却觉得天地苍茫,自己实在渺不足道。
傅山宗脸上似无一丝痛苦疑惧之色,反带着几分轻松舒缓之态。
骆寒山声音几不可闻,“图南,你别争那个位子……”楚图南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才一张口,骆寒山头已经歪向了一边。
“怎么你每次升官都有血光之灾”,“每次都是你来救我!”这次血光之灾终于来了。以后再也没人会来救自己了。
日头忽地昏暗了下去,天空中又飘起雪来。今冬当真是多雪之季!楚图南心身俱冷,默默转身向大营走去。仍有一队队士兵冲过他身旁向城内冲去。楚图南任雪花落满全身,仍是木然前行。
远处有一队铁骑如飞驰来。马上之人一色锦袍金带,却是内禁卫的服色。
“横海大将军章不凡早有不臣之心,阴结私党,擅弄军权,欲图不轨,着即枭首,传首各边,钦此。”
楚图南立在雪中,昂然不跪,似充耳不闻。
“征西军统帅、副将军楚图南……”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湮灭了下面的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