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秋天,我的爷爷离开了。至此,我失去了所有祖父辈的至亲。
这位期颐老人应该是在深夜的一片平静中离去的。在第二天清晨,家里人才发现他已停止了心跳,没了呼吸。如此平静,没有给家人带来太多的不安。收到消息那刻,我如往常一样机械地穿衣,洗漱,整理乱糟糟的头发,胡乱塞点面包充饥准备上班,我平和的接受了这一切。
人心是琢磨不透的,无法经受回忆的反复揉搓,火花会在揉搓中迸发,击中角落里的某捆干柴,引发灼热的火焰。几个月后的今天,我突然意识到,他们都已离我而去。想起这一切,不能自已。
小时候,每逢假期,父母就会将我送到爷爷奶奶家,一呆就是一个暑假。他们的生活极为朴素。屋里没有华丽的装修,用了十几年的家具上带有上个时代的印记。补丁随处可见,就连沙发的坐垫也能看到布块拼凑而成的五彩斑斓。除了冰箱,洗衣机,屋子里几乎没有电器。爷爷后来在卧室里添了一台音响,是父亲搬家后留给她用的,那是家里唯一的多媒体,他用它来听京剧,听福音歌和佛教音乐。为了保护视力,远离世俗,他们也摈弃了电视,用他们习惯的方式,用报纸获取对世界的认知。
整间屋子的中心无疑是阳台和厨房。
每天清晨散完步,爷爷喜欢把自己裹进阳台的躺椅中,举着放大镜阅读。他涉猎很广,哲学和古文是他研究的主要内容,有一众冯友兰黑格尔罗素王国维。后来可能需要在宗教中的经典中领悟另一种的世界观,他又添购了圣经,佛典,古兰经。墙上是各式各样的书法绘画,有的是友人提笔赠送的墨宝,有的是他从哪本杂志上剪下来的图摘。台面上有文竹,鱼缸,与整个屋子一道,承载着他的雅兴。
至于厨房,对于小时候的我们来说,那是一个奇怪的魔法世界。台桌上总有各式各样的调料,能在他的手中变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味道,茄子喳,猪肝喳,萝卜喳,后人再也无法精确地还原那些味道。我们从不关心奶奶在厨房的活计,但饭桌上饭菜总是吃个精光。
爷爷是出世的,对儿女的各种破烂琐事几乎不关心,哲学是他晚年的世界精神追求,也执着于对我们的教育。假期每天必做之事,就是爷爷给我讲课,讲哲学,讲英文,讲古文。奶奶是入世的,喜欢在太阳下和人拉家常,对每个节令要做什么对应的事如数家珍,譬如春节前一定要祭祖,到寺庙祈福一定要按某种特殊顺序等。就这样一个出世一个入世的一对老人,相互支持着,度过了抗战,饥荒,文革,岁月在他们身心刻出了痕迹,他们选择用不同的态度来对待。
对我的影响,大抵也是这种。但它更模糊,说不清道不明。我也会读冯友兰,那些有意义无意义的问题,享受独处;在遇到问题,也渴望到寺庙里求取一个祝福。这算不算一种延续呢?
外公外婆的记忆,更残酷和现实一些。
外公是一名军人,青年时,子弹射入神经,导致左侧已经近乎偏瘫。外婆是也是军人,跟随部队走南闯北。他们一个山西,一个四川,命运被时代洪流所裹挟,一生跨过大半满目疮痍的中华大地,在西南边陲安享晚年。他们是改变中国近代命运的直接参与者。
外公走的早,对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他的大手,在我的混杂着想象的回忆里,常常紧紧地握我的手。我记得他们晚饭的山西面条,醋味让我难以下咽;记得他按着我和表弟睡午觉,他睡着了,我两都没睡着;记得他洪亮标准的普通话,训起话来让人汗毛直立。我也记得他去世前,满身的褥疮,里面依稀看到白色的骨头;他离开的那个上午,我在学校做课间操;当工作人员按下按钮,火化室的传送带缓缓将他吞噬的那一刻,撕心的陶叫从心底呐喊而出,仿佛那一刻才是生死诀别之时。
外婆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小时候我们对他胸膛里装着的机械心脏好奇不已。每天放学,我都能回到他的餐厅,吃上她精心准备的红烧鲤鱼、炸泥鳅、煎剥皮鱼;晚饭后再外婆的书桌上一边做作业,一边看她柜子里的各种五颜六色的药。那时,大学每次暑假回家,总是被他拉到她的房间,重复说着那几句话,让我好好看看你,你小时候是这样的……
直至现在,我现在想到小时候的家,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就是外公外婆的家。
她的晚年,被心脏病弄的极其虚弱。病危时,有一次她清醒了,我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我马上回去看她,她在电话那头虚弱的说“嗯”,等我赶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再次感谢陷入了沉睡,再也没有醒来……五味杂陈。
再后来,我们祭奠他们,成家之后,我携着家庭祭奠他们。烧纸,烧香,烧金元宝,默念他们的名字,祭拜他们的墓地。但我更愿意相信他们变成了我们的一部分,而不是阴间的鬼魂。她们的供养,成了我的身,他们的言语,成了我的意,他们的,成了我的。
人生有爱别离的苦痛,奈何不得。枯木倒下的地方,来年春天总会长出新绿,继续装点整个世界。我望向身旁睡熟的粘人的小家伙,从他身上看到了他们,他们的,也会是她的。生命孕育生命,这是大自然赋予的使命。